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现在的西伯侯姬昌殁了,伯邑考继任为西伯侯,西方便再无后顾之忧;南伯侯鄂崇禹一方也是个大麻烦。南伯侯鄂崇禹坐镇南都(今荆楚一带),控制着“庸、卢、彭、濮、楚、邓”等部落。南夷之人英勇善战,把打仗视为儿戏一般。《华阳国志》上就有“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的记载。自成汤建立商朝以来,南都时服时叛,直到武丁中兴,才彻底臣服,向商王朝拜进贡。不过就算南夷人再骁勇善战,只要商王牢牢抓住另外三大诸侯,要是南都敢造反,立刻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想来鄂崇禹不会蠢到以一敌三。
接下来就是大刀阔斧地拿其他诸侯开刀了,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们把寄生于大邑商多年私吞的财物统统吐出来。
新王登基后四方诸侯第一次来朝贡,这日临朝,百官朝贺完毕,受德就提出了迁都的事宜:“我有商一族,自先王盘庚迁殷以来,五百余年,都大邑商。如今,孤继先祖基业,四海朝贡,国富民强。孤本应有所作为,才不辜负先王之托。今见大邑商人口渐增,地方狭小,拟扩建都城。一来容纳众人,二来昭示有商天朝之威势。诸官以为如何?”
百官齐赞:“吾王圣明,奉天承运,万寿无疆!”
他们难道没听到他在磨刀吗?受德心里好笑,但是脸上还得挂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既然如此,就劳烦诸位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大夫费仲!”
费仲听到受德点到自己,立刻出班:“臣在。”
“向百官诸侯征收扩建都城所需财物事宜,就由你全权负责。”
“臣遵旨。”
费仲的两根眉毛开始跳舞,这下所有人都听到磨刀声了。
其实在前一天,受德就秘密地召见过费仲,要他去各诸侯处刮地三尺。除了四大诸侯不能妄动,只能他们给多少就拿多少,对其他人都由着费仲看中什么拿什么,爱拿多少拿多少。为了鼓励小吝啬鬼去积极地敲诈勒索各地诸侯,受德还私下里向费仲许诺,不论他刮回多少奇珍异宝,其中的一成都归他自己,不过要是让受德发现他收受诸侯贿赂,或者私吞刮来的财物,就别怪“寿哥哥”翻脸不认人,还把他扔回采石场去做胥靡。费仲一听有油水可捞,立刻点头如捣蒜,两根眉毛直跳舞。据说“眉飞色舞”这个词的由来,就是说大夫费仲只要一听到有油水可捞,两根眉毛就会开始跳舞,而他那两根会跳舞的眉毛一直是大邑商各诸侯最可怕的噩梦。
“臣有本启奏。”微子启出班,“贤人迟任曾经说过:‘用人应该专用世家旧臣,不能像使用器具一样,不用旧的而用新的。’大王让胥靡入朝为官,已是荒唐至极,怎可将扩建都城的重任交由胥靡负责?照此以往,只怕大邑商亡国指日可待。”
这混蛋又来拆台!仲衍与启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看在仲衍的面子上,受德登基以后,不但没有把与他争夺王位的启怎么样,还让他保留“微子”的头衔。可是微子不但不知感恩戴德,反而处处与受德作对,不论受德推行什么改革,他都会到处宣扬这是亡国之举,就连拆台都拆不出一点新意。
受德刚想反驳,就看见比干出班:“臣以为微子此言差矣。丞相傅说也是胥靡出身,有他辅佐先王武丁,方有武丁中兴之事。大王此举正是效仿先王武丁,该是开启盛世之举,怎么是荒唐?”
“太师此言才是荒唐。傅说乃是天神托梦于先王武丁,谓天降神人于我大邑商,武丁根据梦中神人所言,方才从胥靡中找到神人傅说。莫非如今天神也托梦于大王,大夫费仲亦是天降神人?”微子说完后,便挑衅地看着比干。受德根本不信神,把一年中林林总总的全部祭祀精简为综合祀典劦祭,还是碍于朝中舆论所迫,不然他敢连劦祭都省了。如果此时再说三个胥靡出身的亲信是天神托梦之人,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自从武乙射天之后,殷人还信神吗?莫非微子昨天才到我大邑商?”比干一句话就四两拨千钧地把微子弹了回去,“何况扩建都城之事还是由北伯侯崇侯虎全权负责,大夫费仲只负责向各诸侯征收迁都费用,不过是给北伯侯打下手,微子就要上纲上线到亡国之论,不知有何居心?”
微子已经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反驳,可还是不甘心败下阵来:“反正在太师看来,大王做什么都是对的。”
“莫非在微子看来,我等臣与君王同心同德,乃是大逆不道的奸佞之行。承蒙君王圣宠却不知感激,反而整日宣扬亡国之论,生怕有人不知其谋反之心,才是忠臣所为?”
和比干斗嘴皮子,可算是找错对手了。看到微子被比干说得无言以对,受德很想笑,可要维持君王的威严,只能憋着。
箕子见启不是比干的对手,便出班启奏:“大王,大夫费仲为人贪婪,实在是难堪此重任,还望大王三思,另派贤才。”
“大夫费仲贪婪?”受德冷笑,“我大邑商贪婪的又何止大夫费仲一人?”说罢示意侍御官递上一片龟甲,一个一个念出上面的名字,“史官赵启,大夫梅伯,箕子胥余,西伯侯姬昌……”一直念出十几个名字。“孤登基以后,你们都送美人来给孤充实后宫了吧?”
进献美人给受德,本就是为了讨好新王,为自己谋个光明前途,不料受德对这些美人看都不看一眼,就全部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这些人正担心马屁拍不成,听到受德点到自己的名字,以为新王还是领了自己的心意,正满心欢喜地等着赏赐,不料受德却是重重地扔下手里的龟甲:“你们不知道孤已经有姜王后和黄妃了吗?!要繁衍子嗣继承香火,一个女人便够了,女人多了,只会让人沉迷于□。孤有姜王后和黄妃二人,已经是穷奢极侈,再给孤送女人来,莫非是想让孤沉迷女色,不理朝政?居心何在!”
被点到名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大王恕罪……”
“好啊,好得很。”受德用手指敲着膝盖,“都说饱暖思□,孤相信诸侯百官都是爱民如子的人,先保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然后才会自己养那么多光吃饭不干活的姬妾来享乐。既然诸位如此富裕,就烦请你们为扩建都城之事多多出人出力了。大夫费仲,这份名单留给你,以作参考。”
对这些人都不用客气对吗?“臣领旨。”费仲连忙收起受德扔下的龟甲,当宝贝一样藏好,两根眉毛跳得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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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以后,比干抓过费仲耳语了几句。
费仲点了点头,便叫住四大伯侯,压低嗓音:“诸位伯侯不用惊慌,大王私下里吩咐过臣,不可对四位伯侯无礼。此次征收扩建都城的费用,四位伯侯只要象征性地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必多破费。”
“这说的是什么话?!”东伯侯一声怒吼,引得退朝准备离去的百官诸侯都不由自主地看过来,“扩建都城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岂可怠慢?我等应当带头尽心尽力才对。本伯侯出奴隶千人,其他木材奇石、古玩美玉、珍禽异兽随你开口,本伯侯一并奉上。南伯侯、西伯侯和北伯侯自己看着办吧。”
东伯侯已经做出表率了,其他诸侯谁还敢吝啬?果然还是老丈人最好。费仲的眉毛跳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王储是东伯侯的外孙,扩建都城也是日后给他住,东伯侯自然大方。”微子酸溜溜地说,“只可怜大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其他人想再送女儿去讨好大王,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一边说,一边看向箕子。
“大王不贪美色,生活节俭,实乃我大邑商之幸,何来‘自取其辱’之说?”箕子也毫不留情地瞪回来,“不过是东伯侯的运气好而已。”
“可不是吗?”东伯侯假装没听出箕子是在暗指他献女媚上,只是大笑,“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这么有福气,不但成了王后,还是储君生母,光耀门楣,幸甚幸甚!”王公贵族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东伯侯自己都妻妾成群,让女儿嫁给受德,除了让她做王后,就没指望过别的。可谁想得到受德对姜氏用情如此之深,继位为王以后别人再送美人给他,都被他送了回去,大有谁敢与姜氏争宠、威胁殷郊的储君地位,他就和谁没完的架势,老丈人怎么能不高兴?“话说还得多谢太师比干牵线搭桥。”东伯侯对着比干连连致礼。
“成全神仙眷侣,本是人生一大乐事,东伯侯不必放在心上。”比干也回身答礼。受德那句“不知道孤已经有王后了吗”说得好,哄得老丈人心花怒放,就算稍稍得罪一下其他人,老丈人也会帮他摆平。比干知道,受德对女人真的没什么兴趣,如果姜王后不是殷郊生母,他其实恨不得把她也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当然,这些事东伯侯永远也不会知道。
“什么神仙眷侣?我看大王根本就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微子似有所指地看向比干。
喜欢男人?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好?东伯侯巴不得受德是真的喜欢男人,就不会有其他女人为他生下孩子,威胁到殷郊的王储地位。尽管如此,有些话不能明说,东伯侯只能冷笑:“微子认为大王不贪图美色,就是好男风?莫非人人都要像微子一样妻妾成群,挥霍成性,才属正常?”
比干故作同情地摇头:“大王钟情于姜王后一人,尚能一举得男,有王储殿下继承香火,只可怜某□妾成群,却是膝下伶仃,可是天意?”
周围哄笑声一片。
微子气得憋红了脸:“太师也是一把年纪了,膝下也不见有所出啊。”
战火又被引了回来,比干却只是缓缓地勾起嘴角,丝毫不见窘色:“为人父母者偏爱自己的儿女,本是天性,只可怜大王当年不知被何人所迫,只能屈居太师府十余年。老臣是怕偏爱自己的孩子,怠慢了大王,才无儿无女,只有老夫老妻相依为命至今,以后连个能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就有侍御官来传报,说大王在寝宫召见太师比干。
“诸位,在下先行一步。”比干跟着侍御官走了。
看受德恨不得把整个大邑商都送给比干的架势,他还怕没人给他养老送终?对着比干飘然而去的背影,不少人都忍不住腹诽。还“老夫老妻”相依为命?就他那张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脸,只见“老妻”,可没人看出“老夫”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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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啊殷郊,怎么都过了三年了,你还是只有那么一丁点?”比干来到寝宫的时候,就看见受德拽着殷郊,不满地打量他,“快点长大好吗?等你长大了,父王就让位给你。”
才刚登基就想让位。比干忍不住摇头。
殷郊才三岁,正是最好玩的时候,听不懂让位不让位,只看到认识的人出现了,向受德身后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叔公……”
“叔父?”见是比干来了,受德把殷郊塞进女奴怀里,全然不顾他还伸着手,想要比干抱抱,不由分说地把所有人都赶走,只留下比干一个。等到人一走,受德就拽过比干摁在土床上,自己舒舒服服地躺上他的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看到受德满脸疲惫,比干也有些心疼,轻轻地帮他按摩头皮,看着他在自己怀中放松下来。
“很累。”不止是身体累,更是心累。新王的改革太大刀阔斧,几乎每次上朝,都是和群臣打嘴仗。可是大邑商已经烂到根子里了,如果不是这么大刀阔斧地改革,只怕真的会像微子造的谣言那样,让殷商六百年的基业败在他手中。“叔父,为什么你要把我扶上王位?”
为了让他当个明君,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可是比干不能说,只能另外找了个借口:“你做商王,启还可以做微子。可要是启做商王,你还有命吗?”
生在王室,就是这样的悲哀。
“身为君王要打理朝政,要为民解忧,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要震慑外敌,还要延续香火、摆平后宫的女人。做君王,尤其是做明君,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受德还只是不满二十岁的大孩子,看到他不堪重负的模样,比干也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早地让他接手身为一国之君的重担。“正因为这份辛苦,君王才有权力享受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
“享受什么?”在位半年,受德可没有发现登基以后有什么“享受”,甚至看到比干的机会都差不多仅限于上朝的时候看他帮着自己和反对改革的老臣斗嘴。
“锦衣玉食,如花美眷,亭台楼阁……”
受德却是对这些“享受”嗤之以鼻:“丝绸穿着好看而已,又不透气又不吸汗,还很难洗,哪比得上棉麻舒适耐用?吃的东西很好吗?只要饿了,吃什么不是珍馐美味?还有女人。诸侯百官送来的美人可以退回去,伺候人的宫女却不能退,还一个一个都想往我的床上爬,晚上都没法睡个安稳觉。王后要不是殷郊的生母,我恨不得把她也赶回去。至于宫室,我一个人住得了几个房间?那么大的房子,我一天住一间,都能住上十几年,完全是浪费。”
如此节俭的君王,在殷商历史上算是第一人吧?“你要推行改革,就必须自己做到无懈可击,不然你的任何缺点都会成为群臣的攻击目标。”
“我没有缺点,他们就不攻击了吗?”
“是你的改革太激进了一些。”
“叔父也觉得改革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改革也可以比较温和。像是你这次让费仲去刮地三尺,不是鼓励他贪污吗?可是这样做又能如何?你刮了诸侯的油水,诸侯只会继续压榨属地的百姓,最后还是百姓遭殃。”
受德闭上眼睛,就差打起惬意的小呼噜,此时听到比干的话,却是邪魅地一笑:“叔父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蜀道难,难于让大夫费仲破财’。就算他贪污,也不会舍得用,只会藏起来。可我要他给,他也不敢不给。让费仲‘贪污’,其实不过是多个仓库而已,那傻小子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会自发自愿地帮我把搜刮来的财物都看得死死的。去诸侯手中刮地三尺,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这我也知道。可我就是要他们去做尽失民心的事。或许在叔父看来,大邑商是一片繁荣,可是在我看来,大邑商内忧外患,随时可能土崩瓦解。各地诸侯失尽民心,可我靠他们的进贡在都城轻徭役、减赋税,百姓的心自然向着我,诸侯就算有谋反的心,也没了谋反的力。叔父,为什么不让我动四大伯侯?他们才是对我的威胁最大的人。”
“不用动,也可以让他们乖乖听话。”比干说了散朝以后的事。
受德却是摇头:“我不是贪图那些财物。我是要杀一儆百,让诸侯都看看拥兵自重威胁君王的下场。”
“正因为威胁最大,才不能动。”比干轻轻地抚开受德皱起的眉头,“万一让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就是对你群起而攻之了。”
“孤才是大王,还得看他们的脸色?”
“这是没办法的事。新王登基都是这样,你和你的亲信都还没有建立起威信,朝中尽是老臣,难免欺新主,你需要四方诸侯的支持来镇压朝中的反对势力。更不用说还有启在一旁虎视眈眈。很多事不能操之过急,慢慢来……”
受德确实在各方面都天赋异禀。青铜原本只是用于军事和制造器皿,他却想到将青铜用在农具上,果然比石头、骨头、蚌壳做的农具好用得多,再加上他新发明的“窈田法”,三人协力,踱耒而耕,耕种的效率因此大大提高;按照比干的要求,爱惜民众的同时也要满足贵族的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