徐达亲眼看过蓝玉作战,看得出他是个将才。当初第一次出征,面对王保保的一再退让,经验丰富的徐达都昏了头,蓝玉却还保持冷静,没有贸贸然孤军深入,中计后掩护军队撤退时,也表现得十分冷静沉着,颇有大将之风,后来完全是被徐达自己连累,才会败得那么惨,以至于之后小胜几次,依然被人讥笑为攀裙带的草包。无奈常遇春生前与徐达私交甚笃,如今蓝玉遭人耻笑,不论徐达怎么为他辩解,都像是在护短,只能乖乖闭上嘴。
徐达不止一次看到蓝玉挑灯苦读兵书,在沙盘上一遍遍地演练,一心要去战场上雪耻,也心疼这刻苦的倒霉孩子,便提出让他陪皇子们去凤阳操练,顺便散散心。可是皇子们怎么是易与的主儿?秦王朱樉本是不学无术的草包一个,偏偏自视甚高,见蓝玉骑射、摔跤、行军布阵样样比他强,而且根本不知道谦让他这个皇子,就拿他被王保保打败的事激他。蓝玉毕竟是年轻人,如今不仅是朝中老将们看不起他,就连个草包皇子都对他冷嘲热讽,自然不服气。朱樉提出西边林子里有老虎,要蓝玉把老虎打回来,证明他是真英雄,蓝玉当即提了弓箭刀枪便去了,结果就是在叶咏乐布的八卦阵中迷了路。
蓝玉分明是看准了方向走的,他惊人的方向感可以在大漠都不迷路,可这见鬼的林子就像是鬼打墙一样,怎么走都是在老地方兜圈子。蓝玉走得又饿又累,全靠一肚子怒火撑着,才有力气继续走,突然闻到空中传来一股诱人的香味。
是林中猎户?不管怎么样,至少一顿热饭和一个住宿的地方有着落了,或许还能知道出去的路。蓝玉看到不远处炊烟袅袅,却怎么也找不到过去的路,干脆拿出刀子自己砍出一条路来,果然眼前出现了一幢木屋。屋前一道清澈的小溪,矮篱笆围着一幢农舍,里面传出鸡鸭的叫声和婴儿的哭声,院子里的土灶上升起炊烟袅袅,唯一奇怪的是别人家的门神都是白脸秦琼和黑脸尉迟恭,这家的门神却是一对武将打扮、额头上还没有月牙的包龙图。
这种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家?难道是妖魔鬼怪,专门引倒霉的过路人上当?蓝玉抬头看了看天际的余晖。天还没黑,应该还没到妖魔鬼怪出来作祟的时候,这地方不会有人来,设陷阱也没用,而且院子里的声音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丝毫没有鬼故事里所说的那种阴森感,就连当门神贴在门上的那对包龙图看起来都不觉可怕只觉可笑。
管他是不是妖怪,有个住宿的地方要紧。蓝玉上前拍了拍门。
“宁宁,爹爹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
夕阳的余晖让蓝玉只看得到门中人的剪影,应该是个年轻少妇,背上还背着个孩子。而对方看到门外的不是丈夫,立刻关门,毫不客气地给了蓝玉一个闭门羹。
如果是妖怪设陷阱勾引路人,应该出来个极其美貌妖冶的少妇,热情邀请蓝玉留宿,然后借口丈夫不在家,对他百般勾引,绝不会觉得单独一个女人在家不方便见男客而请他吃闭门羹,也就是说这不会是妖怪的陷阱。蓝玉彻底放下心来。
篱笆很密,但是只比成人的身高稍微高一些,应该只是防家里的鸡鸭跑出去、外面的野兽跑进来,对人完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蓝玉再叫了几次门,里面的少妇就是死活不开。他更加肯定这一定是个借宿的好地方,既然里面的人不肯开门,便助跑几步,轻松越过篱笆,还没落地,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带着吓人的破空声向他袭来。
蓝玉的脑子还来不及考虑一个村妇拿得到什么样的武器,怎么会扔得出这样的声音,手已经出乎本能地抓住,结果就听到“啪”的一声,一大团又湿又热的东西糊到了他的脸上,接着就听到婴儿的笑声。
手里的东西摸起来应该是个炒菜做饭用的勺子,蓝玉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到一脸烂糊面。
“大嫂,我只是迷路了,来借宿一晚,没有恶意。”既然是有求于人,蓝玉勉强压着怒火,可等他能看到东西了,却看到眼前是个男人。
蓝玉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清秀雅致的男人,虽是一身粗布衣服,却是整个人都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和寻常农夫一般无二的打扮却如淤泥生莲花一般衬得他清雅不俗。分明是比女人还精致的眉眼,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却完全不会让人认错性别。如果是个风雅之士看到这么个人,可能会觉得自己即使不是偶然冒犯了下凡的神仙,也是打扰了林中隐士的清修,因而分外内疚。可惜蓝玉只是个在军队中混迹于武夫兵痞之间的粗人,看到这么个谪仙一样的人,唯一的反应是——
“你个大老爷们还害羞个屁啊!”
打个老虎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个住宿的地方,又吃了闭门羹,就算他不请自入,居然被人用饭勺扔,还糊了一脸烂面。蓝玉觉得火气直往上蹿,对方却只是抱着孩子看着他。分明是个年纪还不如蓝玉的少年人,分明是抱着个婴儿面对一个手持武器的武将,蓝玉却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对方分明是个文弱书生一样的少年,给蓝玉的感觉却好像是渺小的蝼蚁面对大山,仿佛在他眼中,弄死蓝玉比弄死只蚂蚁还容易。当初在战场上面对王保保的伏军,蓝玉都不曾感到过如此的压抑,竟然吓得硬是把后面的粗口全都憋了回去。
“嘎嘎噗——”婴儿看蓝玉一身汤汤水水的狼狈样,还乐得手舞足蹈,然后似乎是突然想起来糊在他身上的是她自己的口粮,赶紧看向锅子,拽着叶咏乐的衣领,“呀——呀——”
“剩下这点够吃的。”杀气顿消。叶咏乐重新把宁宁背到身后,继续在灶台旁忙碌。
蓝玉以为叶咏乐是在和自己说话:“多谢收留。”
“我是说够孩子吃,不是你。”叶咏乐连头都不回。实在不是他心肠硬,只是朱棣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而且宁宁还太小,不知道掩饰身份,叶咏乐经常看到她和老虎奶娘的崽子一起玩,玩着玩着被逼急了,就现出龙形。如果让人看到宁宁是条龙,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一开始叶咏乐也没看清蓝玉的衣着,只看到有个不速之客,以为是迷路的樵夫之类,生怕对方在这里受了招待,会邀请他和朱棣去村子里住来还人情,然后经常来凤阳操练用兵的皇子们早晚会暴露朱棣的身份,所以干脆很不礼貌地请对方吃闭门羹。想不到事实比预料的更糟,看蓝玉的打扮应该是个官,而且是个级别不低的武官,弄不好他本人就认识朱棣,要是万一再看到宁宁是条龙,说不定直接就把她献给朱元璋邀功,用来炼什么长生不老药……要不是怕杀了蓝玉会引来更多的人找他,叶咏乐恨不得立刻灭他的口。
“呼呼……”宁宁自然不知道叶咏乐在担心什么,只觉得蓝玉似乎是来和她抢东西吃的,也朝他挥舞肉嘟嘟的小拳头,像是向他示威,绝对不准来抢她的东西,不论是爹爹还是锅里的面面。
“那我呢?”蓝玉不甘心就这么被无视。
“缸里有米,院子里有鸡,池子里有鱼,后院有菜,要吃什么自己做。”叶咏乐把宁宁的烂糊面盛出来,就忙着刷锅子,和蓝玉说话时连头都不回,“家里没客房,要么打地铺,要么睡院子。”
要吃什么还要自己动手?他一个武将来一个农家借宿,平头百姓看到他这身官服,都是客客气气地招待,生怕他稍有不如意,叶咏乐还要他自己动手做饭,还打地铺,而且还是一副让他蹭饭打地铺都是恩赐的口气。
“这么大方,真是谢谢你啊。”蓝玉说得颇没好气。
“留下钱就是了。”
“你打劫?”蓝玉几乎要跳起来。
他稀罕钱?叶咏乐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钱的话就把水缸里的水灌满,再把后院菜地里的杂草拔了。”宁宁正是黏人的年纪,整天抱着叶咏乐不放,于是每天都是朱棣出去砍柴打猎采草药,叶咏乐在家里种地、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其实光是照顾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的吃喝拉撒就是件麻烦事,幸好有秦琼、尉迟恭帮着干点力气活,敏敏帮着做饭收拾房间,老虎奶妈也每天会来帮着照看孩子,总算一个家还有模有样。现在蓝玉来了,妖怪神仙们都不敢露面,叶咏乐就理所当然地把蓝玉当苦力用。
他怕了?所以才不敢要钱?蓝玉气顺了不少。
“别把菜地里的菜也当杂草拔了。”叶咏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小碗回屋,临进门前补充了一句。
蓝玉气结。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蓝玉虽然不至于真的听话到去挑水除草,但还是乖乖地做了三个人的晚饭——听叶咏乐的口气,应该还有个男人住在这里,外出未归。虽然家里有个婴儿,但是应该没有女人,不然的话不至于要叶咏乐一个大男人又做饭又带孩子。
行军打仗,蓝玉是很希望和霍去病一样带着好酒美食去,可惜朱元璋不是汉武帝,有时候要吃饭还得自己动手,此时赶鸭子上架,竟也拾掇出一桌子像样的菜来。蓝玉端着菜进屋时,就看到叶咏乐把宁宁放在专用的小椅子上喂她吃饭。小家伙吃饭时很不安分,不时地拍拍桌子,挥挥小手,于是叶咏乐胸前溅满了各种污渍。
叶咏乐听到蓝玉的脚步声,依然不抬头:“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最好吃完就赶紧走人,别遇上朱棣。
“没关系。你们家还有个人没回来吧?再等等。”看叶咏乐像个女人一样给孩子喂饭,蓝玉来了兴趣,“你老婆呢?”
“老婆?”叶咏乐终于抬起头。
“孩子的娘。”蓝玉努起嘴指了指宁宁,“你怎么会和个男人住在这种鬼地方?”
他自己就是孩子的亲娘,虽然叶咏乐很想让宁宁叫他“爹”。犹豫了一下是告诉他孩子的娘死了,还是叫来老虎奶娘冒充一下,叶咏乐突然想到如果他回答了,蓝玉的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说下去早晚会露馅,于是干脆闭口不提:“我问过你姓甚名谁吗?官爷。”
“我叫蓝玉,是大都督府佥事。”蓝玉倒是大大方方地自报家门,见叶咏乐对他的官职无动于衷,以为是乡野村夫根本不知道“大都督府佥事”是个什么官,尽管万般不如意,还是不得不搬出姐夫的名号,“没听说过我,总听说过开平王常遇春吧?他是我姐夫。”
这个确实听说过。不过叶咏乐知道世上有常遇春这么个人,只是因为朱元璋看中的燕王妃是徐达的女儿,而徐达和常遇春并称大明双璧,仅此而已。不过听说朱元璋还没做皇帝的时候,朱棣一直和徐达、常遇春等武将混迹一处,连他们的内眷都认识,更别说蓝玉这个内弟。蓝玉还赖着不走,看来要继续隐居,唯有杀人灭口了。
“姐夫常说男儿当如霍去病,就算出身贫寒,也不能认命,只要努力,总有出头之日。像当年霍去病虽是奴子,却深受汉武帝宠爱,一路酒肉游玩地打匈奴,何等痛快!可惜姐夫也像霍去病一样短命,年纪轻轻便辞世了。不过就算命如昙花,能轰轰烈烈活这么一场,也值得。”
宁宁吃饱了,用舌头顶着小勺子往外推,叶咏乐就吃她吃剩下的,此时听到蓝玉的话,被嘴里的东西呛得直咳嗽。
“你什么意思?”蓝玉还以为叶咏乐随他吃住是对他另眼相看,此时对他说出一直以来凌云壮志,不料换来的却依然是嘲笑,“你觉得我不配?”
“不是。”叶咏乐只是想把司马迁挖出来,用仙丹救活,再阉个百十来遍,然后活埋回去。
“哒哒……”宁宁记得咳嗽的时候要拍背,可是她整个人都被圈在专门为她做的高背小椅子里,只能拍了拍叶咏乐的手背,然后愤怒地瞪着蓝玉,还咧了咧她的一口牙。可惜宁宁忘了她现在是人不是龙,嘴里露出的那两颗小兔兔牙只让人觉得可爱。
“宁宁乖,爹爹没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蓝玉越来越好奇。
“乡野村夫,无名之士,不提也罢。”
他这样子哪里像是乡野村夫了?蓝玉好笑:“莫非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怕我抓你?”
“西边林子里有老虎。”叶咏乐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猎虎?”蓝玉又自作多情了。
“呼呼!”宁宁听到蓝玉要抓她的奶娘,抓起勺子就朝他身上扔过去,竟然真的扔到了他身上。虽然小孩的力气毕竟有限,一个木头勺子打在身上并不疼,蓝玉的衣服上又多了一块让人恼火的污渍。
“现在太晚了,明天再去找大虎二虎玩。”叶咏乐帮宁宁擦干净嘴,“好孩子该去觉觉了。”
“呼呼!”宁宁指着蓝玉。她才不是关心今天能不能再去和老虎奶妈的孩子玩。
“放心吧,有爹爹在,虎妈不会有事的。”叶咏乐抱着宁宁去卧房,安顿她睡下,才出来面对蓝玉,“西边林子里有老虎,如果我想杀你,毁尸灭迹很容易。”
“你?”蓝玉看着叶咏乐从身边走过,突然作势要闯进卧房。
蓝玉自然不会没出息到真的挟持一个婴儿,只是想吓唬吓唬叶咏乐,让他别总是一副傲慢的口气,可才动了动,就觉得脖子上一紧。
“再往前一步,人头落地。”蓝玉的脖子上缠了一圈金线,另一头在叶咏乐手中。
这到底是什么人?蓝玉心惊肉跳,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咏乐,我回来了。怎么开着门?”
朱棣在外面放下今天的收获,一进屋就看到绷直的金色天蚕丝,还有屋里多出来的陌生男人:“这人是谁?”
“你的老相好。”叶咏乐手一挥,天蚕丝又回到他手上。
蓝玉刚才就觉得新出现的声音耳熟,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同样身着粗布衣服却难掩风华的青年,惊得瞪大了眼睛:“燕王殿下!”
“蓝玉?”看到小时候的玩伴,朱棣一时不知是惊是喜,“你怎么在这里?是父皇……是皇上和皇后派你来找我的?”
“不是……”蓝玉看看朱棣,再看看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的叶咏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年前燕王抛弃头衔,带着个男宠私奔,皇后为了找回儿子,也愤然离开朱元璋,从此不肯回宫,跑遍大江南北,却依然找不到他们的下落。此事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朱元璋几度龙颜大怒,深以为耻。自从蓝氏嫁给常遇春,蓝玉也成了几位皇子的玩伴,但是朱标懦弱,朱樉愚蠢,朱棡自大,朱橚年幼,只有朱棣与他最合得来。蓝玉总觉得以朱棣的才能,比朱标更适合做太子,听说他居然为了个男人连王爷的头衔都不要,就和所有人一样认定那个男宠一定和妓院里的小倌一样油头粉面、恬不知耻,却不曾想到过能让朱棣动心的是这么个武艺高强的谪仙,而他刚才还……蓝玉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下去。
听蓝玉说只是因为与朱樉打赌来林中猎虎,才误打误撞找到他们,朱棣倒是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住一晚再走。
蓝玉一顿饭吃得如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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