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阎王若非凶神恶煞,玉帝怎会派他掌管阴冷凄厉小鬼当道的地府?”
南宇笑了笑,并未接话。我忍不住道:“你还未说,究竟怎么来了我的院子?我爹和那些小厮们就没有看到你?”
他看着我,过了会儿方说:“我想来看看你……本来事情办妥以为可以顺利带你离开,”他低头轻笑一声,“谁曾想总不能如愿。”
我心下疑惑,这景辰和南宇究竟何许人士?瞧通身的气派和神色倒像是来自同一处地方,并且连说话也是这般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最重要的是,看起来都像是早已认识我并且交情不浅的模样。我虽向来不信奉鬼神之类,但现下亦不能不感到几分惊奇。
正琢磨该如何从他口中套话,眼角却瞥到方才拂袖离去的景辰重又折返了过来。他看到站在花树下的南宇,面色微微一动,嘴里缓缓道:“你也来了。”
那南宇点点头,向他拱了拱手,并未说话。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我终于明白过来,“不知小女是哪里冲犯了你们,今日竟接二连三前来寻衅。”
我盯着景辰,不知为何看到他便觉得甚是烦躁,许是那张脸太过晃眼,许是身上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太过清冷,许是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让我觉得心事皆被他洞穿,总之我不喜欢这种被别人掌控被别人俯视的感觉。
谁知这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那南宇先开口:“现在如何了?你恐怕时辰很是紧迫。”
“状况不太好,我只有先勉力维持,不过也不能拖太久了,”说着景辰望了我一眼,“能再与她待一时便是一时。”
南宇似乎神色很是黯然:“她若知道……”
“她不会知道。”景辰神色坚定,喃喃着又重复一遍,“不会让她知道。”
南宇沉默片刻,侧过头看了看我,而后又向景辰拱手:“那我先走一步。”
我心里一慌,赶忙拦住他:“你不要走,你走了留他自己在这里?”我可不想再单独面对那个景辰,如果南宇硬要把他自己留下来,我就去把爹爹和大哥喊来。
南宇笑了笑:“那我明日再来看你可好?”
我的脸不知为何又烧了起来,松开手:“我才不是这个意思,你赶紧走吧。”
也许是我脸红得厉害,南宇看着我竟又笑起来,眼中一亮闪过一丝惊喜而后却又暗了下去。他很快便挪开目光,说声告辞便朝门口走去。
一旁面色冰冷的景辰却忽然开口:“等她重新上去了……要好好照顾她。”说完皱起眉头把眼睛闭上,似乎有什么在生生凌迟着他。
“我会用我的命来照顾她。”南宇侧头道,停顿一下又接着走出了院子。
我心里忽然生出个感觉,难道之前真的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不成?我抬头看着景辰,他已恢复方才的模样,眼里再看不出一丝情绪。
“你们两个忽然跑到我家府上要做什么?不要告诉我是真的来卜卦。”我上前一步道。
景辰笑道:“自然只是来卜卦,你太聪明所以才会多想。”
他虽说得平和,但我却总觉得似乎是在隐隐讽刺我,有些不甘道:“那方才你们说的那个‘她’又是谁?”
“是个叫青泠的小姑娘,”景辰很自然的坐在我的石榻上,嘴角微有笑意,“她不仅聪明机灵而且一点也不怪异粗鲁。”
“那她一定生得很不好看。”我脱口而出。
景辰摇摇头:“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谁也比不上。”
我承认从方才我心里就生出了嫉妒,此时听到他的话更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堪,于是故意道:“竟比嫦娥仙子也好看吗?”天知道嫦娥长什么样,他这下肯定要认输了。
谁知景辰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只要在我心里是最美的就行了。”说着竟然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拍了拍石榻:“坐我旁边。”
“我偏不,”我一时竟被他激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只一味地想,那青泠究竟是何许人,能好到这种程度。我转身朝屋内走,“恕我不能奉陪了,你若非要待在这里我会把大哥给叫来。”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我最后的话,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再晚一会儿便要喊人把这个讨厌至极的人给赶出去。
我坐在书案前,越想越生气,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心里只觉得,如果方才是南宇留下来就好了。翻了翻手边的古籍,本来准备把头几篇背一背,现在是连一丝心情也没有了。
我怔怔地盯了会儿砚台,又听外边似乎好半天也没什么声响,便又忍不住悄悄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庭院中清清静静,花雨默默纷飞,一片阴凉的树荫下,石榻上空空落落,却哪里还有景辰的影子。
☆、历劫(三)
我的日子自然照常进行,上学下学,背书练字,闲暇之余坐在院子中的石榻上绣一些海棠扇面。
那一天接踵而至的两个人再未出现过,许是去别处接着卜卦行骗了吧,我不清楚,只是很偶尔地,会回想起花阴下那二人有若天人般的容颜和通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派。想到他们那令人费解的话语,想到他们来去皆如此飘忽,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其实只不过是我的南柯一梦。
然而这毕竟不是个梦,因为那句‘吉祥瑞兆’的话很快便从府中一直传遍了整个城东。我爹和我娘先是十分骄傲,因为连路边的酒坊子里都在议论秦大将军家生出了个怎样不得了的宝贝。可谁曾想后来却越传越神乎,传到最后竟然传到了当朝丞相的耳朵里,而他所听到的已经是被众人描摹添画成的全新的意思:秦大将军家的小女儿据说是凤凰转世投胎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丞相派人盯上,但我可以想象这件事将会给我带来的灾难。不过纵然内心也有过一丝恐慌,但很显然此时最好的表现就是没有表现。
我每天仍然按部就班,我爹和我娘也严下命令整个府内不允许再议论此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我二哥和三哥终于不似往日那般忍让我,趁着上下学路上没有人注意,便肆意地说一些□我的话,以求我能自暴自弃不再同他们一起上学堂。
我自然不与他们计较许多,无论将来是顺境抑或逆境,我都不会沦落至与他们混为一谈的地步。
然而有了‘吉祥瑞兆’这一刺激,我的淡然不理会在他们眼中俨然已变成□裸的炫耀,他们瞧我这幅样子便也愈发觉得不顺眼。大约发现辱骂已经无法刺激到我,所以在今天去学堂的路上,
老三正走着忽然挡在了老二前面,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老二已经在老三的掩护下伸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直推得我不仅摔倒在地还向一旁滑出去不少。
我忍着火辣辣的疼痛,抬头看到他们得逞的笑容正预备厉声斥责,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我还未来及回头便被一阵温暖环绕,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揽过我的肩膀,眨眼的功夫我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抱了起来。
我惊讶地转头,时隔多日居然又看到那张惊为天人的俊颜,并且与我离的这么近,这次我只要轻轻一抬手就可以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然而此时他漆黑的眸中却闪现着一丝冷意和怒气,望着前方淡淡地开口:“愣在这里做什么,你们不是要去学堂?”
那老二和老三早已被吓傻,只是张着嘴惊讶地望着他,现在听他如此说便仿佛如获大赦一般立刻转身朝府上跑。然而跑了不过两三步,却又像是忽然抬不起双脚,不过瞬间便听噗咚一声二人皆直直栽到地上昏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景辰,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面色已经柔缓下来,听我如此说便笑了笑,“我能做什么?我离他们这样远。”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地上的两个人,然后狐疑地看着景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可以
这么巧?
他却打断我,像是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些,伸手把我的脸转过来面对着他:“这几日我不在都做了些什么?”
他离我这样近,我几乎都能闻到他清香的呼吸,暖暖的打在我鼻尖上,又让我的脸不自觉烧起来。
我挪开目光,伸手把他的脸向外推了推:“你、你快放我下来。”
他低低地笑起来,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我抱得更紧。我正准备挣扎,他却又朝旁边一棵树下的石椅走去。我还未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便已被放下来稳稳地坐在了石椅上。
“你这是……”我话说了一半又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你干嘛掀开我的裙子?!……我的鞋!……我的袜子!”
我努力挣扎着,但无论是推锤敲打景辰都不为所动,直到把我膝盖露出来,他伸手轻轻按了一下,我立刻疼得眼冒金星,不由松开双手再不敢乱动。
景辰从衣袖里摸出一只袖珍的瓷瓶,倒出一些轻轻地涂抹在我膝盖上。我紧紧闭着双眼,一来是觉得膝盖被他握在手里让我觉得很是难堪,二来想必又会疼得火烧火燎,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可以不至于失态地喊出声来。
然而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迟迟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相反,只觉得膝盖上愈发清凉,而景辰的手指轻柔得像是小猫在一下下舔舐我的手心。
我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景辰正低头专注地为我抹药,漆黑的长发从后背滑落至胸前,那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双眸此时微微低合,浓密的眼睫使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温柔之色。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笔直如白玉的鼻子。但我很快便压抑住自己,轻咳一声道:“你那个同伴呢,那个叫南宇的人呢?”
景辰动作一顿,过了会儿把我的伤口包扎好药瓶收拾起来方抬头道:“他有些事要忙。”
然而他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我便觉得有些惊讶。方才没有怎么注意看他,此时猛然一瞧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怎么几日未见你脸色已苍白成这样?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他却笑了笑:“还不是你刚才又捶又打。”说着,还伸手故意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我自然不信,上下打量一番:“怕是你们又去别处卜卦行骗,结果被人家当场戳穿而吃了苦头吧?”顿了顿,愈发觉得有可能,“你们不是说去了城西,想必是被那家道观里的小徒弟教训了吧。”
他点点头:“你果然聪明,正是因为她我才变成这样。”
他这么一夸我,我又不相信自己刚才的推测了。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那你说说那个女徒弟到底是怎么样的?”
景辰作出回想的样子,笑了笑:“我看她比你还聪明呢。”
我很生气:“怎么可能,谁会比我更聪明?”
景辰斜着瞥了我一眼:“她会爬树,你会吗?”
我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果然是个被人教坏的粗鲁之人。且不说爬树的目的何在,单是围着一棵树爬上爬下便已够让人费解,并且还要怀疑是否是酒虫钻入了头脑。”
景辰望着我微微一笑,没再接话。
我被他看的发毛,故意道:“不然你说爬树有哪里好了?”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能够坐在大树最高的枝桠上,俯瞰周围的一切,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你会觉得这整棵树都是属于你自己的。”说完眼中露出些许笑意,“你想不想坐上去看一看?”
我抬头顺着旁边的树向上望了望,还未回话却感到身子猛然一轻。我吓了一跳,伸手拍打景辰的肩膀:“快放我下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爬树这种事的!”
谁知他听我如此说便故意伸展双臂将我向上举了举,吓得我立刻尖叫起来。
“你再不放我下来……啊……我就让大哥狠狠地揍你!”
可景辰完全不理会我在说什么,我喊的越厉害他便把我举的越高,然后突然之间又将我放低再一
下子重新举到空中。
我先是不停地喊叫,后来紧张到极点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双手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臂试图控制住他。正哭笑不得的时候,景辰却忽然收起手臂把我重又抱回怀里。
我抬头看向他,只见他脸上亦停留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嘴角深深勾起,漆黑的眸子甚是明亮。
我正准备开口斥责,他却把我放回地上,望着前方收回笑容道:“何事?”
我转头,却原来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背脊挺得笔直严肃地望着我们。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对着景辰道:“情况不太好,望……公子尽快回去。”
景辰点点头,看了看我的膝盖:“你的伤此时想必已无大碍,不用管他们二人,快些去学堂吧。”说毕望着我似要再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有没有开口,转身随着那个少年向别处走去。
我怔怔地望着景辰的背影,他又像第一次那样匆匆离开,而我始终未能知道他究竟是谁、住在何方。我看了看一旁的地面,老二和老三依旧躺在那里一动未动,再转头向前看,景辰却早已没了踪影,前方只余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路旁。
☆、历劫(四)
我娘说,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的别人,有卖烧饼的杨二郎,有当朝丞相蒙载言。可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会成为一时的过客,很快便被忘却在人烟之中。然而像景辰这样的,仅仅在我面前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我却因为他的离开忽然生出种怅然若失之感,心里不得不承认,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然而我才不过豆蔻年华,动辄谈起以后未免太过无力了些。我只知道日后的我仍要勤勤恳恳背古籍写八股,参加科举而后一步步走向文部侍郎的位置。做得好了皇上可能为了赏赐我,会将我赐给某个重臣的嫡子,而后我会辞去官职嫁为人妇,仍旧勤勤恳恳努力成为持家有方的贤惠之妻。也许会生出一群孩子,也许会像我娘一样余生都用来与众偏房争斗,但我知道日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不会有树下那个容颜倾城的身影,不会有低下头去眼睫浓密的温柔,不会有笑得弯起来的眉眼,这些都不可能有。
还好我一向自持冷静理智,我觉得之所以会对景辰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只是因为平日的生活太过循规蹈矩,平日所接触的人太过锱铢必较,而景辰虽从事卜卦行骗这一不齿行当,但他的确生了一副无可挑剔的容貌,有如神仙下凡一般出现在我死气沉沉的目光里,所以我惊艳、惊叹、惊动,如此而已。
这么想开我倒轻松许多,把先前的一些执念打消不少。那日老二和老三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总之天已黑透他们才从外面晃晃悠悠地回来。我原本还想着他们必定会来我院子里寻些不痛快,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一直到第二日才晓得,他们居然连‘吉祥瑞兆’这一事都给忘了。
我心下疑惑,但因太过蹊跷遂也不敢妄加揣测。然而从这一日我却慢慢发现,‘吉祥瑞兆’这句话不仅从那兄弟二人的脑海中彻底消失,更是被整个城东的人一夜之间悉数忘却,甚至完全是一副闻所未闻的模样。
我不免有一丝惊惶,虽仍不敢确定,但毕竟带着犹疑地相信了心底闪过的一个想法。并且因为这个想法我反而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心里期盼着某个人的现身,而不必像之前那般拼命压抑着自己。
然而我知道多数时候都会事与愿违,你越希望某件事发生,反而最后都会向着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