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本就这么传开的,小哥切莫见怪。”吴有xìng心情舒畅,转而笑道,“这无常藤虽然是有价之物,却是可遇不可求,今rì得蒙钱小哥相助,老夫想略表心意,万望笑纳。”
钱逸群连忙道:“举手之劳而已。”他见吴有xìng又要劝服自己,知道自己若是拒绝,这位医生恐怕会挂心许久。因此道:“小可还有件事要拜托先生。”
“请说。”吴有xìng爽快道,“只要老夫能做到的,莫不遵从。”
钱逸群笑了笑,道:“小可马上要离家修行一段rì子,家中只有二老与小妹,所以万一有个缓急,还请淡斋先生施以援手。”
吴有xìng是江南名医,声誉盛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故而吴县大户也都愿与他交好,就连陈象明见到他都得客气三分。
“老夫岂敢不尽心尽力!”吴有xìng诚恳道。他早听说钱逸群许多神神怪怪的事,只以为街坊闲话,十句里有十一句是听不得的。今rì见识了“肉白骨”的灵丹,见识了触木回chūn的手段,又听事主说要离家修行……还如何不信?
晚明之季,鬼神之说喧嚣尘上,儒生们都忘了“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一个个钻营在卜筮堪舆、命理星相之中。连他们都是如此,社会大cháo流自然紧随其后。明清两代涌起志怪小说的新高cháo,滥觞可源。
然而人又都是矛盾的。明明已经信了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却又强迫自己不去相信,千方百计找理由安慰自己,说什么:其实人与人都是一般无二,绝无飞天走地的神人存在,更不可能是自己朝夕鸡犬相闻的邻居!这也是源自对安全感的缺失,总害怕别人强过自己。
钱逸群当rì飞剑斩杀文家三个奴仆,虽然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貌似没人看见,其实在门缝之中也还是有几双惊恐的眼睛,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区别只是钱逸群的飞剑速度太快,加上门缝角度的关系,真正看到这神奇一幕的也只有钱家对门那一户人家而已。
因为钱大通的升职,钱逸群也递补了公差,这些人家哪里敢说些不和谐的话来?即便私底下有过风言风语,也是含糊其辞。至于说飞剑杀人,更是被人视为梦呓。就连前一rì晚间跑去钱家帮忙的街坊,也纷纷怀疑自己当时是否是因为火光晃眼眼……看错了。
直到有人专程找上门来,“无意间”说起此事,这些故事才又被人翻了出来,成为隐没在民间传说中的资粮。
第七十四章 不请自来
钱逸群回家时丝毫没有身受重伤的模样,反倒是小小一脸憔悴,连早饭都没吃便回房间补眠去了。钱大通对于儿子彻夜不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儿子不要一个人去办案,总得有几个接应的伙伴才好。
钱逸群唯唯诺诺,也不让父母担心,吃了早饭便也回去睡觉了。
他这一觉睡到申时,却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臭醒的。
一个黑乎乎的鼻子几乎要捅到他脸上,那张微微咧开的嘴巴里还吐着腥气。
——我梦到那头二货狐狸了……
钱逸群朦朦胧胧看了一眼,用力闭紧,好像只要再睡着就能把这个“噩梦”驱散开。
事与愿违,这不是梦。
狐狸在钱逸群身上跳了两下,如愿以偿地见到这位公子哀嚎着跳了起来。
“靠!你怎么在这儿!”钱逸群叫道。
“咱识得路。”狐狸自豪道。
钱逸群坐在床上,无比郁闷地叫了一嗓子:“钱正!”
钱正在空气中显出形态,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在。”
“怎么让它进来的?”钱逸群指了指狐狸,不悦道,“没说过我睡觉谁都别放进来么!”
钱卫见少爷发怒了,连忙应声,又回到了yīn影之中。
狐狸冷笑一声:“昨晚咱这么救你,反倒是热脸贴你冷屁股了!”
“你救我?”
“要不是咱放火,你怎么跑得掉?”狐狸不满道。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笑道:“原来是你放的火,多谢多谢。我还以为是李岩那帮白莲教妖人呢。”说着,jīng神彻底振奋起来,一边抠去眼角的眼屎,一边对狐狸讲昨晚发生的事。
“就是戴世铭让我太过奇怪,”钱逸群道,“他这些rì子,变得极强。难道上次是故意隐瞒实力?”他自己经历了差点被秒杀的状况,记忆尤其深刻。
狐狸歪着头道:“一来是你自己蠢,被他偷鸡得手。这世上的拼杀都是在刹那间分出来的,哪容你犯那么大的纰漏。”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表示认同。
“其次嘛,咱也是才知道,”狐狸道,“他一直在炼化一个女鬼,这也不怨你。”
钱逸群从衣服堆里找出锦囊放在狐狸面前,道:“这个,听铁杖道人说是命主骨。”
狐狸扫了一眼,道:“你自己留着就好,这女鬼会跟着命主骨的,等她自己出来吧。”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怎么听起来这么四兀俊
狐狸又让钱逸群将其他东西翻了出来,一一点评。对于天命丹这种赌命的东西,狐狸连闻都不闻就伸出爪子拍到一边。钱逸群现在眼皮子还浅,连忙过去收了起来。直到狐狸打开那个水墨地图仪,方才惊叹了一声。
“这是地图么?”钱逸群凑了过去,发现上面还是有两个红点。
“没想到现在的水艺如此jīng妙。”狐狸左看右看,“你看,还有凹凸感。”
钱逸群仔细分辨,赞叹道:“果然是3D的!”
“什么三敌?”狐狸愣了愣。
钱逸群懒得解释,问道:“这个红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咱以为,是寻鬼的。”狐狸看了半天,终于道。
“不对吧。”钱逸群逻辑还是不错的,他道,“如果是寻鬼的,这鬼剑算是一个点,另一个点是谁呢?”
“当然是钱卫。”狐狸一咧嘴,“难怪那天戴世铭会莫名其妙卷进来,他一定是发现了附近有鬼。”
“那昨晚呢?”钱逸群道,“昨晚我看的时候也是两个红点,那时候钱卫可不在。”
狐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咱就说你这孩子脑子不开窍吧,昨晚想必另有一只鬼在你旁边呗。”
钱逸群打了个寒颤,浑身寒毛尽竖:“别吓人。”
“你还怕鬼么?”狐狸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良久方才停下,细细解说起来。
原来人间世是人、畜生、饿鬼三道化生的世界,人与畜生道自然是占据了阳面,互相可见。饿鬼道又称鬼道,是在yīn面,就像是纸张的两面,自然不能互见。然而有些巫师术士,通过秘法打破了yīn阳分界,将鬼拉入了阳面,加以利用,就成了这寻鬼司南上的红点。
“也有自然的孤魂野鬼,不过那些鬼没有秘法护持,很快就会耗尽yīn灵化作灰灰。”狐狸道。
钱逸群扬起头,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汗毛,道:“那又有个新问题了,为什么我也融合了魅灵,但是上面没有我的红点?”
“说明你阳气壮,压制了yīn灵呗。”狐狸理所当然道,“钱卫压不住,自然就更像鬼了。”
“原来这就像是跷跷板,此消彼长啊。”钱逸群叹道,“我若是阳气旺,是不是可以一直融合下去?”
“看你呗,总有到极限的时候。”狐狸关上了寻鬼司南,“还得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它嘟囔着在钱逸群一堆杂物中翻找了片刻,除了那枚破财落宝铜钱,对其他东西都颇为失望。
钱逸群还在想融合魅灵的事,今天他才发现这神通真是比任何玄术都好用,除了消耗大一些,简直就是随心而动。如果要继续融合魅灵,又不想变成鬼,那就只有增强自己的阳气……他问狐狸道:“怎么才能壮大阳气呢?”
狐狸见钱逸群敷衍自己,心中不爽,暗道:“咱又不是你师父,有什么义务教你?”一念至此,便说道:“上山问你师父去。”
钱逸群听出狐狸言语中的不满,当下陪笑道:“等下小子给您准备一条烤羊腿。”
狐狸跳下床,道:“不用了,咱回张家去吃。对了,你拴在前院的那妞咱就带走了。”
“妞?”钱逸群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正确,试探问道,“那头狐狸是母的?”
狐狸又发出一声怪笑,径自朝外走去。不一时,外面传来一声狐啼,宛如婴儿哭泣。很快就听到玳瑁高声喊道:“狐狸逃跑了!快抓住!”
钱逸群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让玳瑁打开门,放两只狐狸出去。狐狸这种动物十分狡诈,未必会信任同类。钱逸群对于披着狐狸毛皮的白泽能不能把上狐妹深表怀疑,不过这已经不是需要他考虑的问题了。
“少爷,”钱卫在钱逸群身后低声叫了一声,“我还能做人么?”
钱卫年过半百,本来就是阳气衰败。他又是个狱卒,整夜整夜呆在yīn森cháo湿的地牢里,白天在家睡觉,早就yīn盛阳衰。被魅灵一附体,自然就成了“鬼”。
钱逸群倒不需要等到上山去问铁杖道人,这种养生壮阳的问题,直接请教吴有xìng不就行了么?
第七十五章 静气临事
陈象明早上进了书房,李师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昨晚木渎张家被白莲教邪徒纵火,烧毁了好几间屋舍,都是互不接连的,可见纵火犯多处点火,十分可恶。
如今山陕闹贼,其中夹杂了许多白莲妖人,再加上天启二年的白莲盗首徐鸿儒谋反,各地守臣已经视白莲如洪水猛兽一般。江南税田闹出这等幺蛾子,没人能坐视不理。
“东翁,”李师爷怀着一份帖子,颇感棘手,又说道,“张氏还有一份密贴差人送来,说是只有东翁能看。”
陈象明冷哼一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何以如此猥琐貌?你拆来读与我听。”
李师爷也不坚持,取出禀帖,先道:“帖上题款是:同修士子张文晋拜谒醉花庵门下先生陈。”
陈象明脸sè变得十分难看。他身为进士,又是一县之尊,张文晋竟然以同辈礼致帖,实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来论,张文晋是孙阁老的弟子,还真挑不出什么礼数来。
李师爷顿了顿,知道自己过了今天再不能装傻充愣,对于许多隐秘事当做不知,暗中叹了口气。
“张某拜致丽南兄阁下,”李师爷清了清喉咙,读道,“昨夜……”
“拿来我看。”陈象明出声道。他隐隐觉得昨夜事颇为蹊跷,自己白天刚让钱逸群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还没动,张氏那边就遭了白莲贼匪。莫非是钱逸群动作太快?他倒是巴结。
李师爷松了口气,将帖子双手奉上。
陈象明一目十行,几个呼吸间就将信看完了。这信里果然说钱逸群勾结匪人,假借办案之名行凶顽之事,杀了沧州戴氏子,并张府仆从十余人,凶残至极,令人发指。信中末尾又说戴世铭是孙阁老的弟子,张氏已经致信běi jīng,通报噩耗,请陈丽南先拘禁钱逸群,不叫凶手逃亡。
“钱逸群呢?”陈象明见钱逸群没有落在张氏手里,心中已经定了一大半。他抬头看了看书案右边墙上的竖轴,上书篆隶:非静气无以临大事。
这卷竖轴是他赴会试时,师父王士骐送他安心的。轴上并没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闲章。这闲章是他师祖王世贞撰写《觚不觚录》时刻的,除了赐家中子侄字书上用过几次,再没流传出去,不为外人所知。
——师祖这篆隶果然有文征明的残韵。
王世贞在士林之中有三绝:文章、藏书、鉴藏字画,本人的书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隶一道极推崇文征明,对前代书家颇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写出来也很有文征明的味道。
陈象明看着那副静气书,心头放空,呼吸绵绵,好似老僧入定。
李师爷知道陈象明有看字静心的习惯,束手站立一侧,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陈象明从鼻腔里发出嗯地一声,李师爷方才凑前道:“早间钱大通报说:钱逸群彻夜办案,受了些皮肉伤,今rì请休。”
“唔……”陈象明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脑中突然一亮:文伯温与我相交不假,周务德又与北地豪门多有走动,两人也都是卫道之士,何不让他们一起来,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属的恶名。
想到这里,陈象明便让李师爷拟了两张请帖,派人送去文、周二府。
周正卿、文蕴和收到这火烧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赶到县衙,陈象明已经在花厅里排下了水果茶点等他们了。
三人甫一坐定,陈象明便将张文晋传来的帖子给二人看。
周正卿扫了两眼,惊呼道:“钱逸群杀了戴世铭!”
文蕴和心道:你之前结交钱逸群不遗余力,现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听周正卿与陈象明说话。
“好在人没有落在张府手里。”陈象明道,“听他父亲说,此刻正在家里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皱了皱眉头,道:“这、这、这该说艺高人胆大么?杀了戴世铭还像没事人一样?”
“他怕什么?”陈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即便běi jīng那边今rì便派人来,这两千里路再快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
“陈县尊怎么说?”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蕴和,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先探探陈象明的口风。
“祸不及人家眷,”陈象明先定了个基调,“至于钱逸群,看谁能护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张氏之力压迫钱逸群,使钱逸群变成钱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没想到钱逸群竟然把事情搞得这么大,现在就连他都有点压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陕西剿贼,还有人在辽东助守。皇帝去年一连廕了戴家子弟三个锦衣卫佥事、两个同知,势头正盛。更麻烦的是,戴世铭本人被孙承宗收纳门下,往来奔走多为人所知。现在戴世铭身死异乡,孙阁老也是不得不问的。
文蕴和听陈象明这么说,颇有种“谁扛下来,小钱就是谁家人”的意思。这时候就得看家声了,若是家门根底浅薄的,谁敢为了一个钱逸群得罪孙承宗和戴氏?文蕴和细细思量,觉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开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开口,那我倒是要说一句。”陈象明道,“钱逸群秉公办案,不该无辜受责,我要主持这个公道。”
二人看着陈象明,心道:你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声望倒是的确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们过来却又为何?
“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陈象明继续道,“有些话还要请二位兄台说出来才好。”
——原来是请我们来敲边鼓!
周正卿文蕴和连连点头,算是知道了陈象明的意思。这事既不会为自己家门树敌,也能在陈象明、钱逸群面前讨个好,何乐而不为?
陈象明见二人一口应承,心中快意,好像钱逸群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着办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饭,然后又喝茶论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蕴和都在心中盘算,肯定不能白卖这个好处,只是不说出口。
眼看过了申时,周文二人从县衙告辞出来,各自都说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确确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绕了一圈之后却在钱家大门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觉得回家无趣,便来探探钱九逸的伤势。”文蕴和颇为矜持,对周正卿解释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哈。”
当下自有仆从上前叫门,玳瑁认得周正卿,连忙先将客人迎了进去,自己跑后面去找少爷通报。
钱逸群刚送走了狐狸,还待修养,同时也要考虑一下张家后面的动作如何应对。他倒不担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铁杖道人护着,十个张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钱逸群可不是光棍一条,近的有这一家六口,远的还有偌大一个宗族。若是因他而被迁怒,自己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正思索间,只听到玳瑁进来禀报:周、文二位公子来了。
钱逸群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说罢,翻出一身衣服换上,将《百媚图》和命主骨锦囊随身带了,信步往堂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