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刘彻的桃花眼泛起一层寒芒,“‘丢’到你外甥的棺材里去了?!”刘彻把一个已经揉成一团的锦囊扔到卫青面前,“假传圣旨,谋害朝廷命官!卫青,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可怜去病还一直在朕面前维护你,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他一直敬爱有加的舅舅会对他起杀心!”
“什么?”卫青听傻了,“去病不是染上瘟疫病死的吗?”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刘彻站起身,“来人!……”
“慢着!”平阳公主原本以为刘彻会顾念着卫青温婉的性子不会做出谋害外甥的事,进而怀疑到其他人,没想到刘彻早已失去理智,“陛下,你也知道卫青心性,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铁证如山,你还要狡辩!”刘彻根本不听,“去病到死都捏着这个锦囊,朕要是还不能为他主持公道,也不用再做这皇帝了!”
平阳公主还想说,就被刘彻喝住:“你以为朕当时伤心过度,就没注意到你要烧掉他的尸体是心虚?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既然刘彻已经知道一切,再否认也没用了。平阳公主一咬牙:“陛下,假传圣旨要骠骑将军自裁的是妾身,和大将军没关系,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好,皇姐还真是女中豪杰,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还有胆子承认。”刘彻的拳头被捏得“咯咯”直响,“你以为你是朕的姐姐,朕就不敢杀你?放心吧,你们这对狗男女一个都逃不掉!来人!”
“妾身不敢奢望陛下宽恕。”平阳公主再次打断刘彻,“不过请陛下想想,如果骠骑将军不是自己心里有鬼,又怎么会相信陛下要将他赐死?”平阳公主说出霍去病曾经打掉卫子夫肚子里的孩子来扳倒陈皇后的事,“这件事信不信由陛下决定,不过现在就算杀了卫青,霍去病也活不过来了。匈奴单于还没死,要是卫青也不在了,下次匈奴打过来,陛下就等着继续送钱送地送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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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从刘彻面前退下,卫青还没有从一连串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我的夫,是比‘天’还高出一头的‘夫’。”平阳公主已经没有儿子了,要是卫青再倒下,她和幼小的孙子将失去所有的依靠。她心狠手辣,可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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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夫妇走后,宣室殿一下子静得可怕。
“皇上?”杨得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凑近一听,却听到刘彻压抑的笑声,空洞的笑却比痛哭更让人心碎。
“那个小傻瓜居然以为朕会把区区一个儿子看得比他还重要。”刘彻越想越觉得好笑,压抑的笑声终于变成疯狂的大笑,“他为朕打下的江山十个儿子都打不下来,他居然以为朕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就要他的命……”
“皇上……”杨得意吓得跪下了,“皇上,想哭就哭吧,可别再这么吓唬老奴了,老奴经不起啊……”
“和他比,儿子算什么?”刘彻一拳砸在面前的条案上,“朕让他看看,在朕的眼里,儿子算得上什么!至于仲卿……”刘彻看向卫青夫妇离去的方向,薄唇泛出冷笑,“算准了匈奴之患未除,朕就不敢杀他?没关系,好得很。他大概还不知道吧?有一种活,叫‘生不如死’!”
刘彻不会杀卫青,那就拿他的孩子开刀。
霍去病死后不出一年,卫青的长子卫伉就因犯法而失掉侯爵。五年以后,卫伉的两个弟弟卫不疑和卫登都因罪失爵。看到皇帝罗织罪名谋害自己的孩子,卫青却无能为力,最后于元狩五年抑郁而终,享年仅四十多岁。
卫青死后,刘彻更是再也没有放下过对卫家人的屠刀。
征和二年,刘彻干脆借巫蛊之案彻底消灭卫氏家族,卫君孺一家、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伉以及平阳公主之孙曹宗都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刘彻处死。卫太子刘据看不下去,起兵造反,最终因势孤力弱而兵败,只身逃出长安,但是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刘彻的追捕,于湖县自缢而亡。卫子夫闻讯后因不能自明,也自尽身亡。
奴隶出身的卫氏家族最辉煌时一门五侯,堪称传奇。可惜命中享不起的富贵注定不会长久,短暂的辉煌后,卫氏家族终于也像流星一样,轰轰烈烈地在历史舞台上一闪而过,然后彻底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章 不相离
五柞宫弥漫着药味和死亡的气息,不用御医,太监总管郑如意也知道已经七十高龄的皇帝时日无多了。
郑如意是杨得意的干儿子。杨得意第一次见到他,就说这孩子一双眼睛够机灵,姓得也好,从小带在身边栽培,自己上了年纪以后,便让郑如意接替他成为太监总管服侍刘彻。
霍去病死后,刘彻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为了避免干儿子说错话性命不保,杨得意再三叮嘱郑如意不要和皇帝多搭话,要是实在好奇,就来问干爹。
郑如意刚进宫时,就看见皇帝像个活死人,没有喜怒哀乐,只会照章办事地处理公务,除此以外便是盯着寝殿中的一幅画,可以一动不动地看一整天。郑如意出于好奇,也悄悄地凑过去看过。那幅画上的人和真人一般大小,是一个极漂亮的男人,一身白衣胜雪,闲适地靠在窗边假寐。画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没有着重画他的长相,却画出了一股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空灵贵气,像是在浊世间僻出一片净土。每次皇帝在朝堂上弄得身心俱疲,都会逃避一般来找画中人倾诉心中的苦闷,仿佛只有他能给他一个彻底放松的地方。
郑如意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问干爹皇帝是不是都像活死人一样,只敢把一幅画当做唯一能倾诉心事的人。杨得意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不回答。郑如意以前在大街上要饭的时候,就练出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立刻从杨得意的反应中推测出来皇帝是痛失所爱,才会变成这样。
刘彻的龙阳之好根本不是秘密,郑如意从刘彻看画中人的眼神不难猜出这是他的心上人,问杨得意画中人是谁。杨得意说这是个不能提及的人,于是郑如意只能自己猜了。是奉车都尉霍光吧?看遍整个汉宫,只有霍光一个人不仅貌美,还有这种谪仙般的气质。霍光也有龙阳之好,但他的爱人是霍府家奴冯子都,难怪皇帝只能对着画像单相思。
听了郑如意的推测,杨得意只是苦笑着让他去看画下的落款,郑如意才意识到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元狩二年,当时霍光还没满十岁,画中人不可能是他。那么就是某个已经去世的人了?郑如意听说过刘彻以前的男宠韩嫣,貌似就是在元狩年间被王皇太后赐死,刘彻可能是因此画了幅遗像,对着画怀念失去的爱人。可是杨得意听了郑如意的推测,只回了他三个字“他也配!”
于是郑如意只能靠自己观察来满足好奇心。
杨得意还在刘彻身边服侍的时候,有一次平阳公主送美人来讨好皇帝,郑如意注意到刘彻对亲姐姐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仇视,而平阳公主战战兢兢,似乎生怕惹得弟弟不快。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室中的兄弟姐妹大概就是这么悲哀吧?郑如意猜想。郑如意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跟着姐姐要饭。有一年闹水灾,讨不到吃的,姐姐把乞讨来的饭都给了他,自己饿死了。郑如意为了安葬姐姐,才卖身进宫做了奴才。郑如意一直觉得自己和姐姐很可怜,除了彼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最后连姐姐都保不住,还要忍受阉割的折磨,才能保证自己以后能有口饭吃。不过看到皇帝和平阳公主姐弟间竟然可以如仇人一般,郑如意顿时觉得自己和姐姐比他们幸福得多。姐姐即使死了,也还活在郑如意的心中,郑如意也知道姐姐一定在天上保佑自己,他才能在进宫后不久,就遇到杨得意这么个好靠山,而皇帝和平阳公主之间没有一丝亲情,只有算计和仇恨。
平阳公主送上的是两个伶人,一个隔着屏风跳舞,一个在一旁弹琴唱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屏风后的人只看得到一个影子,窈窕的身材、优美的舞姿让人恨不得立刻上去扯开屏风,看看这“倾国倾城”的美人是什么样。刘彻却对屏风后跳舞的美人兴趣不大,只是盯着歌者藏身的地方,不等他一曲唱完,就忙不迭把他拉出来。郑如意看到那是个十分清秀美丽的男人,容貌虽然秀美,却能让人一看就有惊艳的感觉,而刘彻的眼神却在看到他的长相时一下子黯淡下来。
平阳公主说那个弹琴的伶人叫李延年,跳舞的是他的妹妹李娃,他还有个哥哥李广利。郑如意觉得李家兄妹三个都长得像下凡的神仙一样,刘彻也收下了“倾国倾城”的李娃,封为夫人,李广利封为贰师将军,李延年为协律都尉。表面上看,是李广利和李延年攀了妹妹的裙带,可是郑如意总觉得皇帝更中意的是李延年,其实是李广利和李夫人沾了李延年的光。
李延年早年因为犯罪受过腐刑,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流水般动听的嗓音,琴技更是高超,还会自己谱曲。可奇怪的是刘彻即使明显更偏爱李延年,每次都不是隔着屏风听他弹琴唱歌,就是黑灯瞎火地临幸,因为他“只有琴声和嗓音有几分像他”。郑如意问杨得意,那个“他”是不是画中人,杨得意没有回答,但郑如意看到杨得意躲起来偷偷地抹眼泪。
不过能做个替代品也挺好。李家兄妹三人原本是最低贱的伶人,能进宫已经是飞黄腾达了。听说卫皇后以前也不过是平阳公主府的歌女,皇帝和皇后现在“相敬如冰”,看来平阳公主是看出卫氏家族不行了,有意让李氏家族替代他们,成为自己的新靠山。郑如意以为李夫人早晚会替代卫皇后成为李皇后,不料李夫人没这个福分,生下五皇子刘髆后就沉疴不起,死前蒙着脸不愿见刘彻,希望皇帝能一直念着她美丽的模样,保住家中兄弟的荣华富贵。李夫人死后,刘彻确实宠幸过她的兄弟,即使李广利一再地吃败仗,也没有怎么责怪。征和三年,李广利出征匈奴前与丞相刘屈氂密谋推立李夫人之子刘髆为太子,后事发,刘屈氂被杀,李广利投降匈奴。征和四年,李广利投降匈奴一年后被杀。刘彻对这些都忍了,可是到了太初年间,李夫人之弟李季奸乱后宫,刘彻终于忍无可忍,下诏灭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
李氏族灭后,郑如意曾听到刘彻对着画像哭诉:“他们不是你,谁也代替不了你……”
卫皇后早已年老色衰,全靠弟弟卫青的军功来保持皇后的地位,卫青死后,郑如意觉得李夫人原本是有机会走上和卫皇后一样的道路的,只可惜她的兄弟远不如卫皇后的兄弟争气。但奇怪的是当初卫青还在世的时候,曾有一次在匈奴犯边后主动请缨,郑如意却听到皇帝怒斥:“你以为朕会允许你的功劳盖过他吗?”直接把劳苦功高的卫青赶走。以郑如意在杨得意身边培养出的宫闱经验看来,平阳公主就是看到丈夫失宠,才把李夫人兄妹三人送进宫。事实证明平阳公主的眼光不错,李广利在军事上根本是个庸才,刘彻却因为对李延年的喜爱,对在战场上一再失利的李广利一忍再忍。可是郑如意看不明白皇帝为何宁愿重用一个庸才,也不愿让卫大将军去战场上再展雄风,问杨得意皇帝是不是和卫大将军有什么仇,杨得意只是叹息。
刘彻年老后十分喜欢到处巡游,一日路过河间,观天相、占卜吉凶的侍从对刘彻说此地肯定有奇女。刘彻按照侍从说的方向找去,果然看到有一个绝色美女。刘彻问美女是否愿意入宫,美女羞答答地说愿意,可是身有隐疾,不便入宫侍奉皇帝,说着便伸出一个小粉拳,说自己从小右拳就张不开,有神婆给她算过命,说谁能让她张开右拳,谁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
郑如意当时已经不是小孩了,知道这不过是当地官员进献美女讨好皇帝的小把戏,正好笑阅尽人间绝色的刘彻怎么会上这种当,却看到年迈的皇帝对着美女的小粉拳泪流满面:“你是又偷了天上的兵符?还是握着要你命的锦囊?”
美女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别人告诉她的,在皇帝掰她的手指时松开手,露出里面一个小玉钩。刘彻似乎觉得美女就是画中人转世,把她封为“钩戈夫人”带回宫,对她百般宠爱。太始三年,钩戈夫人生子,取名弗陵,号钩弋子。刘弗林和上古尧帝一样是怀胎十四月而生,于是刘彻称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对钩戈夫人母子极尽宠爱之能事。
皇帝是老糊涂了吧?才会被钩戈夫人迷得晕头转向。郑如意早就看出来了,年迈的皇帝早已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不然栾大之类的江湖术士也不可能借着修仙把皇帝骗得团团转,直到他被骗走了一切,才醒悟过来修仙都是骗人的。皇帝坐拥江山,已经拥有了一切,会想长生不老,永远拥有人世间的权力和财富,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奇怪的是刘彻对长生不老似乎兴趣不大,只想飞升成仙,郑如意几次看到刘彻找到新的江湖术士以后,对着画中人说“等我修炼成仙,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让他看不明白。
征和二年的巫蛊之祸空出了皇后和太子之位,但是刘彻迟迟没有再立皇后和太子。后元二年二月乙丑,刘彻病笃,钩戈夫人看出皇帝时日无多,怕他死后自己会失去依靠,趁机建议刘彻立刘弗陵为太子,刘彻居然答应了。子少母壮,郑如意以为刘彻驾崩以后,肯定是钩戈夫人携幼主权倾天下,不料刘彻按照钩戈夫人所说立诏以后,却是对着欣喜若狂的钩戈夫人冷哼:“你不是他!他永远不会向朕要什么。”没有废刘弗陵的太子之位,却是立子杀母,回头就杀了钩戈夫人给自己殉葬。
新帝年幼,刘彻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命其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共辅少主。刘彻缠绵病榻的时候,一直是郑如意在一旁服侍,就听见刘彻拉着霍光说:“子孟,你越来越像你哥哥了。你和翁叔(金日磾字翁叔)都是他带大的孩子,把孩子交给你们,朕才放心。”
画中人是霍光的哥哥?霍去病?郑如意想起来了,当初司马迁进献《史记》,刘彻冷笑道:“你以为朕会杀你,好让你留个死谏的美名?不,朕不会杀你,还要让你的《史记》流传下去,永远为后世人耻笑!”当时郑如意往刘彻案头瞄了一眼,发现惹怒皇帝的正是《卫将军骠骑列传》。
这么个谪仙般的人竟然是霍将军?郑如意难以想象。
霍去病吃诧风云的时候,郑如意还是少不更事的幼童,对传说中的骠骑将军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场浩浩荡荡的葬礼。将军应该是高大威武的吧?郑如意听到过的关于霍去病的传说都是关于他如何横扫战场无敌手,很难把这么个战神下凡一样的将军和画中谪仙一般的美人联系起来,可是刘彻病中的反应不由得他不信。
“去病……去病……”刘彻病得神志不清了,却还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皇上,冠军侯已经薨了。”郑如意听说骠骑将军死得十分蹊跷,看了看阴冷的寝宫,担心可别是冤魂来索命。
刘彻果然不再喊“去病”,却开始喊“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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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在做梦,梦见自己返老还童,还和年青时一样健壮有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身处浓雾中,一个小孩的身影在雾中玩耍。
“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