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嫃呆站了会儿,转身抓住村子里一名里长:“我家珏哥呢?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他?”
里长皱了皱眉,看了宝嫃片刻,翻动手中的册子:“连世珏吗……好似,并没有他的名字……”
宝嫃发呆:“这是什么意思?”
里长的眼中带了一丝怜悯:“那就是说……多半……在战场上阵亡啦。”
旁边一个闲人道:“听说最后这钞白陵之战’,不知死了多少人……据说隔壁村只回来一个男丁……”
“胡说!不会的,”宝嫃非常愤怒,“珏哥不会死的!你们胡说!”她大叫一声,竟将那说话的闲人用力推开。
那闲人被猛地推开,恼怒道:“你疯了吗!你男人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抬手便在宝嫃肩头一捶。
宝嫃踉跄后退,竟跌坐在地上,她想大骂回去,然而却无法出声,只有眼中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行了行了,别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里长叹了口气,急忙把那闲人扯开。
宝嫃跌坐地上,刚刚那一跌摔破了手掌,手心里火辣辣地。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她。
宝嫃定定地坐了会儿,终于又爬起来。
她转身到人群里,高声喊着连世珏的名字,来来回回找了几次。
期间,家人重逢的,便扶老携幼地回去了,没有盼到归人反得了噩耗的,也哭得瘫倒,被扶着回去。
打谷场上的人渐渐地没几个了,宝嫃的声音变得沙哑,也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
原先人多的时候,她还能转着圈去找,然而现在人渐渐地没了,她已经没法在找,她的希望也完全绝了。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急雨落下。
这一场暴雨乍落,最后两个人也离开躲雨去了,现场只剩下了宝嫃一个,她木讷地移动脚步,转身看了一圈,眼前灰蒙蒙地,尽是雨水的天地。
没有人。
她盼望的一切,都成了空。
“珏哥,珏哥……”
宝嫃低声唤着,换来的却是天空剧烈地轰响,是雷声,从远到近。
“为什么……会这样……”宝嫃喃喃地,雨水湿透了他全身,闪电霹雳,仿佛要把整个天地摧毁。
宝嫃慢慢地抬头,望着雨水瓢泼的天空,流着泪道:“有本事你打死我吧!”
雷声一阵轰响,仿佛是雷神发了怒,对于
胆敢挑衅天神之力的凡人展示自己的威能,伴随一声巨响,一瞬连地面也跟着颤动。
宝嫃却丝毫也不怕,只是狠狠地盯着天空,喃喃地低声道:“珏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好了……”
闪电接连不断地在她的身侧劈落,好像是天神发威,随时都能将渺小的凡人殛成粉末。
宝嫃闭起眼睛,双手向着空中一招,娇弱的身影却仍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声叫道:“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活够了!”
像是回应她的喊叫,雪亮的一道闪电撕裂阴暗的天空。
电光照彻底下宝嫃的小小身影,闪电在空中打出一道扭曲狰狞的痕迹,毫不留情地殛向宝嫃的头顶。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有一道颀长的影子,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跃到田宝嫃身边,将她抱着滚向旁侧。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好似比闪电还要快上三分,而将落地瞬间,却又极为矫健地及时转过身,将宝嫃紧紧地抱在怀中,以身在下当了她的肉垫。
电光雪亮,照的整个黑暗空荡的打谷场宛如白昼,也将他的容颜照的清清楚楚,乌发微乱,面色雪白,双眉斜飞,鼻直唇朱,目若寒星,竟是张极为俊美的脸。
03、解甲:问客何为来
宝嫃被男人抱着,在地上滚了几滚,那人始终很有技巧地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小心不让自己压到她,到最后他一手抱着宝嫃,翻了个身,一手在地上用力一撑,滚动终于停了。
头顶雨水瓢泼,地上泥水交纵,宝嫃压在了那人身上,昏头昏脑,几乎分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惊魂未定里头,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在漫天飞舞的电光之中,她终于将面前之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而就在看清男人的脸那瞬间,宝嫃不能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双眼被雨跟泪泡得酸涩,只看见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子晃动,她无法相信,于是竭力眨了一下眼,将泪跟雨水挤出去,重新瞪大眼看向男人。
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宝嫃嘴唇哆嗦着,失声叫道:“……珏哥?”
天色阴暗的像是黑夜,只有一道道闪电,将身下之人的容颜照的雪亮,长眉,直挺的鼻子,朱红微抿的嘴唇,锁着的眉头里却横着威严,而底下一双眸子,被雨水浇泼,像是洗过一样格外明亮锐利。
“珏哥,真的是你?还是我……我已经死了?!”宝嫃语无伦次,几乎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男人望着压在身上的小女人,忽然之间将她一抱,又轻轻地往旁边一放。
宝嫃猝不及防,并未站住,便跌坐在泥水中,男人怔了怔,似乎犹豫了一瞬间,却又极快地一跃而起,往前拔腿就走。
头顶的雷声轰然更响了,本来呆若木鸡的宝嫃在这一刹那却好像反应过来一样,她极快地从泥水里爬起身来,以一种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敏捷向男人扑过去。
从背后牢牢地将人抱住,宝嫃颤声道:“珏哥,珏哥你回来了是不是?”
“你要去哪?”她忽然极为大声地叫起来:“珏哥!你去哪里就带着我!”
男人背对着宝嫃,两道轩挺的长眉微微皱了起来,眼神闪烁,闷闷地说了声:“放开。”
他迈步往前走,宝嫃却死死地抱着他不放,男人皱着眉迈出一步,宝嫃便被他拖着往前。
她半边身子拖在泥水之中,却始终不肯不放手。
男人越发皱眉,停了步子,想去将她的手掰开。
宝嫃察觉,又惊又怕,大哭着叫道:“珏哥,你别不要我,你要去哪……珏哥……难道你是不要我了吗?!”
男人的手一抖,停了停,却又坚定地将宝嫃的手拉开。
他的力气竟是极大,完全不容抗拒,将宝嫃的手掰开,向着旁边推去,顺势松手。
宝嫃猝不及防,身子一晃跌在地上,水花溅起,宝嫃半脸沾了肮脏泥水,她却不顾一切地起身,拼尽最后的力气抱住男人的腿,死死不放,哭着叫道:“珏哥,你去哪,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他们还说你死了……不管是人是鬼都好,宝嫃娘都想跟着你,珏哥……我很想你……”
男人脚步迈动,田宝嫃死死抱着他的腿,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男人看:“珏哥,别走,别再离开我,你要去哪里,都带着我,就算是去森罗殿我也要跟着,不要让我一个人……”
她吓得呆了,哭得傻了,颠三倒四,声音沙哑,泪眼汪汪。
两人身上都全湿透了,宝嫃蜷缩在男人腿边,呜咽着,力气虽小,却仍旧死死地抱着男人的腿不放,雨点打在她的头脸上,溅着冷冽的水花。
因为哭的厉害,她一边哽咽,那娇小的身子也不时地跟着一抽一抽地。
男人仍旧皱着眉,忍不住抬手,在宝嫃的头顶微微一遮,大手将雨水遮了些去。
宝嫃抬起头来看他:“珏哥……”
男人沉默着,目光闪烁,望着缠在自己腿上的小女子。
她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一双眼睛被雨水跟泪冲刷的极明澈,又带着可怜的微红,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如斯弱小,在他眼里,类似那种一根手指便能摁死的东西般渺小柔弱,却又有种柔韧的坚持。
男人俊美的面孔上有几分忍耐:“别哭了。”
宝嫃仍旧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但身体却仍本能地靠着男人,手也未曾放开分毫,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人的目光从宝嫃面上移开,望着周遭黑漆漆的天色,片刻后叹了口气,闷声道:“水里凉,快起来吧。”
宝嫃呆呆地不动,男人又是一叹,稍微用力,在宝嫃的手臂上握着一提,便极为轻松地将她提了起来。
宝嫃身不由己起身,摇晃着站住,雨点打在身上脸上,噼里啪啦地,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望着男人,半是胆怯半是盼望地:“珏哥……”
男人看看她在雨水中瑟瑟发抖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眉,无奈地又叹口气,闷闷地张开手臂,将宝嫃护入怀中,像是母鸡把小鸡护在自己翅膀下一样。
宝嫃被男人抱着,感觉他强壮宽阔的怀抱,只觉得如梦似幻,浑身阵阵颤抖,不知是冷
是怕,哆嗦着道:“珏哥,珏哥,你不走了是不是?”
男人锁着眉头,闷闷地道:“嗯……”目光四看,想找个地方避雨。
宝嫃听着他淡淡地一声“嗯”,浑身又是一阵战栗,眼泪刷地便涌出来,紧紧地揪着男人胸前的衣裳:“我就知道珏哥会回来的,自你离开后,一天一天,我一直都记着,到现在一共是三年一个月零二……”
她又高兴又伤心,稀里糊涂地,念了几声,手在男人胸前摸了摸:“珏哥,你比以前健壮好多,人也长高好些,我还以为你会瘦……爹娘见了一定会更高兴……你说是吧?”
男人无可奈何地“嗯”了声,天色也越发暗了下来。
“珏哥,珏哥……”宝嫃叫了两声,泪跟雨混合着落下,她忽然用力将男人抱住,脸埋在男人的胸前,“珏哥,我真的很想你……幸好你没死,幸好……不然的话,我也,活不了的……”
呜咽含糊的声音,在他胸前微微响起,她想忍却又忍不住。
漫天雷声轰然里,男人却将这个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找个地方避雨吧。”良久,男人轻轻拍了拍宝嫃的肩膀,原本微冷的声音里,好歹多了一丝无奈的暖意,跟无尽的郁闷。
宝嫃如梦初醒,抬头有些羞愧地看了男人一眼,旋即握住他的手:“珏哥,我们回家吧!”
因为雨一时太大,宝嫃拉着男人的手,踩着满地的雨水跑到打谷场旁边不远的土地庙里,这庙极小,破旧的门扇关着,宝嫃拍了两下,里头毫无声响,大概是一直住在里头的那个癞头庙祝见雨大,便又喝醉睡了,嘈杂的雨声中隐隐听到他的鼾声如雷。
宝嫃无法,便回头看男人:“珏哥……”她方才后退一步,一只脚又踩入水里,半边身子也复被雨水湿了。
男人看看沉沉雨幕,将宝嫃往回一拉,贴近墙根站住。
宝嫃怔了怔,而后心里头甜甜地,就看看身边的男人。
男人却并未看她,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面前漆黑一片的雨幕。
两人站在小庙的屋檐下,身前便是从屋檐上飞流急下的水帘。
虽避开了雨,然而却避不过风,夜的风吹在身上,浑身冰凉。
宝嫃微微发抖,抱了抱双臂,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望他边上蹭了一步,却又羞怯地停脚。
旁边男人察觉,转头看了宝嫃一眼,借着闪闪的电光,可以清楚地看清身边这小妇人的脸,此刻她微抿着嘴角,水汪汪
的眸子,有些惶恐地望着前方,嘴角边儿的脸颊上,两个浅浅梨涡若隐若现,毫无疑问宝嫃是很美的,但是在男人的眼里,她浑身上下却只透着两个字:麻烦。
男人沉默片刻,终于有些迟疑地将宝嫃抱入怀中。
他的怀抱宽阔而坚实,宝嫃一瞬间屏住呼吸,心跳加速,原本冰凉的脸,也有些隐隐发热。
男人不去看怀中的她,宝嫃却仰头望着,这是“她的男人”,老天爷保佑,重新把他送回到她的身边了,三年,他长高了,健壮了,比以前更好看了,却也沉默了好些,但……他是连世珏,是她的夫君,只要他回来就好。
宝嫃早听说许多传闻,譬如邻村曾回来的几个服过兵役的男丁,缺胳膊断腿,甚至性情大变都是有的……宝嫃也知道打仗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杀人……要被杀……她无数次提心吊胆上香祷告,祈求老天保佑,——只要她的人回来,平平安安最好。
如今,老天爷果真回应了她的祈求。
以往所有的痛楚煎熬,都在瞬间安静下来,甚至连杂乱的雨声听起来都变得欢悦,宝嫃轻声道:“老天爷,谢谢你啦。”小手抓着男人的衣襟,乖顺而满足地将头靠在那结实的胸前,微微一笑。
雨仍旧哗啦啦不停,狂风大作,夜色更深,电闪雷鸣,是再恶劣不过的天气,然而宝嫃心中的欢喜却无法言喻,脸颊上那小小的梨涡里都好像漾着满满地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宝嫃宝嫃变为八爪鱼,拼命地抱住某人XDDD
把章节名总算落实了。。另外,首章开始发的时候没有写创作念头,后来改了,木有看过的同学可以回头看看~~XDD
嗯嗯,这章算是小甜吧,加油~~
04、解甲:采山因买斧
赵瑜同仆人赵忠刚过了镇子,便被雨浇了个正着。赵忠惦念着自己那顿晚饭,不顾大雨倾盆地往前继续赶路,赵瑜却在车内围着一条毯子,一边叹“雨狂风骤本该浓睡不消残酒”,一边惦念着在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小娘子是否已经安然到家。
幸好这回走对了路,不多时候就看到前头县城若隐若现,赶紧打马进了城。
幸好这县城不大,一条长街往前,赵忠还没来得及问人县衙在何处,就望见前头一座较大的宅子,门口两个破旧石狮子,门洞里有两个人正蹲着避雨聊天。
赵忠停了马车,叫道:“喂,这里是县衙吗?”
其中一个人站起身,是黑袍红色腰带,歪戴着衙差帽,抬手一指头顶的牌匾,向赵忠道:“哪里来的小子,上头明明写着‘县衙’两字,莫非你看不到?”
赵忠“嘿”了声,从马车上跳下地,水淋淋地进了门洞里里头:“你敢说你家赵忠大爷?告诉你,没长眼的是你小子,你知道马车里的是谁吗?是新任的县老爷!”
那衙差一听,便露出几分胆怯:“什么?县老爷到了?”
赵忠一抬手,水花四溅:“甭废话!赶紧把老爷接下来!准备吃喝的!啐!”
两个看门的衙差赶紧撑了伞踏着水奔到马车边上,帘子掀起,露出赵瑜一张玉面,让人眼前一亮,搀扶着下地,赵忠又叫了几个来,把行李之类的也收拾了一一搬进屋内。
换好衣裳后,厨子将热热地饭菜端上来,赵忠一看,满腹抱怨不翼而飞,蹲在桌子边上呼哧呼哧扒拉着吃起来。
赵瑜略吃了碗饭,虽有些饿了,却觉得此地的饭菜并不适合他的口味,便只点到为止。
衙门的主簿先来参见了一番,将上任留下的官印,新的官服,以及一些书簿之类的交接了。
因为天黑的缘故,其他人要等明日再见了。
外头的雨声哗啦啦响个不停,水流满地。赵瑜是贵公子出身,这小地方的县衙,自不能跟他素日的居所相提并论,望着逼仄的蜗居,墙壁上斑驳的青苔,以及破损的地面砖……赵瑜有种“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的感慨。
大概是下雨天的缘故,屋内格外气闷,赵瑜从小的家教是吃过了饭后不能立刻躺下或者坐着,便在屋内廊下四处走动,顺脚进了书房,却见这书房也不过是剑斗室,里头一股霉味,呛得赵瑜又倒退回来,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又迈步进内。
赵瑜环顾周遭,看书房内放着四个长椅,一张书桌,简陋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册子。
赵瑜皱了皱眉,信手将书桌旁的窗扇开着,窗户推开,雨声更大了些。
虽然嘈杂,却胜过里头的气闷霉气不通,赵瑜站在窗口,心头惆怅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