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轻声交代:“皇叔,现在时局难测,晋闻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这后半局打算怎么走,不过在你恢复记忆之前,就算你再讨厌我,也只能与我一人打交道。”
商徵骤然沉默,目光却晦涩不明起来。
商妍安静地看着他极力遮掩的神态,忽而真心笑出声来。寂静的书房内,这笑声有些许突兀,可是笑声过后却是更加压抑的相对无言。也许年少的商徵还来不及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亦不会弄虚作假。他的憎恶都□□裸地写在眉眼间,每一个眼色都会溢满流泻出来许多,衬着那张成熟的脸倒是讽刺至极。
她在房间里静坐片刻,终究等不到商徵的反应,眼看着外头天色已晚终于还是起身告退。
亏得她性子够缓,临出门前还为他点了一盏灯。却不想才出门没有几步就听到了书房里一阵巨响——似乎,是案台被掀了的声音。
不急。她在夜色中遥遥看着骤然黑暗的书房,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能让商妍松懈下防备心的只有少年的商徵,故而有了这一出。这一盆狗血估计吓跑了好些人吧><
PS:那些一口咬定皇叔是装的的姑娘,皇叔的信用值真的已经那么低了吗!!TOT
皇叔很受创啊!!!
☆、微醉
承德宫外,小常挑着灯笼在门外守候,见了她重重舒了口气道:“公主,君相来过了。”
君怀璧?
“公主您在承德宫,没有任何人可以禀报,奴婢只好留了君相喝了一壶茶。”
“他来是……”
“他送了一只风筝过来。”
“风筝?”
小常抓耳挠腮:“说是早就答应公主的。”
早就……答应的?
一盏茶的功夫,商妍在永乐宫的书房里见到了那只风筝。夜晚的烛光不日日光明亮,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只风筝之精致,那是一只小巧细致的春燕,并不如凤凰那样精妙到每一片羽翼都勾勒细腻,它只有寥寥几笔,筝面上几笔丹青描摹的乌黑洒脱恣意,与那只凤凰全然不一样。
要是送到集市上去买,这春燕恐怕是卖不出去的。
偏偏用心与否却是那么地明显,如果没有对比,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缠着磨着君怀璧要来的凤凰会是这样可笑的一个笑话。
这算是……示好?
*
接连数日,商妍日日去往承德宫中与一派年少气息的商徵大眼瞪小眼,却始终没有瞪出个所以然来。他虽然皱着眉头强撑出一副思虑周详盛气凌人的模样,可眉宇间却透着稚气。自然,这样的商徵也不可能记得失忆之前自己究竟布了个什么样的棋局。眼下晋闻从宫中消失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寝食难安。
可偏偏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却只会冷冰冰地盯着人瞧。
横竖早就习惯了商徵的无视,他不开口,她便不计较。又一日僵持到日落,她趁着日落的余晖伸伸懒腰正打算离开,却不想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声响。她兀然回头,见着商徵脸色有些异样地站在案台前,目光晦涩不明。
“皇叔有话想说?”
商徵沉默。
商妍一愣,看他这副“速来哄孤”的脸,不由有些想笑。如果是当年的商徵……他不再开口,便是要等着她去扯他的衣摆哄一声“小皇叔你怎么了”。只是今非昔比,她站在门边踟蹰,虽然没有离开却也并没有接下文。
久久的沉默。那被阴云笼盖着的人缓缓坐下了。
“皇叔既然没有别的交代,那妍乐就先告辞了。”
她欠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轻轻揽过书房的门阖上。就在最后一丝缝隙就要隔绝门内门外之际,忽然听到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妍乐!”
商妍低眉笑了笑,又推开门:“皇叔?”
书房内,商妍的表情是狼狈不堪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起来,眉宇间矛盾重重,只是目光却不再躲闪。
他道:“听说安德说,你在追查一户姓严的人家。”
商妍的心颤了颤,片刻之后才恢复镇定。她道:“是。”
“为什么?”
商妍略略思索,答:“数月之前,我曾经被晋闻蒙蔽在严府生活过一段时间,晋闻谋逆,严府必定与之关系紧密。所以我想想要找到晋闻,应当从严府入手。”
商徵神色莫名,额上却起了汗。
这是……心虚慌张?
她踟蹰片刻,轻声道:“听闻严家有个小姐明教严佩,长眠已久,一直未醒。”
商徵骤然移开了视线——
商妍定定看了会儿,心中忽而掀起惊涛骇浪——十余岁的商徵究竟是为什么对她报有这样大的敌意?她想过许多原因,却把最重要是可能性忽视了……商徵,他竟然从少年时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商徵,而是严徵!
“此事,孤会处理,你不必插手。”
“……皇叔,对严家有兴趣?”
“你不必过问!”
“听说那严家小姐十数年来足不出户,长年卧病……就连待在严家十数年的老仆都鲜有见过她面目的。”
“你见过?”商徵的声音冷厉下来。
“……不,没有。”
商妍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眼前的商徵毕竟不是完整的,他有太多的情绪还不懂得藏匿,所有的慌乱都写在眼底。而她并不想去戳破。她有些冷,因为这让人惊骇的发现。十数年前,商徵不过十一二,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心机。假如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那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商徵不过是商户之子,怎么入得了皇室?
十数年之前,会是谁主导这一切?
她的沉默让书房里的气氛更加的焦灼。许久,是商徵一声算不得友好的冷哼。
商妍原本想回一个冷笑嘲讽回去,不料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阵眩晕之感,还未及反应,脑袋就重重磕在了书房的门上——
“妍儿!”
最后的最后,是商徵慌乱的声音。居然是她许久不曾听到的称谓。
*
商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日落西山。目光所及之处是好些匆匆忙忙的人影,她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谁知力气正使到一半就栽回了床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半盏茶后,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打量着头顶的轻纱床帏:这疲软的感觉她非常地熟悉,是当初商徵下施加在她身上的。自她上一次出宫后就没有再犯过,难道……其实并没有痊愈?
“御医说你的症状十分奇怪,束手无策。”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究竟怎么了?”
商徵?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下姿势,才终于满意地看到了商徵略显烦躁的眉眼,吃力笑了笑道:“你猜?”
话毕,商徵黑了脸。他似乎颇为暴躁,在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忽然道:“你以为孤查不到?”
他这幅模样,倒真的有了几分担忧的模样。
刺眼得很。
“你的确查不到。”她冷笑,“皇叔手笔,寻常御医哪能瞧出端倪来?”
“你……”商徵的神色陡然间僵硬,他骤然上前,目光闪烁,“你说你身上……是我下的毒?”
商妍冷笑:“皇叔不信?”
僵持。
商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笨拙地下了床,拖着还有些疲软的身体缓缓朝门外走。那怪病发作过后身体都木讷得诡异,她必须使上十成十的力气才能让手脚不那么怪异,踉跄了好几步步才勉强到门边,踏着夕阳一步踏出房门——
就在她身后,是静默不语的商徵。
“如果你真是妍乐,我……绝不可能有杀心。”忽然,黯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说的,孤不信。”
“可你确实下了,数月之前我日日神识渐衰,差点就命丧了黄泉。”
“孤不信。”
她越发嘲讽,轻道:“你肩上应该还有旧伤,是我挣扎之时刺的,流了好多血。”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滞,久久,才从胸腔里挤出三个字:“孤不信!”
黄昏,夕阳。
商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不清昏暗的房间里商徵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如她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弥漫上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其实是有点儿心慌的。
***
日子一日日过,商徵伤重在承德宫中养伤的消息终于被朝野上下所接受,不过半月,朝中大小适宜就都陆续落到了君怀璧手上。在所有的事情都暂缓之时,君相登了门。
他并没有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袭宽松素雅的墨青色长衫,满头青丝只简单系着发带,一个酒坛被绣着墨竹的广袖遮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沐浴在朝阳的光晕中,原本规整得似乎连一丝乱发都不会徒增的君怀璧此时此刻却透着一丝闲散之气。
商妍在永乐宫的门口呆呆站立,却不知从何开口。没有人知晓他在永乐宫宫墙外站立了多久,若不是早起开门的小常撞见了他后匆匆禀报,也许他会站更久,直到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成摇曳的枝桠。
很多年以后,商妍已经不太记得君怀璧年轻时的眉眼究竟是何等的如画,也不记得那一日之前她与他的羁绊曾经如何难耐,只是这一日清晨所见到的场景却无疑成为她昂长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瑰丽的光景。
只是当时惘然,难以看清,只剩下了呆望的本能,久久,才狼狈地拽了裙摆:“君相?”
“喝酒吗?”
“……”
他低眉,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坛儿:“桃花酿。”
商妍站在门口对着他的闲散的笑好一会儿愣神,对着这不知是被什么人夺了舍的当朝丞相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分不清他究竟是君怀璧,还是晋闻。君怀璧太静雅,晋闻太邪佞,可是笑起来居然有几分相似。
“偶得佳酿,不知公主能否同饮?”
“……”
他却笑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提着酒来见你,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时候。”
“君相……”
“可是不论我作何种猜想,都只能想出自己提酒等候的模样,搜空心思也想不出你开门相见时会是什么样。”他轻笑,“是惊异,还是喜悦,是憎恶,又或者是视而不见。”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带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他的眉眼却明明是带笑的。
这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君怀璧,至少,绝不是清醒的君怀璧。君怀璧的声音原本就是清和润泽,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带了
几分醉意一样,氤氲如同隔着雾气。他……喝醉了?
怎么会?
商妍愣愣看着,良久才终于生涩开口:“……你,怎么了?”
君怀璧一怔,温温道:“听闻公主在查杏德宫之事,微臣,略知一二。”
杏德宫?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出现点状况,明天可能不碰电脑。明天更新会暂缓一天,请个假哦。
后天会准时更新。
☆、佳酿
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入了君相的肚,杏德宫的事情却只字也不曾被提到。永乐宫的后园有个小小的花亭,商妍在亭中愣愣看着春风和煦的君怀璧一杯接着一杯把桃花酿咽下肚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抓过了他的杯盏——他醉了。虽然酒品好得让人瞠目结舌,可是眼底噙着的那一抹浑浊的光却显而易见。
被抢了杯盏的君怀璧微微晃了晃脑袋,瞪了瞪略显无辜的眼。
这……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君相可有心事?”
有风过,吹来几片枯黄的树叶,有一片落在他发际。他顿时阴沉下脸来,暴躁地扯了唯一一个简单的束发。顿时三千青丝飞泄……他皱着眉头四顾,片刻之后才抬起眼道:
“杯子?”
“……吃掉了。”
“……哦。”君怀璧轻轻地应了一声,乖巧得很。
商妍悄悄把杯子藏到桌子底下,抬头却发现君怀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了园中的石桌上。氤氲酒气之中,阳光穿透树影的斑驳印在他白皙的侧颜上,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一抹淡淡的阴影,三千青丝大半成了枕。
呼吸轻浅。
文质无双的君子怀璧,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僵坐了半盏茶时间,她才终于收回了险些跌落的下巴,晃晃晕乎乎的脑袋,稍稍走远了几步坐在另一处花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睡颜瞧——不知道怎样的打击才能让君怀璧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过显而易见地,他醒过来的时候恐怕会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个儿给埋了。
时间一刻刻流走,日上晌午。
君怀璧却没有转醒的迹象。
商妍捂了捂有点儿不争气肚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先去解决下肚腹之难,却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极轻的窸窸窣窣声响——那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少顷,君怀璧轻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十年前我引陛下入主之后曾有幸入过史库参阅,偶然见过杏德宫史料。□□戎马一生,老来十子余七,等到先帝登位之时,却只剩下三皇子与年方七岁的十皇子,其他皇子皆不幸夭折。”
“□□晚年曾有一宠妃名宓,华盖后宫三千,引无数嫉恨……皇后难平心魔,以魅惑君主为名妄图除之,为□□所阻止。□□因其坏德而生废后之心,然皇后忽然自缢而亡,故而……作罢。”
“宓妃专宠多年无子嗣,直到□□病危床榻之时,却忽然由宫外接入一子,乃是宓妃早年瞒天过海产下之子。滴血验亲后,□□大喜,却未尝来得及取一个封号,便驾鹤西去。”
君怀璧的声音非常轻浅,如同桃花酿的酒香一样。
商妍静静听罢回了头,对上的是一双犹有几分迷醉的眼。她忍不住催促:“……后来呢?”
不料君怀璧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先帝驾鹤西去之前,宓妃就染了怪疾昏迷不醒,后来先帝登基,数年之后宓妃也病逝,再之后,公主应该知晓了。”
“那那个……十一皇子呢?”商妍急道,“他去了哪里?”
君怀璧迟缓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低头找着了方才喝罢停歇的桃花酿,提起酒坛摇晃几步上前行了个礼,扬起一个剔透的笑。
他道:“公主,史库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能坦言。今日……要谢这酒。”
“君相……”
“微臣……告辞。”
他摇摇晃晃朝前走,片刻之后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商妍静静看着那一抹青色远得再也看不见,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声。多谢。
***
当夜,商妍终于下了决心去往杏德宫。
宫中从来没有什么十一皇子,可是君怀璧所说之事却也必定是空穴来风。宓妃死得有多凄惨,她比史书更加清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依稀还能听到杏德宫中房梁上骨架落地的声音——绑在房梁之上活活饿死,到最后和这冰冷的宫闱腐烂成一体……如果这个十一皇子还活着,想必把这宫闱血洗上几次都难消这血海深仇。
是的,如果这十一皇子还活着呢?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在十年之后莫名查探杏德宫?
这个世上,有谁会去找一具理论上早已在皇陵的尸身?
这一切的答案,其实只要再去探一探杏德宫便可知晓。如果晋闻身为人子,是绝不会让母亲遗骸曝露在地上的。只是和什么人,以什么身份去却让人难以抉择。她思来想去,直到月上柳梢,却仍然犹豫未决。到最后干脆披上件衣裳挑灯一个人去……
不怕。
……是不可能的。
冷风,闹鬼的冷宫,冰冷的尸骨。哪一样都能够随时击垮她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