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是没有动过和晋闻合作的心。
从醒来后的假意迎合到最后的临时变卦,都不过是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答案,他还不能死。至少他不该是这宫闱厮杀中的白骨,他应该有更加明白的死法的。
*
商徵昏迷不醒,整个朝堂只得唯君怀璧马首是瞻,却不想又是一番动荡。没有人想到,平时温雅的君怀璧也有这样凌厉的时候,那日在殿上协助晋闻谋逆的几个老臣一个不留,连同之后查出的与晋闻有过来往的也一并革职看押入了牢。有功者赏,有罪者杀,有过者罚,他的手段之利落震惊了朝野。人人都只道君相文章风流,却鲜少有人记得,十年之前引商徵入宫助他登帝的正是这一介文臣君怀璧。
商徵不醒,好在,朝中还有君怀璧。
商徵昏迷的第七日,朝野已经平静,她这只惊弓之鸟也总算有了一丝机会喘息,如果不是君怀璧,她还会在这安逸的夹缝里再龟缩更久一些。
“公主有心事?”君怀璧的温和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商妍恍然回神,缓缓摇头。这是君怀璧第一次踏足永乐宫的书房,实在有些怪异。她自小便不是什么爱读书的人,所谓书房也不过是个摆设,里面虽有藏书却多半是神话志怪,有琴却很早前就断了弦,有书画却都是平日里画的惨不忍睹的那些,连同墙上那只斑斓的凤凰,也皱巴巴丑得无与伦比。君怀璧往书房里一坐,自然而然地成了里头最温雅的东西,着实怪异得很。
君怀璧似乎也在打量这不怎么有品的书房,他似乎是饶有兴趣地观望了一圈,目光落在那只凤凰上,顿时一愣,眼里浮上几分复杂。
商妍跟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忍不住有些难堪。那风筝早就残破不已,本来更破烂,是后来她花了好大力气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无暇估计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挂到墙上去的。
难言的沉默。
久久的僵持后,商妍终于耐不住尴尬问:“君相找本宫有何事?”
君怀璧却不答。他起身走到风筝旁,轻轻抬手抚了抚它羽翼之上那些已经被压平的皱痕,目光中渐渐带了丝晦涩。
商妍干笑:“君相不要介意,这风筝本宫不是故意弄破的,只是之前莽撞,它跟着我一路颠簸……”
话未落,君怀璧的神情更加令人费解。
商妍越发窘迫,却不知如何是好,到末了只好灰溜溜跟在他身后,瞧着那只狼狈的凤凰默默在心底叹息。
不想君怀璧却忽然转了身,朝她躬身行礼道:“微臣告辞。”就如同他来时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日过后,君怀璧便成了永乐宫的常客。他有时是来说些朝中琐事,有时不过是喝着小常泡的茶,静看永乐宫中的花开花落,有时候还会提上一两壶佳酿上门,笑吟吟道一句“公主安好”。
这样的君相,简直像是被人夺了舍的。商妍疲于应对,心中的疑惑也日益滚成硕大的球。
“君相来,公主不高兴吗?”
商妍瞌睡未醒,迷迷糊糊听到小常一句疑惑,良久才反应过来,看着镜中新鲜出炉的花哨装扮沉默。君怀璧常来,小常倒是欢喜得很,天天准备精致的茶点,翻出好看的衣裳,就差把她的脑袋插成了花瓶儿,还日日不带重样。这等精力,着实让人佩服。
只可惜,她再也提不起往日的兴致。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一直追逐着他的脚步,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却又好像没有真正的界限。
也许凡人追求某件东西太久,久了就成了信仰。
而信仰,是会崩塌的。
*
国不可一日无君,刚刚安静的朝堂很快又有了稍许流言,却很快被湮没。
商徵昏迷的时候,在房中伺候的只有安公公。商妍闲暇的时候会去他寝宫,把他寝宫之中的茶一杯杯灌进肚子里,再和毛球儿大眼瞪会儿小眼,到最后却只能静静看着床榻上那个死气沉沉的人发呆。待久了,之前那种深入骨髓的惧意倒是渐渐平息,剩下的是微微的苦涩。
又是数天过去,商徵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这期间唯一的变化是商徵的房间里多了个佳人陪伴,听说这封妃是自请前来伺候左右,日日衣带不解守在床前,倒是成了一段佳话。
再后来,毛球儿就被赶出了商徵的寝殿。说来也好笑,不过是一条香喷喷的烤鱼,这宫中一霸居然就真的傻乎乎被引出了房门,被早早守候在门外的侍卫的铁笼罩了个严严实实,打了包送到了永乐宫。
那时商妍正坐在永乐宫后园中看一池锦鲤,眼看着几个侍卫抬着一只硕大的笼子迈步上前,橙黄的锦布一掀,露出一只暴躁得红了眼的白色绒球。
她看着忍不住想笑,不料才刚一伸手,就被早就六亲不认毛球儿狠狠一爪子拍下——
血珠瞬间顺着指尖留下。一滴,两滴,滴落在齐整的青石砖上。
商妍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分不清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午后时分,她穿戴齐整去往承德宫,却不料撞上安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她进到内堂,才终于发现安公公那副神情为的是什么:在商徵的床榻之前坐着个水绿衣衫飘然若仙的美人,正是前些日子封妃的封月。
封月的发丝要比寻常人长出许多,坐在床边,有一半发丝是垂挂在商徵榻上的。她静静作伴,商徵苍白安逸,乍一看像是一副缱绻的画。
一时间,说不出的静默。
少顷,封月率先反应过来,朝着呆滞在门口的她盈盈躬身行礼:“公主安好。”
商妍挤出一抹笑来,笑道:“啊呀,看呆了。”
封月脸上潮红,微微低了头。
商妍朝她咧了嘴:“听闻封妃娘娘衣带不解,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是真的。”
“这原是做臣妾的本分。”封月柔声道,“烦公主探望,陛下他必定不日便会醒来。”
商妍一时无语,只是弯了眉眼笑,直到封月道别出了房门也没有找到什么客套话可以接她的话。
一个烦字,合情合理,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良久,她才缓步到他榻前,迟疑着站在榻前——他闭着眼,苍白的脸透着几分陌生。其实这模样和严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即使没有滴血验亲她也知晓,他和严佩才是血脉之亲。他与严佩是血肉至亲,与封月是举案齐眉,他和她,却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就这样沉睡,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纷乱间,床榻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模糊的声响——
商徵?
她摸了摸胸口藏匿着的刀刃,小心上前,却对上了一双尚有几分涣散的眼。
“你……”她僵硬道,“你……醒了?”
可床榻之上的商徵却皱了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半晌,他道:“你是何人?”
“我……”
这一出,商妍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曾预想到,她呆呆看着商徵紧锁的眉头,充斥着整个身体的感觉名为荒谬。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盆狗血洒下……
☆、小趣
这世界乱了套。
商妍在承德宫呆坐了半个时辰,眼睁睁看着宫中最好的御医挨个儿在商徵床前颤抖着手诊断,然后一个个无奈摇头,她不得不相信,老天爷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居然……失忆了。这本是民间话本儿的里才有的段子,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一个最不可能和话本儿有关系的人身上,除了荒谬就只剩下荒诞。
可偏偏,这荒谬的事件的主角自己丝毫没有自觉。那个自称本王的商徵原本就神色阴郁拒绝合作,等到一个个御医一一把了脉才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直到最后他被带到了镜子前,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商徵目光中泛滥着遮盖不了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商妍静静站在他身后,良久,才轻轻开了口:“皇叔,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商徵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肩膀忽然颤了颤,连同脸上的神情也带了压抑不住稚嫩软弱。
商妍心中的海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可能性,他旧事重提,或者降下罪罚,甚至她的身上还带是带着刀刃的,可是却从来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是的,是稚嫩,甚至是心虚的软弱。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商徵身上的东西,此时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稚嫩之外,是疏离和谨慎。
那是从未有过的距离。
“皇叔。”她轻唤。
“你……是妍乐?”忽然,商徵踟蹰道。他的神色虽然仍有异样,却最终还是冷下了脸,凌厉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的额头戳出一个洞来。
商妍的呼吸一滞,慌乱得拽紧了自己的裙摆。他是记得了,还是……
“是我,皇叔。”
沉默。
忽然,商徵骤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眼的戾气——
“你滚。”他说。
“皇叔……”
“滚出去!”
这一次,是暴躁的嘶吼。
商妍心中一惊,咬牙退出了房间。不可否认,即使是这样的商徵,依旧有能让她退却的东西在。她心有余悸退到外间,才发现安公公和一干御医一个都没有离开,连同随侍的宫人宫婢也一并站在殿上神色莫名。
“公主,陛下他……”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沉道:“皇叔伤重,今后如有人要探视,就说……皇叔得了须得避风之病。”
安公公的神色闪了闪,最终却匍匐在了地上。殿上其他人跟着神色一凛,缓缓跪在了地上。
商妍环视四周,良久才轻道:“今日之事,如有泄露,杀无赦。”
*
商徵的变故成了这宫闱之内最高的秘密,没有人胆敢泄露半句,因为一旦这秘密被戳破,一定会是一场浩劫。
黄昏时分,安公公随同几个共诊的御医一齐来到永乐宫,随之带来的还有数个时辰诊治的结果——虽然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不明,可是事实已经胜于雄辩,商徵他只剩下了十数年之前的记忆,不论心智还是记忆都回到了十数年前。
“他还会好吗?”灯下,商妍问御医。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最终却都叹息着摇头。
商妍皱着眉头思索,却发现这局面真的难以收拾:商徵十岁封王,十五登帝,他自称本王,那必定是十年前那场叛乱之前,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心智初开的少年,如何压得住现在这混乱的朝纲?
入夜,御医离开了永乐宫,安公公却并没有随行离开,他像是压抑了许多难言之隐一样在殿上兜兜转转了无数个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公公有话想说?”
“公主……”
安公公汗如雨下,皱巴巴的脸都快拧成了一个球儿。他兜转无数次,最终却咬咬牙行礼道:“老奴告辞。”说罢便往外走,踉跄的脚步一路跌撞,最终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倒下了,他没有再爬起来,躺在地上直喘气。
夜风甚凉。
良久,他才缓缓坐起身来,豁出去似的回到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她面前,重重三记响头磕头下。
他抬头,颤声道:“公主,老奴可要把性命交给你了……”
“安公公你……”
“公主几次探望怀里都揣着匕首,老奴并不是不知道,可老奴也相信公主既然晋贼谋逆那日对陛下所为是真心的,绝不会莫名杀害陛下……故而、故而没有阻挠……”
“老奴曾经对天起誓,这事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可是眼下……公主,三月前陛下就已经设计擒晋贼,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公主月前身体衰竭的确是陛下所为,陛下为的是顺水推舟,将大好的势头让与晋贼……”
“公主,陛下对公主,从未有过杀心。那日公主入夜出逃,陛下早就派了侍卫跟随……”
“陛下本想逼他反了,能当庭斩杀这斩,斩不了也可以借着他谋逆之罪去其军权,合西北晋裴二人之军为朝廷亲统。可如今、如今这变故……”
是夜。
安公公的声音苍老而沁凉,絮絮叨叨诉说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如果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如果……
商妍听得有几分晕眩,明明夜色微凉气候宜人,可是她却觉到了一丝闷热,像极了三伏午后被知了所饶的夏眠,焦躁混同灼热纠缠,连思绪都黏湿得让人作呕。久了,安公公的声音都有几分听不清。
“公主,陛下苦心,不过是为了国泰民安。”
“陛下他……是个睿智的明君,愚笨的君子。他的取舍苦衷希望公主明白。如今陛下没有了记忆,晋贼不见踪影,老奴恳求公主救陛下这一回……”
“公主……公主?”安公公的声音带了焦虑。
商妍仿佛是从云端初回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消失的呼吸,一点一点,小心地喘了一口气。
“他的取舍,是用我的性命去赌吗?”
“公主!”
“如果是为了西昭江山,他可以和我讲的。”
“陛下只是怕公主多虑……”不知过了多久,是安公公不辨哭笑的声音。他说:“公主,唯今之计只有您能相救,您真的想要陛下命丧黄泉吗?”
“万一,”商妍没有思考的力气,只能茫然盯着安公公焦躁的脸,好久,才小声问,“万一,失败了呢?”
回答她的是安公公迟疑过后重重地一记叩头。空旷而又苍凉。
就像承德宫的大殿一样。
真的想要他命丧黄泉吗?
唯今之计,恐怕……还是得从根源上着手。宫中与晋闻相关的,只有杏德宫。
*
商徵罢朝,所有的国事都交由君怀璧全权处理。朝野之中,终于再没有起什么风波,衷心为国者不得见商徵之面,而心怀不轨者也因为无法明辨局势而按兵不动,许多人多次探望都被拦下,到最后都小心翼翼问一句:陛下伤势如何?
那时候,商妍正坐在承德宫的书房内。安公公泡了一壶好茶,她坐在房中客椅上把那一壶茶喝得见了底,依旧没有换来案台前皱眉握笔的那人一个眼神。她并不恼怒,只是眼睁睁看着茶壶见了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挺不是个善于谋略之人,商徵还没有彻底清醒之前,她只能极力追查杏德宫之事与严佩行踪,别的,她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商徵还是商徵,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商徵。他坐在书房内脸色阴沉,身上是浓浓的疏离和怀疑,可偏偏僵持数个时辰硬是一句话也没有挤出来——
这样的状况,商妍有些困惑。她打小就认识商徵,像个尾巴一般黏了他好几年,从未与他有过矛盾。如果他真的是心智回到十数年前,这敌意……从何而来呢?
天色渐渐暗沉,一日即将过去。
案台前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哗”一声站起身来,紧随其后的是恶狠狠的目光:“你还不走?”
“走?”
“你在这儿盯了本……孤整整三个时辰。”
“所以?”
“所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一句话俨然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殿下格外刺耳。商妍呆呆望着商徵冷硬的皮囊下拼命掩饰着却怎么都遮盖不下的生嫩,忽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一整日的阴霾被这忽如其来的笑冲淡了不少。
只可惜商徵却绿了脸。
“皇叔,”她眯眼笑道,“如今你我都是在宫里,我无处可回。”
“你——”
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轻声交代:“皇叔,现在时局难测,晋闻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这后半局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