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她一拳打在他身上,他却小心地捧起她的手;关切地问她疼不疼。
“我不是犹豫……”冷月的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柔软的东西堵住了一样;向来利落的声音无端地绵软了下来,正大光明地犹豫了一下,“我是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跟你说。”
“能。”
景翊这个无比干脆的反应让冷月着实愣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饱满的白眼;“你知道什么事儿啊就能……”
“什么事儿都能。”
景翊笑得满目坦然,坦然得冷月也犹豫不下去了。
冷月轻轻搁下手里的碗,再次确定话音可及之处没有景翊之外的人了,才利落如故地道,“太子爷找着画眉的弟弟了,就是神秀。”
景翊只蜻蜓点水般地怔了一下,就接着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冷月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神秀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禅房然后跑了,跑之前给太子爷写了封信,说他们皇城探事司的头儿只有在登基大典之后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新主子手里要有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反了这个新主子。”
听见皇城探事司这几个字时景翊就明白冷月犹豫的什么了。
事关皇城探事司就字字都是机密,何况是换主子注意事项这种连先皇都未必彻底弄清过的头号机密,知道这样一件事,就相当于把脖子架到了刀刃上,杵在那儿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那也是灭顶之灾。
冷月的犹豫不是因为拿他当了外人,而是仍在当他是亲人,他多一分危险她就多十分担心的那种亲人。
这一点发现足以让他觉得皇城探事司也是个很可爱的衙门了,不管皇城探事司怎么神秘怎么可怕,但在认准了一个人之后就非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可这件事上,景翊对他们还是颇有些亲切感的。
景翊细细地咂么了一下皇城探事司这条生硬却可敬的规矩,看向似乎仍有些欲言又止的冷月,“太子爷说了什么?”
“他说神秀告诉他这些,是在替萧昭晔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己挪地方……”冷月说话间把眉头蹙紧了些许,竟蹙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声音里也隐约少了几分底气,“你说,萧昭晔是不是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像先皇一样,行动就差那么一个日子了?”
朝政与案情到底还是两码事,她纵是把萧昭晔办这些缺德事儿时候的每一个表情都查出来,对于一场万事俱备的篡位行动来说也是于事无补的。
这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对面交锋之时,哪怕把对方八辈祖宗干过的缺德事儿全摸个门儿清,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各自手里的那把铁片片。
这毕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战场,事已至此,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眉宇间似有几分不解的景翊,冷月破罐子破摔地叹道,“要不然他光是每天晚上来指使齐叔折腾你那么一通,也不逼你说什么,就那么看看就走,这不是白耽误工夫吗?”
萧昭晔有没有准备好,景翊原本也下不了定论,他那几分不解只是因冷月那一抹泄气的神情而生的,毕竟长这么大,他只见冷月因公事犯难过抓狂过,还从没见过她在什么事上泄气过,但听得冷月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景翊却像是被她摔下来的那个罐子正好砸中脑袋一样,“咣当”一下就明白了。
“萧昭晔还没准备好,他确实是在白耽误工夫。”
冷月怔怔地看着中邪了似的一下子腰背挺直两眼放光的景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道,“啊?”
萧昭晔没准备好倒是件值得松口气的事儿,但景翊这副模样分明是被打了气的,好像高手对峙间一眼窥到了对方的命门所在,差的只是举剑一戳,这场逆天之战就能彻底消停了。
景翊当然没有举剑,但他干了件比举剑更让冷月心里发毛的事儿。
他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伸手捧起摊放在桌上的那包凝神散,一股脑儿倒进了那碗鸡汤里,倒进去不说,还拿起勺子搅合了几下。
冷月眼瞅着他舀起一勺汤就要往嘴里送,倏地醒过神来,一把按住了景翊的手腕,生生把那勺汤水一滴不剩地震回了碗里,激起一阵无辜的叮当之声。
冷月一双凤眼瞪得浑圆,“你想干嘛?”
这样连呼吸都能清晰可闻的距离,景翊只消一眼就足以看尽那双美目中所有的惊慌,心里不禁一动,也不挣开冷月紧按在他腕子上的手,就暖融融地笑着,轻飘飘地道,“提提神,出门。”
“出门?”冷月实打实地愣了一下,“上哪儿去?”
冷月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着实可爱得很,景翊一时没忍住,笑意一浓,“咱们私奔吧。”
冷月一个好字都冲到嗓子眼了才陡然反应过来,脸一黑,干脆果断地换了一个字,“滚。”
“……”
冷月黑着脸低□去从地上捡起被子来,轻柔地披在景翊已有些发抖的身上,不带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不知哪来的如此兴致的人,“你别给我整这些幺蛾子啊……你真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这罪名可就要坐扎实了,到那时候你就是去护城河里打滚也涮不干净。”
景翊在冷月披给他的被子里缩了缩身,有些怏怏地鼓了鼓腮帮子,“咱们要是现在走,他们得等到晚上才会发现,你信吗?”
冷月想说不信,但出口之前过了一下脑子,突然发现这个似乎还真的可以信一信。
打萧昭晔把她从太子府接过来起,她就觉得哪里好像有点儿不对,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管是今天早晨为了把她留下不惜一掷千金却落得两空的齐叔,还是刚才以活生生冻出毛病为代价才把她弄来的萧昭晔,这俩人都用实际行动表尽了要把她搁到景翊身边的诚意,却谁也没对她提过,他们费这么大劲儿把她搁到景翊身边来到底是想要她干些什么?
从她进卧房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了,一只鸡都快被她啃干净了,竟连个来听墙根的都没有,自由得让她几度差点儿忘了这是一处软禁着头号弑君嫌犯的院子了。
见冷月一时没应声,眉眼间还浮起了点儿若有所悟的意思,景翊便知她想到了那个该想的地方,于是在嘴角牵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轻叹道,“咱们都被萧昭晔蒙了,他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时间?”
景翊欲言又止,目光微转,投回到那碗已掺匀了凝神散的鸡汤里,深深看了一眼,才转回目光看向冷月,用比鸡汤更温热几分的声音近乎恳求地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容我先把这碗汤喝了再说,这药服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生效,再迟就来不及了。”
景翊跟她耍赖的时候多,这样掏心掏肺地与她商量的时候少之又少,冷月不得不承认,景翊认真诚恳起来就是有种让人摇不动头的力量,没法摇头,冷月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直到景翊两手捧起碗来送到了嘴边,冷月才倏然记起景竡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一紧,急忙又拦了景翊一下。
一时怕景翊怨她出尔反尔,冷月拦住他时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烫,舌头也跟着不争气地打了个结,“你……你二哥没说这药用多少量才合适,但他说,说这药是靠消耗本元提神的,用过头了会油尽灯枯,要出人命的。”
景翊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稍一犹豫,就把捧在手上的碗搁回到了桌上。
冷月心里刚刚松了一下,却扫见身边的景翊身子一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搂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这一抱几乎使出了景翊所有的力气,冷月虽没注意到景翊的神情,却能在被他抱紧的一瞬感觉到他的专注,专注得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拥抱一次用光似的。
“景翊……”
怀着身孕的身子突然被这样抱紧,冷月本能地轻挣了一下,却不想这么轻轻一挣,景翊当真就松了手,转而再次捧起那碗汤,在她再次拦下他之前利落地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喝罢,景翊淡淡然地搁下碗,好像喝下的只是一碗味道不错的鸡汤一样,抬起手背拭了下嘴角,手背落下时,嘴角又带上了那抹春雨般温柔的微笑,双目轻眨,接着之前未完的话道,“萧昭晔在我身上折腾这么一出,让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以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招供这件事上……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查那些从我这儿顺走的东西了。”
冷月愣了一下,才从景翊刚才的拥抱中回过神来,皱眉道,“他查那些玩意儿干什么?”
景翊无声苦笑,“因为那些都是先皇在世时赏给我的东西。”
“先皇赏你……”冷月一句话没问完,蓦然反应过来,惊道,“他觉得那个使唤皇城探事司的信物被先皇赏给你了?”
景翊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不是问我先皇为什么在召儿子的时候也把我召过去吗,八成就是因为这个了……萧昭晔应该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信物,不知道这信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他也清楚皇城探事司是干什么的,他知道先皇就算把信物搁在我这儿,也肯定不会告诉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干脆也不问我,就借在府上搜证的机会让手下人顺走那几样先皇赏给我的东西,拿回家不声不响地查去了……等他查清楚这个信物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了。”
景翊最后这句听得冷月脊背一凉,忙道,“那这信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许知道。”
☆、第95章 麻辣香锅(二十一)
景翊说这句话之前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便带了几分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不像是那句私奔;用一个轻飘飘的“滚”就能打发过去的。
冷月不禁怔得有点儿冤枉,“我知道?”
这些年来她亲眼看见先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么机密的事儿连景翊这个隔三差五就到先皇面前摇摇尾巴的人都不知道;她上哪儿知道去?
景翊浅浅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还是她刚记事时就记在脑海中的那个几岁大的小男孩的模样;即便是满脸胡子拉碴的,还是纯净得一塌糊涂。
景翊就腆着这张胡子拉碴的纯净笑脸反问她道;“你那天在我书房里找的是什么?”
冷月一愕;眉眼间的冤枉倏地一浅,凭添了几分无措,景翊忙道,“不是,我不是要怪你,咱们之前说好了,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这句是算数的……我只是想问问你想找的究竟是件什么东西,这件东西肯定比我这儿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重要,不然你也不会为了找这么一件东西嫁给我……”
冷月愣得更狠了,只是没了无措,满眼都是撞鬼了一般的难以置信,“你……你以为我是为了找东西才嫁给你的?”
让冷月更难以置信的是,景翊竟比她愣得更狠,就这么愣愣地望着她,愣愣地反问了她一句,“不然呢……”
不然呢?
要不是因为还有个更混蛋的人亟待收拾,冷月一定立马毫不犹豫地好好收拾收拾他。
娶也娶了休也休了,连孩子都给他怀上了,他竟还以为她是为了找东西才嫁给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确实是从凉州一路奔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把他从大理寺抓出来成亲了,她一直没给过他一个像样的理由,他也从来没问过,见她刻意把他支开之后满屋子翻箱倒柜,想到这上面去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一直以来若都是这么认为的……
冷月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这人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都是打这儿来的?
平日里她皱皱眉头这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是在琢磨尸体的死因还是在琢磨下顿饭要吃点儿什么,怎么偏到这件她说不出口的事儿上就走眼走成这样呢……
冷月百感交集地瞪了景翊半晌,才心里一横,咬了咬牙,极尽轻描淡写地道,“我不是为了找东西才要嫁给你的……我找的那个是今年才制出来的新东西,肯定不是那个传了多少代皇帝的信物,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景翊欲言又止,冷月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止,因为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她脸上已写满了厚厚一层的无可奉告。
她不想干的事儿,景翊向来不会逼她。
但见景翊微微抿起在凝神散的作用下已略见血色的嘴唇,把到嘴边的话硬抿回去,却还要故作轻松地回她一个微笑的模样,冷月心里倏地一疼,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我嫁给你……就是因为我想要嫁给你,不是因为别的……”
景翊微怔了一下,一个似是死而无憾的满足笑容刚展开一半,不知怎么就倏然拧起了眉头,抬手按上心口,脸色微变。
想起景翊刚才喝下的那碗汤,冷月一惊,两颊泛起的红晕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急道,“怎么了?”
“没事儿……”景翊缓缓吐纳,舒开蹙起的眉心,抬头看着满目担心的冷月,补完了那个格外满足的笑容,“就是心跳得有点儿快。”
冷月赶忙摸上景翊的脉,“怎么个快法?”
“唔……”景翊任她摸着,认真地想了一下,美滋滋地笑着道,“就像那回被你按在书房墙上亲得差点儿断气的时候一样。”
“……”
要不是脉象显示他确实心跳得有些急促,冷月一准要当他尝尝断气的滋味。
冷月板着脸在他脉上摸了片刻,才轻蹙眉头道,“就是心跳得快点儿,其他我也摸不出什么来了……你还觉得哪里不对吗?”
景翊轻抿嘴唇,像是在全身各个部位搜寻了一番,才道,“给你写休书不对。”
冷月好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休书是个什么地方。
他还有心思在这儿插科打诨,那应该是没什么大毛病了,冷月松开搭在他腕子上的手,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会儿想起来说不对了,你把凝神散当后悔药吃了是吧?”
“能当吗?”
“……不能。”
景翊怏怏地扁了扁嘴,揭了被子站起身来,走去衣橱边,一边翻找衣服,一边用自语般的低声道,“我以为你就是为了找东西来的,出了这种事儿再让你单为了找个东西留在这儿就值不当的了,反正你想要什么就说一声,我拿给你就是了……”
冷月怔怔地看着景翊立在衣橱前略显单薄的侧影,这半个月来景翊被折腾得清减了一圈,这样形单影只地站在一处,见者心凉。
冷月一直都相信景翊是为她着想才给她下了那么一道休书,只是她完全没有料到,景翊为她想的竟是这个……
他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就意味着……
“你的意思是,”冷月慎重地犹豫了一下,才道,“如果我是真心想要嫁给你的,你就不会休我了?”
景翊头也不转地点了点头,从橱子里捧出一件衣服凑到鼻底嗅了嗅,半月不曾熏香的衣服上生了薄薄的一层潮气,引得景翊轻轻皱了下眉头,毫不犹豫地把这件塞回到了衣橱里。
“肯定不会。”景翊比塞衣服更果断地回了一声,又从衣橱里捧出一件衣服,细细闻了一下,满意地舒开眉心,才一边抖开衣服,一边带着如熏香的气味般清浅的自责道,“来是你愿意来的,我既然答应你来了,想让你走的话,起码也得跟你商量商量才对……”
冷月静了片刻,淡然开口,问了景翊一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你现在的精神头儿够使轻功了吗?”
“唔……差不多吧。”
景翊话音未落,手里的那件衣服还没来得及招呼到身上,就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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