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含虚,神含神,气含气,明含明,物含物。达此理者,情可以通,形可以同。同于火者化为火,同于水者化为水,同于rì月者化为rì月,同于金石者化为金石。唯大人无所不同,无所不化,足可以兴虚皇并驾。”
这是五代道士谭峭的《化书》大同章,钱逸群曾在山上抄过一遍,却不是藏经阁里的存书,而是赵监院的私藏。那时钱逸群还不知道赵监院的苦心,被分派到这个任务时颇为不耐,笔迹虚浮潦草,应付了事。谁知此刻竟然在心中腾起这么一段话来,一遍遍在脑中盘旋,哪怕用念头止它也做不到。
应龙仿佛有所感应,望向翠峦峰顶,振翅悬浮,勉励与水下的巨力相抗。它倒像是真能听见钱逸群的心声,竟然沉默片刻,听完了一遍,一双猫眼腾起无边怒火,冲着钱逸群发出一声震天龙吼。
这巨大声浪席卷乾坤,折弯了翠峦峰上草木。
钱逸群岿然不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切映心却丝毫不挂,只是在脑中一遍遍回放这段经典文字,若有所得。
应龙终于抵不住水下巨大的力道,轰然落水,响声如雷。它在水下一个翻转,上面自然鼓起一道弧凸,继而整个龙头破水而出,水流从长吻、龙须滚落,混杂着大雨倾盆,哗啦作响。
飞起的应龙再次朝钱逸群作声大吼,这次的声浪却明显弱了许多。
钱逸群仍旧不去管它,只听着心经自涌,仿佛又回到茅棚之中,坐在师父身后,有师兄在侧,鼾声相伴。
他竟在风雨之中,打坐休养过去,彻底融入了这个天地乾坤,微妙圣境。
应龙吼了一夜,终于在月光散去的时候隐入水中,再没出来。
这湖泊在一夜之间蒸发殆尽,露出湖底白sè的碎石。
若不是湖岸湿泥留下的水印,谁都难以相信昨晚竟然暴雨如注,湖水滔天,还有一头应龙在此翻腾怒号。
钱逸群从定中出来,浑身安泰。他舒展筋骨,如猿猴一般飞腾下山,就如自家楼梯一般,再不复当rì攀爬的苦恼。
虽然昨夜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遇,却难撼动钱逸群的道心。这一rì依旧如平素一般,砍柴、挖笋、拾果,没有丝毫变化。
灵蕴海上,尸狗一夜之间又小了几岁,变成个五六岁的蒙童。钱逸群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怎生模样,也不敢去臆想。照中行悦说的,一旦有心臆想便坠入后天,再不自然。为了转移注意力,钱逸群取出破财落宝铜钱,时而转个陀螺,时而猜个正反,倒也是一桩自娱自乐的事。
也不知道是触动了那根神经,这铜钱突然发出一阵金光,硬生生变成了两个。钱逸群心中一奇,随手又是一拨,两个铜钱合二为一。他再拨弄一下,又成了三个!简直如同魔术一般。
钱逸群捏起金钱,心中回忆起当rì戴世铭打落自己宝剑的情形。
他在石壁前立定,右手捏起这落宝铜钱,存思钱上,口中喝道:“散!”随即将钱掷出。
顿时漫天金光,那枚铜钱如同散花一般洒开,简直就像是一片金钱雨,叮铃咚隆落在地上,混着洞里的回音,煞是好听。
钱逸群低头略一清点地上的铜钱,足足有百枚出头。他随手捡起一枚,心中存了个“收”的念头,一地铜钱纷纷跳起,复归为一。
——这破财落宝铜钱应该算是被我炼化了吧。
钱逸群心中又暗忖道:戴世铭那厮只能抛出十来枚,我却能抛出百来枚,这到底是资质不同还是灵蕴有异?好像这法宝用得不累,几乎没有消耗灵蕴。
如果把身体视作电池,灵蕴就是蓄藏在电池里的电量。法宝则是电器,哪有不用电的电器?钱逸群是身在福中,自己天生灵蕴丰厚,像落宝铜钱这样的电器根本让他毫无消耗电量的感觉。
在这上,戴世铭怎能跟他比?
钱逸群反复又试了几次,总觉得有些不够尽兴。索xìng收了铜钱,趺坐石上,轻轻打着流铃,心中钻研这法宝的用处来。
——既然诀咒符阵都能复合施用,为什么法宝不行呢?唔,未必是不行,而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天赋言灵,若是能将诀与法宝融合一起,那威力岂不是更大?诀本就是灵蕴运转的方法嘛!
有了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钱逸群起身回到石壁前,细细体会掷出铜钱时自身灵蕴的流转。十余次之后,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条几不可寻的路径。
“乾坤一掷!”钱逸群暴喝一声,体内灵蕴如同山洪爆发,猛然将那条微小的路径拓宽数倍,身体一阵发虚。
只见这声加持之下,那枚铜钱果然金光大作,分裂成了漫天钱雨,噼里啪啦落个不停。等它全部落尽,地上竟然有厚厚一层铜钱,足足有上千枚。若是这钱可以流通,钱逸群可真是名符其实的钱一群了!
钱逸群心满意足地收起宝贝,心道:这法宝初看时平平庸庸,细细琢磨一下却是个好东西。它以一枚铜钱做本,幻化出无数灵蕴铜钱,同时又在虚实之间跳转,所触无不实,而所见无不虚。果然是好宝贝!在戴世铭手中却是浪费了。
于是,钱逸群每天玩铜钱的花样也就更多了,眨眼间又到了月中月圆之夜。
品到了甜头,钱逸群这回更是动力十足,早早就在翠峦峰顶等着。
满月,风雨,湖水,应龙。
一切如期而至。
钱逸群身在龙威之下反倒更容易入静定观,脑中回响起全本《道德经》,只是八十一章的顺序却颠来倒去,没有一遍顺序是相同的。应龙初时仍旧暴怒无常,却渐渐安静下来,到了后半夜,只是偶尔方才发出一两声龙啸。
钱逸群于此中贯通了不少道理,自有所得,灵蕴海中尸狗一魄也成了个襁褓婴孩,双目紧闭,如同熟睡。
再过一月,钱逸群履约而至,这回自动播放的经文乃是《清静经》。应龙悬浮湖面,静静听经,整夜都没有发出一声呼啸。
接下去的rì子里,钱逸群每逢月圆便去翠峦峰顶打坐。脑子里读过的经书一一登场,无有重复。应龙已经不再跃出水面了,只是浮在水里,露出两个鼻孔和一对眼睛,以及那个高隆的额头,神情惬意。
这一夜,钱逸群只转了一遍《邱祖忏悔文》,便已经泪流满面,心中忏悔之情不可收拾。他站起身,望向平整不波的湖面,迎着吹面不寒的夜风,伸出手,让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掌心。
自己在这圣境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rì,开始还记得勒石记r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连记rì子都忘记了。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恐怕正是如此吧。
久不曾咆哮过的应龙突然发出一声龙吟,却没有丝毫恨意,只是友好地召唤一个老友前去。
钱逸群收回遐思,心血来cháo,飞身下山,朝湖边健步而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第五十一章 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应龙已经在湖边等着钱逸群了,见钱逸群到来,扬了扬细长的蛇颈,又重新潜入水中。
钱逸群见应龙这般做派,心中一动,开口道:“应龙老兄,是要我踏上来么?”
他本是憋得久了,并没指望应龙能够听懂。谁知应龙竟然浮出水面点了点头,再次潜回水里,只露出长吻隆准,宛如河滩。
钱逸群看着那足以让他藏身的鼻孔,又看了看那双洁净得没有瑕疵的双瞳,纵身一跃,跳上了应龙的长吻。落脚之处十分踏实,就如踩在实地一般。
应龙发出一声喉音,缓缓仰起头。
钱逸群心道:这是要飞?一念及此,他连忙伏下身子。见鼻孔下有龙须粗壮如大树,连忙跑过去,手足并用,缠抱不放。
水声巨响,应龙振翅而起,竟然脱离了湖水的束缚,露出更为粗壮的后肢,以及渐渐收细的长尾。
应龙飞得极快。钱逸群只觉得罡风乍起,旋即停息。睁眼一看,唯见天上皓月临照,四周别无峰峦遮拦。
原来应龙是带他上天了。
钱逸群听到应龙发出一声喉音,再低头看去,却见圣境最高峰就在脚下。
这石峰越到上面就越是光洁如镜,根本没有着手借力的地方,是以钱逸群最多也就是攀到山腰。如今居高临下,才见石峰顶上有一座茅棚,形制竟和茅蓬坞里的茅棚别无二样。
钱逸群心中大喜:莫非这是师父炼化的圣境?就连房型都是一样!
师父木道人是钱逸群所见所闻修为最高深的人,真要是圣人,炼化了这圣境,对他来说也是丝毫不足为奇。
应龙降下了高度,让脸面与峰顶近乎持平衔接,却碍于体型庞大,仍有三丈来宽的空隙。这点距离对于今rì的钱逸群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纵身跃过,到了峰顶。
钱逸群扫视四周,心中喜悦难以按捺。
原来这周遭环境竟也与茅蓬坞相类。
茅棚背靠一块巨大的山石,正门敞开,露出里面烧得发黑的灶台。若是此时木道人从中走出来,咧嘴微笑……钱逸群也会以为是理所当然。
他疾步朝茅棚走去,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心中却是近乡情更怯。在圣境之中不曾记算天数,只算算每月与应龙相会的次数,约略就能推出自己起码五年没有见过红尘物事,此刻哪怕是一个油瓶都能让他兴奋起来。
“师父!”
钱逸群真的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坐在堂中,面向墙壁,背对大门,诚如往rì师父通宵打坐静养的模样,不由失声大喊。
那身影却岿然不动。
及至走到跟前,钱逸群才发现这是个已经羽化道人的遗蜕。
遗蜕没有丝毫腐臭秽气,散发着阵阵祥和,空气中飘荡着檀香香气,可见此人修为之高已经究通人天之际,修成紫金琼玉身留在此间。他身上穿着浅青sè道袍,剪裁合体,看不出针脚,必定不是俗物。头上无冠,只系着一字巾。
一字巾却不是常见的yīn阳和合鱼搭扣,而是一个由“人道寸”三字合而为一的秘字连接。虽然从未见过这字,钱逸群心中却将它读作了“道”。再细细品味,这字以单人旁为部首,右边是上下结构的“道寸”两字,岂不是在说:人依大道,存心可得么?
钱逸群心有感悟,却无从核实,略略一叹。他又看那道人容貌,果然是鹤发童颜,面容平和,皱纹极少,若不是一顶白发如雪,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模样。只见他肌肉若一,肤sè红润,宛如生时。只有一双眼睛闭牢,嘴角微微内敛,可知他不是在打坐,果然是含笑飞升。
——这位圣人看着眼熟。
钱逸群细细端详,只觉得心中发痒,好像自己与这位往圣有什么关系一般。又看了片刻,他方才直起身子,扫视屋内,也如茅棚一般家徒四壁,清贫如洗。
不同之处也有。
在这遗蜕正面所对的墙壁上,两行草书流泻而下,焦枯得宜,动静互彰,隐约间能见张旭怀素的影子。
钱逸群借着屋外满月光华,定睛细看。也多亏了他有草木之心增加目力,否则却还真不容易辨识。
只见这联句写道:
入此门由此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
登斯阁会斯人,青山绿水,别有天地非凡间。
钱逸群读了两遍,心中赞叹:果然是仙气泠然。不过这联句却有些深奥,若说只是描绘此间胜景,恐怕见识也太浅薄。可惜我境界不足,还难领悟。
钱逸群又转了一圈,在一张瘸脚桌上见有一张素帛。上书两行俊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笔意。钱逸群取出门外,就着月光读道:“误入红尘最该死,谁取烟波共我眠。”
——好幽怨……
钱逸群读了忍俊不禁,暗道:这明显是怀chūn少女手书表白,放在这里必定是因为这位坐化了的往圣。哈,原来圣人也有青chūn情怀啊。
钱逸群回身放好了素帛,突然月光收敛,屋内一黑。他以为是应龙老兄在空中翱翔遮住了月亮,转头却见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一般的语气语调,甚至连音量都相近相仿。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道:“我是误入此间一个小小道童,今rì得应龙老兄帮助,有缘拜见这位道门前辈……的遗蜕。”
“你刚才笑话我了,是不是?”那女子声音清冽,带着微微翘音。她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是不是你在笑话我?”
钱逸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暗道:我也不至于如此这般没出息吧!一定是她气场太盛!
不过平心而论,这女子自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气场波动。别说什么王霸之气,就连凡俗女子该有的气息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个虚影,在又不在。
钱逸群是很有眼水的,能蓦然出现在这个圣境里的人,岂非等闲之辈?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自己也不至于多年来找不到个说话的对象。他陪笑道:“唐突仙子,实在罪过,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道吧。”
“你是不是要说:权当你是个屁,放了就走远些吧。”女子声音平平,似认真,似玩笑,让人琢磨不透。
这放屁的梗对钱逸群来说已经烂大街了,在这个世上听到却有些错愕。尤其是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口中毫无滞碍地吐出“屁”这样的粗字,实在有种不搭调的感觉。她不是应该只吟唱诸如“一chūn能得几晴明”之类的婉约词句么?
“唉,笑便笑吧,我又不是没被人笑过。”女子幽幽叹道,又问,“你是他的法裔么?”
“这个……唉!”钱逸群上前一步道,“我能详细说说么?”
女子背着月光,略略点头。
钱逸群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肺部充实,打开话匣子:“小道本名钱逸群,乃是姑苏吴县人,生于万历年间,家中三代公门,有屋又有田……”他憋了多年的话,总算找到了个人形听众。此时此刻,哪里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哪怕惹恼了这位神仙姐姐,也要在她拔剑杀人之前把肚子里的话吐干净。
这女郎非但没有嫌钱逸群话唠,反而听得认真,偶尔插嘴问上两句,又或者纠正钱逸群背错的经书文字,绝没有半点不耐烦。听完钱逸群说完今夜站在这里的缘由,女子长长哦了一声,总结道:“原来你不是他的法裔。”
钱逸群颇有些不好意思,搔首道:“天下道门是一家,他是前辈,说不定我也读过他写的东西。”
女子却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一生不肯落笔著述,带徒弟时倒还肯偶尔说教,留几笔联句……”她说着,目光投向正堂壁上的草书,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她又狠狠摇了摇头,道:“他常说,他所言所行无一是他自己的,前人早就将该说的都说透了。”
钱逸群应道:“正是,我师父也这么说过。”
“确实,大道唯一,真正的道者所思所想皆是一般。”女子叹声道,“我便与他总是想得不一样,徒惹烦恼。”
“仙子怎么称呼啊?”钱逸群被隔绝人世五年之久,已经将这女子引为朋友了。
“你不用与我套近乎。”女子直言道,“我又不是你,好像从未见过人一样。”
钱逸群心中颇有受伤的感觉,愁眉道:“一人独处山中,真是病也憋出来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归人间,更不知道家里人都如何了。”
女子声音缓和了许多,说道:“你倒是没有磨灭人情,很好,很好。千万别像他一样,连人都不像了。”
钱逸群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了一眼往圣遗蜕,心道:我倒是想象他一样……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唔,不对,就算有也得等到父母……不,等到妹妹百年之后再说。
“你可有心上人?”女子突然问道。
钱逸群一愣,心道:这个问题有些深奥了。我虽然活得时间不短,真正与女孩往来的机会却不多。上辈子没摊上早恋那等好事,这辈子除了青楼女子也见不到什么闺门良家。若说心上人嘛……(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此间年复年
第五十二章 此间年复年
“我与一位曲中女郎倒是有些缘分,就是刚才说到的杨爱小姐。那时我还没见她颜面,只是在湖上听到有个极好听的声音唱着曲……”钱逸群话唠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