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不察地皱了下眉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你见着活的了?”
“是。”
冷嫣一惊,却也就惊了那么一下,惊讶过后,只像是听人说起在街上遇到了什么熟人似的,静定地问道,“哪个?”
冷嫣问得干脆,冷月也答得毫不迟疑,“叶千秋。”
冷嫣轻皱了一下英气满满的眉头,更轻地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冷嫣的反应让冷月觉得她好像当真是知道的一样。
不及冷月再开口,一个小侍卫已一路跑到了两人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定了定微乱的喘息,对冷嫣拱手道,“冷将军,太子爷让卑职来看看,您是否已把人找到了……”
冷嫣看了眼身边满面坦然的冷月,默然一叹,抬手把冷月往前推了推。
“刚找着,你带去吧。”
“是。”
☆、第91章 麻辣香锅(十七)
冷嫣似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在身;把冷月推给那个小侍卫之后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小侍卫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她这张脸似的,只说了个“姑娘请”;就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引路了。
一路上这小侍卫像是在躲些什么似的,愣是带着冷月绕了小半个太子府,才从一个颇隐蔽的垂花门里进了太子爷卧房的后院;从后院进了后门;才见到独自坐在茶案边的太子爷。
平心而论,太子爷这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处,捧着茶杯凝神注视着杯中之水,眉头似蹙非蹙,嘴角似扬非扬,便是没有穿龙袍;也很有几分心怀苍生肩挑社稷的沉稳帝王之风。
冷月满腔的血刚一热乎,正想屈膝拜见这位明日帝王,就见这明日帝王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朝她招了招手。
冷月赶忙走上前去,还没站定,太子爷就把手里的杯子捧到了她眼皮底下,“景翊老跟我说你是天底下眼神儿最好的女子,你来帮我看看,这俩鱼虫子到底是在打架还是在求亲啊?”
冷月这才注意到,太子爷捧在手里的那杯不是茶,而是一杯清水,清水里两只肥嘟嘟的鱼虫子正疯了似的横冲乱撞,打眼看去很有点儿热闹。
她着实想得有点儿太多了……
到底是主子发了话的,冷月破罐子破摔地伸出手接过杯子,只看了一眼,便把杯子递还给了太子爷,颔首回道,“卑职以为都不是。”
太子爷小心地抱着杯子,满目期待地看着胸有成竹的冷月,“那它们如此异常活跃地游动是因为什么呢?”
“热,您换杯凉水它们就正常了。”
这话冷月是垂着脑袋答的,没看到太子爷恍然大悟的表情,倒是听到了太子爷恍然大悟之后的一句略带悔愧的自省。
“我还怕它们在鱼缸里待着太冷,特意给它们兑了杯温水来着……”
“……”
眼瞅着太子爷小心翼翼地把两只热得发疯的鱼虫子倒回到鱼缸里,冷月忍不住清了清嗓,板住脸沉下声提醒道,“太子爷,卑职听说慧王来了。”
“嗯。”太子爷应了一声,一直看到两只鱼虫子当真不再发疯一样地四下乱窜了,才眉目轻舒,有些愉快地道,“太子妃看他穿得单薄,就带到他到花园凉亭里赏雪去了,估计怎么也得再待上半个时辰,我这儿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就让人先把你找到这儿来了。”
“请太子爷吩咐。”
太子爷搁下手里的杯子,转手端给冷月一杯热茶,邀她在茶案边坐下来,才道,“景翊被软禁前托给我一件事。”
冷月微微一怔,心里莫名的揪了起来。
太子爷和景翊自幼相交甚笃,这个不假,但景翊在君臣之事上向来不会糊涂,他可以毫不含糊地替太子爷出生入死,但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宁肯去安王爷那挨骂,也绝不动用太子爷一分一毫的关系。
他在这种时候托给太子爷的事,必是重要如遗愿的一件事,比如那封休书。
“他托我帮他找一个人,说是本想亲自找出来,等你回京的时候给你个惊喜的,如今怕是没空了,让我找到之后不方便告诉他的话,直接告诉你就行了。”
太子爷说得轻描淡写,冷月却听得出来,景翊当时交托给太子爷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当做一件后事交代的。
若她此番没有冒然回京,待到回京之日,这怕将是她在景翊那里收到的最后一分殷勤吧,只是这番殷勤之后,再不会有他腆着那张讨赏的笑脸看着她,巴巴地等她哪怕一字一句的夸奖。
她怎么就那么吝啬,好像从来都没有心口如一地夸过他一回……
冷月眼圈一热,赶忙垂下头来,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心绪安定之后,才听到太子爷缓声道,“他托我找的是已故雀巢头牌花魁画眉的弟弟,我手下人今天一早来报说找到了。”
画眉的弟弟……
冷月恍然记起,离京前夜在安国寺里,她对他说画眉是因她而死的时候,他曾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并未出言宽慰她什么,那会儿她只当是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却没想他是料定了这样的事空口劝她必是徒然,转而用这样的法子来宽她这个一时半会难以开解的心结。
他在把那封休书交给太子爷之后一头扎进烟花巷里,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吧……
冷月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会选择用仅有的时光去做些什么,但她如今已经知道,景翊的选择是马不停蹄地去做一件他并不擅长的事情,只是为了亲手舒一舒她心里的一块儿疙瘩。
她现在很想立马奔到他面前,不管他想讨什么赏,她都一定不遗余力地赏给他,怕只怕她那点儿赏根本当不起他如此贵重的殷勤。
冷月出神地静默了半晌,太子爷等得实在憋不住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冷月差点儿摇头,得亏在摇头之前突然醒过神来,忙道,“谁?”
太子爷似是对冷月这样并不热烈的反应有些不甚满意,有意又卖了个关子,“你认得,你和景翊都认得,那人就在你俩眼皮子底下晃荡了好几天,还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才把他揪出来,回头我要是登了基,一准儿先跟六叔聊聊三法司官员的薪俸问题。”
冷月突然觉得,萧昭晔当皇帝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呢……
她与景翊都认得,还曾在他俩眼皮子底下晃荡好几天的人,这样的人实在多了去了,冷月一时摸不到头绪,只得老老实实地搁下杯子站起来,拱手颔首道,“卑职愚钝,还请太子爷明示。”
太子爷多少还是带着点儿不情愿地道,“安国寺,这样明了吧?”
安国寺……
冷月一愕,几乎冲口而出,“神秀?”
是神秀就对了。
她一直觉得萧昭晔处死画眉的动机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毕竟画眉不是被软禁在雀巢里哪也不去的,单是因为不打招呼出去一趟就立遭杀身之祸,委实不大像萧昭晔这样谨慎到连折磨嫌犯都要用不见伤口的法子的人干出来的。
可若是萧昭晔觉察到画眉身上的佛香味,又得知她已进过那个亲弟弟的禅房,怕她那个身为探事司密探的弟弟发现端倪,继而失去原有的控制,一步错而步步乱,那么仓促之间将画眉处死也就说得过去了。
看着冷月这副既意外又豁然的神情,太子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人折腾了半天,要是在她这里连惊喜二字中的一个惊字都换不来,岂不是太委屈了……
冷月一时想不出太子爷是如何找到神秀那儿去的,但一想到神秀那两重不可告人的身份,冷月心里禁不住一紧,忙道,“那……那他现在还在安国寺吗?”
太子爷微微摇头,“我手下人刚走他禅房就失火了。”
冷月心里一沉,“他死了?”
太子爷没点头也没摇头,“反正没发现尸体,倒是在床上发现几块亮闪闪的石头,方丈非说那是舍利子,京兆府的人也没辙。”
冷月缓缓松了口气。
以神秀的身手,脱身倒还不难,只是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辛苦许多了。
一些芜乱的人与事在脑海中荡了一荡,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杵在风口浪尖仍淡然自若的少年准天子身上,冷月蓦地一怔。
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能在这种时候从容若此,除了那些教导与历练的功劳,应该还有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样,景翊才会把这件事交托给太子爷,而不是安王府里那些找人的行家。
于是太子爷刚大功告成地舒了口气,伸出去准备端水的手还没碰到杯子,就见颔首站在他面前的冷月倏然跪了下来。
太子爷一惊,慌地站了起来,“别别别……就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用不着这样,不是还有身孕吗,赶紧起来……”
冷月没管太子爷的亲手搀扶,只管颔首跪着,沉声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子爷应允。”
“行行行……你先起来,有事儿好商量……”
冷月仍没起身,“卑职斗胆,太子爷既能通过皇城探事司找到神秀,一定也能让他们探到安王爷的消息。”
太子爷愣了一下,愣得很轻微,但那双手就扶在冷月的胳膊上,冷月还是觉察到了。
太子爷既没反问冷月怎么会知道皇城探事司这回事,也没斥责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道,“这个我还真不能。”
一听太子爷拒绝,冷月急道,“安王爷偏偏在这种时候与京中失去联系,连薛大人都找不着他,卑职敢断言王爷那边肯定是出事了!”
太子爷不疾不徐地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
冷月一急,言语不禁冷硬了几分,“那为什么就不能用探事司的人去找找王爷呢?”
太子爷温然苦笑,“因为我现在还无权使唤探事司。”
冷月狠狠一愣,看着满面只见愧色不见愠色的太子爷,张口结舌,“那……那找神秀……”
“景翊把事情托给我之前已经做足了工夫,连画眉的尸首都是他亲自潜去京兆府验看的,我只是研究了一下他拿来的那些资料,又差人去画眉的老家跑了一趟而已……要是这点儿事都要靠探事司,景太傅这些年就不是教书而是养猪了。”
太子爷温声说罢,浅浅一叹,眉目间愧色愈浓,“我知道七叔身子不便,他突然了无音讯,你们着急,我也着急……不过说句实话,我到现在连哪些是探事司的人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差他们去找人?”
冷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皮毛,只知道这伙人是只听当朝天子的使唤的,至于先皇过世后这伙人如何接到下一任皇帝手里,谁也没跟她讲过。
冷月心知冲撞冒犯了主子,忙垂下头来,实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卑职该死……”
太子爷摇摇头,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抖了两下,苦笑道,“这是神秀托我前去办事的手下人带给我的,他在信里跟我说,只有在登基之后,探事司的首领才会自己冒出来拜见新主子,而新主子只有拿着先皇传下来的信物才能使唤探事司,否则探事司就会视这新主子为篡位反贼,后果你能想得到吧……他要是不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
冷月愕然听完,已禁不住渗出了一背冷汗。
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可谓无处不在,兴许是路边乞丐,也兴许是禁军总领,还可能就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之人,探事司的人若想反谁,比满朝文武加在一块儿都拦不住。
只是……
“神秀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
太子爷收起信封,有点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没准儿是慧王让他说的吧,吓唬吓唬我,我也许就知难而退,拱手让贤了呢。”
“太子爷……”
“成了,”太子爷像是没听到冷月这略带劝慰之意的一声似的,展颜一笑,“我还得装个病,你就先去前面客厅候着吧。”
“是。”
☆、第92章 麻辣香锅(十八)
冷月在客厅里好吃好喝地待了足有一个时辰;太子妃才带着已经冻得头晕脑胀的萧昭晔转悠了回来;许是怕这客气劲儿尚浓的嫂子再拉他去冰天雪地里干点儿啥,也顾不得去跟窝在卧房里精心装好了病的太子爷拜个别,就带着冷月告辞了。
一路上和萧昭晔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布置讲究的马车里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冷月亲眼目睹了萧昭晔从脸色青白变到满面潮红;再到接二连三的喷嚏;和无论装作仰头看车顶还是侧头看窗外都止不住的鼻涕;冷月终于忍不住关切道;“王爷别忍了,伤风流鼻涕乃人之常情,想吸就吸,想擤就擤,我就是编成本子唱出去,也没人稀罕听这个的。”
萧昭晔烧得泛红的两颊登时黑了一黑,抬起手里那块质地精良的帕子掩住口鼻,才用鼻音颇浓的声音道,“我还不曾问过……姑娘是哪个戏班的,怎么称呼?”
冷月被问得一愣,一愣之间不知怎么蓦地想起画眉生前与她闲聊时半玩笑半抱怨地说的一番话,便把一直坐得笔挺的身子缓缓依到车厢壁上,粲然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安王府的,叫我冷月就行了。”
萧昭晔被这个明艳如火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怔了片刻,才把眉眼弯得更柔和了些,带着鼻涕快要决堤的憋闷声尽力温和地道,“姑娘照实了说就好,日后得闲了,我一定带人去给姑娘捧场……以姑娘的天资,不成名成家实在可惜了。”
冷月睫毛对剪,笑得愈发明艳了几分,一双美目里写满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嘴上却淡淡然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这样的场面,萧昭晔这般身份的男子委实见得太多了,只是平日里如此场面中的女子们都是满目的欢迎光临,满嘴的公子自重罢了,一回事儿。
于是萧昭晔微微眯眼,用一种识英雄重英雄的眼神看了她须臾,会心地一笑,轻轻点头,之后就把精力转移回了更加难以捉摸的鼻涕上,直到马车停到软禁景翊的那处宅院门口,萧昭晔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拿眼神打发她下了马车,就迫不及待地扬尘而去了。
齐叔看到她是从萧昭晔的马车上下来的,二话不说就好声好气地把她请进了门,笑容和蔼可亲得好像一大早被坑了一千两银票的那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似的。
“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没用过午饭吧,厨房里有现成的鸡汤,我让人拿一碗来给姑娘暖暖身子吧?”
冷月也客客气气地笑道,“汤就不喝了吧。”
“姑娘不必客气……”
冷月笑得更客气了些,“吃肉就行了。”
“……”
于是,窝在床上昏睡了一上午的景翊到底是被一股浓郁的肉香唤醒的。
景翊循着香味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见冷月坐在桌边,对着汤盆里的一整只鸡啃得不亦乐乎。
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么一个上午,景翊虽仍觉得头重脚轻,但起码可以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并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竹筒粽子的模样,一蹦一跳地凑到桌边来了。
景翊在紧挨着冷月的凳子上坐下来,缩在被子里直直地盯着汤盆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冷月含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块骨头吮净扔下,才端起空置在一旁的小碗,一边不疾不徐地盛汤,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你家老爷子说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这倒是在景翊预料之内的,揣度圣意这种说不好就要惹祸端的事儿,他家那精得像狐仙转世一样的老爷子怎么会一是一二是二地说给她听呢?
“他是怎么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