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腿脚不大灵便;但眼神儿还是极好的;不等景翊把冷月变没,就已淡淡地说了个“不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去盯一个人。”
“盯人?”景翊怔了一下,仍严丝合缝地把冷月挡在自己身后,好像生怕萧瑾瑜多看她一眼就会改变主意一样,“盯寺里的僧人?”
萧瑾瑜缓缓叹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盯高丽五皇子,王拓……他要在安国寺里住些日子。”
景翊听得一愣。
冷月也愣了一下。
她虽尚未与高丽人面对面地打过交道,但对高丽使节的行事作风还是略有耳闻的,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能在宫中的欢迎宴上真正做到皇上叮嘱的那句“吃好喝好”的使团,想不知道都难。
高丽每年都派使节来京,领头的有时候是重臣,有时候是皇亲,这个五皇子王拓应该是头一回来中原。
高丽人再怎么笃信佛教,一个好容易名正言顺来一趟中原的高丽皇子也不会想要住到清汤寡水的寺里去吧?
景翊微微蹙眉,思忖片刻,突然沉声道,“王爷,我明白了。”
萧瑾瑜漫不经心捧起茶杯,顺口问道,“明白什么了?”
“近日一定是有大波御厨到安国寺出家了。”
“……”
萧瑾瑜一口茶水呛得直咳,冷月黑着脸在景翊圆润挺翘的屁股上狠掐了一把,掐出一声嘹亮的“我错了”。
“王爷,”冷月把挡在她前面捂着屁股直蹦的景翊拨拉到一边儿,轻皱眉头对好容易顺过气来的萧瑾瑜道,“这个高丽皇子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啊?”
萧瑾瑜又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浅浅的遗憾摇了摇头。
若是他犯了案倒还好办了……
“那个前些日子在安国寺撞棺而亡的是他自幼仰慕之人,他要为那人在安国寺做场法事,不许俗家人打扰,皇上已听他哭了两日,实在受不了就答应了,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能让皇上出尔反尔……明日午时之后安国寺就会奉旨暂闭寺门,所以……”
萧瑾瑜说着,深深看了一眼捂着屁股站在一旁的景翊,“你明天要是睡过头,就自己翻墙进去吧。”
景翊被冷月斜眼瞪了一眼,赶忙努力微笑,“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能让这高丽皇子自幼仰慕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声音微沉,“你认得,他孙子的尸首就是在你婚床下面发现的。”
“……张老五?!”
萧瑾瑜轻轻点头,缓声补道,“京城瓷王,张老五。”
景翊恍然记起,张冲至今还未过三七,以时下京里的习惯,人死后满七七方可下葬,下葬之前确实要做几场能多大就多大的*事,以求亡者能投生到个好去处。
只是……
别的人家都是请高僧或老道到家里做法事,张老五怎么把孙子的棺材弄到寺里去了?
景翊看向冷月,冷月也在看他,脸上除了错愕之外一样有些疑惑之色。
“王爷……”冷月微微颔首,松开还在发酸发疼的腰,向萧瑾瑜拱手道,“卑职斗胆,敢问张老五撞棺而亡这事儿当真没有什么可疑吗?”
萧瑾瑜没答,只对景翊道,“你只管盯好王拓,有事及时传书给我,切勿擅动。”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旋即爽快应声。
“王爷放心。”
萧瑾瑜向来不会对自己人撒谎,但凡是他不想说的事儿,自然有不便让他们知道的道理。
说罢,景翊又有点儿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有件事儿……我以前常陪我娘到安国寺上香,寺里除方丈外还有很多人认识我,没准儿还有人知道我刚成了亲,我总得有个恰当的突然出家的理由才不致惹人怀疑吧?”
萧瑾瑜垂目思忖片刻,抬眼看向冷月,“你刚过门的夫人突然把你休了,如何?”
休了他……
别说是出家,他死的心都可以有了。
天晓得那天是景家哪个祖宗显灵才让冷月突然愿意嫁给他,这要是被她休了,哪怕只是休一天,一个时辰,都极有可能发生让他发疯的变故。
景翊脸都吓白了,还没等把冷月再次塞回自己身后,冷月已一脸认真地蹙眉摇头,“这个说出去恐怕没人信,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他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我休了他,他就是每天娶仨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他烧纸的呢,至于为这事儿出家吗?”
景翊隐约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想哭,哭不出来。
“要我说,”冷月琢磨了片刻,“还不如说是他跟太子爷打赌赌输了,太子爷罚他去当和尚的。”
景翊无声默叹。
不能不说,他媳妇虽然不怎么了解他,却已对太子爷的秉性把握得很精准了。拿出家当和尚这事儿打赌,太子爷那熊孩子当真干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总归是比让冷月休了他好太多了。
景翊刚想说好,萧瑾瑜又摇头了。
“不可……近来朝里不大安稳,太子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瑾瑜略带疲惫却又轻描淡写地说完,稍一思虑,道,“这样吧,据说京里有不少人知道你曾与在雀巢里红极一时的清倌人冯丝儿相交甚笃,如今冯丝儿身涉一案,遇害身亡,案子虽还在查,但眼下冯丝儿的死讯已可以公之于众,你就以为她超度为名出家吧。”
冷月没料到萧瑾瑜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冯丝儿的死讯,一惊,慌忙看向景翊,刚捕捉到景翊眉目间的一丝错愕,景翊就已平静如初了。
“好,王爷放心。”
景翊把萧瑾瑜送出门之后,自己也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冷月还坐在饭桌边,守着一桌子已没了热气的饭菜。
见景翊进来,冷月站起身来,一脑袋扎进景翊怀里,吓得景翊差点儿把拎在手上的纸包扔出去。
景翊还没定下神来,冷月又一把把他推开了。冷月使的力气不小,景翊连退了两步,差点儿被门槛绊个四脚朝天。
“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啊!”
“我……”景翊怔愣之下鬼使神差地抓了个词,“忘了。”
“……”
冷月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由隐隐发白转成乌漆抹黑,眼圈却泛起红来,银牙紧咬,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似的。
景翊被她这副模样吓慌了神儿,“那那那什么……别别别,别哭,你别哭……我,我这就出去死去还不行吗!”
“……回来!”
景翊老老实实地转回身来,像犯了错的小媳妇似的垂手低头站在门边儿,偷眼看着美目含火又含泪的媳妇,既规矩又诚恳地道,“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
景翊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到底欲哭无泪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就出去买了点儿到寺里要用的东西,然后又去太子爷那儿打了声招呼,临走了又被你二姐举着剑撵出几条街去,围着京城兜了一个大圈才逃回来……我哪儿错了,你说,我一定改!”
冷月听得一愣,愣得那汪眼瞅着就要滚下来的眼泪都收回去了,“你……你出去那么大半天就是干这些去了?”
景翊立马竖起三根手指头,腰板儿站得笔直,满脸严肃,“房梁在上,地砖在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
冷月翻了个白眼,脸颊微微泛红,扁了扁嘴,用蚊子哼哼那么大点儿的动静嘟囔道,“我还以为你因为冯丝儿的事儿跟我生气,离家出走了呢……”
“啊?”
景翊哭笑不得,人家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媳妇这哪是海底针啊,简直就是海底沙,用海底针来戳都未必戳得准。
“啊什么啊!”冷月美目轻转,狠剜了景翊一眼,“早知道你是到太子爷那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就不给你留剩饭了,还不够浪费粮食的呢!”
剩饭?
景翊看得出来,那一桌子菜里所有的荤菜都是她做的,估计是想到他明儿开始就要住到寺里过顿顿青菜豆腐的日子,今晚特意给他做顿好的,等他等到全都凉了还一筷子都没动呢。
景翊笑意一浓,把拿在手里的纸包扔到一边儿,打横抱起冷月,到饭桌边坐了下来。
“我就爱吃你剩给我的。”
冷月被他抱着坐到他腿上,感觉到他左腿上包得厚厚的绷带,想起他腿上未愈的伤口,慌忙要从他怀里挣出来,刚使出几分力气就感觉到景翊的身子微颤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到景翊低低地“嘶”了一声,立马一动也不敢动了。
看着景翊轻蹙眉头微抿嘴唇像是在忍痛的模样,冷月急道,“你赶紧把我放下来!你忘了你二哥怎么说的啊,伤口再化脓一回你这条腿就废了!”
景翊没有一点儿要松手的意思,忍过那阵疼痛,垂目看着怀里的人,幽幽地道,“废了就废了呗,你要是嫌弃就休了我啊,反正京里排着队想要嫁给我的女人比驻扎在北疆军营的兵都多,你休了我,我就每天娶三个媳妇,娶到死还能剩下不少给我烧纸……”
景翊话音未落,冷月已利落地抄起一只鸡腿堵住了景翊的嘴。
“你再胡扯一句,进了安国寺的门儿就别想出来了!”
景翊两个手都在抱着她,没法把塞在嘴里的鸡腿拿出来,只能愈发幽怨地“唔”了两声,但那委屈得要命的眼神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冷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鸡腿从他嘴里解救出来,“再说咒你自己死的话就别怪我往你脑门儿上贴符了。”
景翊舐了一下唇上的油渍,“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嘛……你嫁给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吗,我哪天要是死了,你要怎么办啊?”
冷月本想抽他一巴掌,但一眼瞪过去,却发现景翊满目认真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像是随口一说的。
冷月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点头。
“想过。”
☆、第52章 剁椒鱼头(三)
冷月这句“想过”说得也很认真;全然一副“咱俩好好谈谈”的模样,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兴致更浓了几分;除了还抱着冷月不撒手之外,认真程度已不亚于进宫面圣了。
“你会怎么办?”
冷月微微探身把手里的鸡腿搁下,拿手绢擦了擦手;才一边轻柔地替景翊擦拭嘴边的油渍,一边微眯着凤眼温声道,“当然是把你埋了;然后带着家产改嫁啊。有了这些家产;估计想娶我的人也会比北疆军营的兵多了。”
“……”
冷月的嘴角刚挑起一抹耀武扬威的笑意,就被景翊吻了上来。
景翊吻得不疾不徐;不深不浅;如暖风拂面,把那抹笑意吻化了,也把冷月整个人吻酥了。
“陪葬……我给你陪葬行了吧!”
景翊看着怀中被他吻得喘息凌乱的媳妇,纯良乖巧地笑着摇头,“不要。”
“那你说……要什么!”
景翊轻轻在她眉心间落下一个吻,吻得认真,绵长,像是给什么重要的契约上盖了一个表示永不反悔的印,待抬起头来之后,还是那么一副哈巴狗般乖巧傻笑的模样。
“哪天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不要找人超度我,也不要给我立牌位,不要给我烧香烧纸,就把我往郊外乱坟岗子上一扔……也不要埋,就找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扔下就好了。”
冷月刚在他的吻中缓过劲儿来,本还在想怎么收拾收拾他出口气,忽然听到他傻笑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一愣,“为什么?”
景翊扁了扁嘴,“我不想转世投胎。”
“那你想干什么?”冷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孤魂野鬼啊?”
“嗯。”
“……嗯?”
冷月有点发蒙地看着一脸认真的景翊,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会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怀揣着一个当孤魂野鬼的志向。
景翊笑容微浅,浅了三分赖皮,多了十分满足,“成了孤魂野鬼我就能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了,你还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冷月一怔,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像是被景翊这十分满足的笑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温和地发疼,疼得声音都轻软了,“谁烦你了……”
景翊脸上的满足之色蓦然又翻了一倍,“那你是答应我了?”
冷月轻抿嘴唇,没答,只抬起眼皮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让老爷子离钦天监的人远点儿,我看你也是,再跟钦天监的那伙神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跟他们找七仙女过日子去吧!”
景翊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已经把王母娘娘娶回来了,还要仙女干嘛?”
“……”
冷月本想顶他一肘子让他说几句人话,胳膊刚抬起来,目光落在他这几日清减了一圈的面容上,心里一疼,没舍得顶出去。
“你……”冷月默然一叹,声音轻了几分,混在隐约的饭菜香里,很有些人间烟火的滋味,“你腿上的伤口还没长好,进了安国寺之后自己小心点儿,记得换药……”
“嗯。”
冷月抬手抚上景翊瘦起来俞显俊逸的脸,她喜欢景翊的样子,从刚记事起就喜欢,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臊,还会面对面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现在想来,不知道景翊会不会以为她小时候是个有傻病的。
如今她倒是宁愿景翊长胖一点儿,身子健壮一点儿,好不好看一点儿也不要紧。
“你这才刚病了一场,又不是真出家,别管那些戒不戒的,要是想吃点儿什么就自己跑出来吃,想吃家里的饭我就每顿都给你留着点儿,反正你轻功好,来来去去的没人能发现得了……”
景翊任冷月略带薄茧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微笑着应了一声,点头。
冷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似得,怔了一下,眉心轻蹙,有点儿疑惑地看着这个像抱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抱着她的人,“不对……你练轻功这么多年,成亲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
景翊笑意微苦,看向冷月的眼神凭添了几分受气小媳妇特有的幽怨,“舍不得呗。”
冷月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松了松,两根手指轻揪起他一块儿脸皮,没好气地道,“你以为轻功是什么玩意儿,还能用一点儿少一点儿啊?”
“轻功确实是用不少……”景翊任她揪着,眼神又幽怨了一重,“但是成亲之前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用什么法子约你你都不带搭理我的,只能想法子碰运气,运气好了,见上一回,还最多待不过半个时辰,从你身边离开的时候用走的都舍不得,还轻功呢……”说罢,景翊扁着嘴笃定地下了个结论,“你就是烦我。”
景翊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好像生怕手一松她就要跑得无影无踪了似的。
冷月心里热了一下,想笑,没敢笑出来。
她一直不肯赴景翊的约,其实原因只有一个——太危险。
她因为以女子之身混军营入公门,在京城里的名声狼藉到了个什么程度,她自己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可以听久了就不当回事儿了,但那会儿景翊还是太子侍读,伴君如伴虎,他的名声若稍有瑕疵,不光会断送仕途,还很有可能断送性命,甚至连整个景家都要受牵连。
若非他半年前已经入大理寺为官,冷月在决定嫁给他之前恐怕还会再好好掂量掂量。
他自己瞎折腾胡混那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进刑部当差卖命也是她自己的事,但冷月绝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带上任何一抹污点,反正太子爷总会长大,他也不会当一辈子的太子侍读,等一等,传得再怎么热闹的流言也总会有被人说腻说烦的一天,那时再大大方方地见他也不晚。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