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个……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景翊在无瑕的俊脸上展开一个甜而不腻的笑容,纯良得无以复加,“我是大理寺少卿,我叫景翊,你抓错人了,对不对?”
“……不对。”
景翊不急不缓地敛起笑容,扁了扁嘴。
景翊笑时如春暖花开,笑容收敛,便如繁华凋零,女子看得心里莫名地有点儿发酸,发酸之余,还生出点儿想要安慰安慰他的冲动,连攥着剪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女子还在出神地看着景翊那张俊逸如仙的脸,景翊突然像盛夏夜晚荷叶上蹲着的□□一样鼓了鼓白嫩的腮帮子。
女子不知走到哪儿去的神一下子就晃回来了。
“没抓错,那你就是缺心眼儿了。”
“……”
女子胸口使劲儿起伏了几下,重新攥紧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景翊一大把头发。
景翊有点儿绝望。
看样子,她在伺候完他的头发之前是不会关照他的皮肉了。
景翊头一次嫌自己保养极佳的头发有点儿长有点儿多了。
“那个……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缺心眼儿的吗?”
“……”
“是这样的,因为我也是当差的,所以肯定不会嫌弃我媳妇当差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当然就是缺心眼儿了。”
“……”
景翊清楚地感觉到,女子剪断他头发的频率和力道都有所提升。
女子揪着景翊的头发接连剪了七八刀,才冷哼了一声,“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对对对……这倒是,三法司里就我媳妇一个女人,安王爷老是怕委屈了她,一年下来给她的赏钱都比我一个大理寺少卿拿的俸禄还多呢。”
女子忍了忍,到底忍无可忍了。
“她既然样样都好,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寻花问柳!”
景翊突然被女子厉声一问,怔了怔,又一次举起眼皮。
“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
“你知道如今京城第一名楼雀巢的头牌花魁,画眉吗?”
画眉在闺房中掩口打了个喷嚏。
“冷,关上……”
刚刚从窗口跃进屋来的冷月转手关上窗,有点儿担心地看着蜷卧在床上的人,“画眉姐,身子不舒服?”
“唔……”
画眉慵懒地应了一声,把艳色的锦被裹得更结实了些,没有一点儿起身迎客的意思。
冷月走到床边,才注意到画眉红得不太正常的脸颊,伸手探了一下画眉的额头,一惊,“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烧成这样啊,看过大夫了吗?”
“自己拿冰水浇的……”画眉缩在被子里轻笑,“放心,景太医刚看过……”
冷月一愕。
梅毒的脉在出疮之前本就容易摸错,若再有受寒高热的脉影响着,把景竡糊弄过去还真的是有可能的。
画眉笑意微苦,美目中含着让人心疼不已的乞求,有气无力地看着床边的冷月,“别说出去……我不想带着满身烂疮死在大街上……”
冷月嘴唇轻抿,没点头,也没摇头。
“画眉姐……我有点事想不明白,跟你聊聊。”
☆、第45章 蒜泥白肉(二十)
画眉起身的样子有些吃力;冷月要扶她;画眉却往一旁缩了缩身子,摇头拒绝。
“景太医方才来的时候说;毒疮发出来之前是最易传人的……你就坐到窗边吧;离我远一些。”
画眉说罢,浅浅苦笑;笑得极美;还不是冯丝儿那种出尘的美。如果冯丝儿的美是水仙花的那种美;那画眉的美就是红烧肉的那种美;美得很饱满,很实在;为她多花点儿钱也不会觉得亏得慌。
冷月看着浅笑的画眉,饿了。
画眉像是冷得要命;被子把整个身体裹得紧紧的,只露着一个脑袋在外面,起身的时候也没掀被子,就像只蚕宝宝一样挪动了几下,直到倚着床头坐稳,微微喘息了一阵,才道,“说吧……什么事想不明白?”
“画眉姐,你喝过成家的茶吗?”
“成家……”画眉怔了怔,确定自己没听错冷月的问题,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是说苏州的那个成记茶庄吗?”
“对,就是他们家。”
画眉摇头轻叹,叹得有气无力,“你也太抬举我了……成家的茶,我忙活三天赚的钱都不够买一两最次等的……”
冷月低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我请你喝。”
画眉一愣,失笑,“难怪全京城的姑娘都想当景家的媳妇……”
“不是……”冷月脸上有点儿发烫,想到那个尚下落不明的人,心里又凉了一下,语速也加快了些,“这是我从成家少爷成珣那儿要来的,你帮我品品。”
画眉眉宇间浮出些恍然之色,“成珣……我见过他,听说他已被选入大理寺为官了。”
冷月点头,含混地道,“我手上在办的案子和他有点儿关系,方才去他家的时候还发现他从苏州带来的管家把他的夫人害死了。”
画眉一愕,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些细微的颤抖,“他的夫人……不是丝儿吗?”
“你认识冯丝儿?”
画眉娥眉微蹙,无力地咳了几声,轻轻点头,“她曾在这里当过清倌人,人美,艺绝,挂牌不足三月就大红大紫,不足四月就跟了成珣……”画眉顿了顿,看着冷月又轻轻道了一句,“是景四公子亲手把她捧红的。”
冷月红唇微抿。
从那幅陪着冯丝儿含笑辞世的画上就能看出来,景翊与冯丝儿的关系绝非冯丝儿说的救命恩人那么简单。
景翊对她的用心已远超过对待寻常爱慕他的女子的极限了。
冷月有点儿想掐死他。
而掐死他的前提是她得找到他,还得是活的他。
最好是完好无缺的他。
冷月咬了咬牙,低声道,“景翊失踪了……可能与成家有关,或与成家的生意有关。我一直觉得成家的茶叶贵得有点儿快,也有点儿怪,我尝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帮帮我。”
见画眉面露茫然之色,冷月没再多说,起身泼掉桌上茶壶里的隔夜茶,用包在纸包里的茶叶重沏了一壶。
热气蒸腾而出,茶香隐隐。
画眉皱了下眉头。
待冷月把泡好的茶倒进茶杯里,送到画眉面前,画眉仍没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只低下头来就着冷月的手浅呷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真是成家的茶?”
冷月点头。
画眉摇头,“不可能……兴许是你拿错了,这茶最多三十文一两。”
三十文一两……
按市价,三十文还不够买一片茶叶的。
见冷月盯着茶汤若有所思,画眉轻咳几声,低声道,“景四公子失踪……会不会只是有急事出门,没来得及告诉你?”
冷月搁下杯子,摇头苦笑,“他昨儿晚上服了醉红尘,就是有急事也出不了门。”
画眉微惊,“他怎么会服醉红尘?”
“我喂的……”看着画眉睁圆的眼睛,冷月摆手,“这个不提,我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些楼里最近几日有什么姑娘逃出去了?”
“有,天天都有……你要找什么样的姑娘?”
“胆儿大,熟悉烟花馆里剜杨梅毒疮的手法,敢对活物下刀子。”
画眉想了想,微微点头,“好像是有几个不堪此苦的……”
“不,”冷月笃定地摇头,“她本人应该没有染病,就算是染了病,应该也没到出疮的程度,她还有足够的力气,至少能搬动一个成年男人。”
画眉失笑,摇头,“这里又不是武馆,哪来的这种姑娘……”
冷月继续道,“她的手很巧,擅长精细活儿,剃头修脸磨指甲的手艺都很好,长得也不错,如果长得不好,那就是很会说话,反正能很容易就让那些不正经的男人跟她走。”
画眉继续摇头,“吃这碗饭的姑娘几乎都有这样的本事……”
冷月又补道,“她还很清楚更夫走街串巷的具体时辰和线路。”
画眉刚要继续摇头,倏然微微一怔。
“有……有一个。”
冷月急道,“谁?”
画眉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挪了挪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连细长的颈子也全埋进了被子里。
“说出来你怕是要骂死我了……”画眉浅浅苦笑,淡淡地道,“是我刚进雀巢那会儿为了争花魁之位使绊子挤走的姑娘,碧霄……我收买了一位熟客,那位熟客佯装醉酒,趁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身上浇了沸水,害她留了满身的伤疤,不管长得多漂亮都不能再吃这碗饭了,鸨母就把她贱卖给了一个打更的……”
说罢,画眉忙补道,“不过,她离开雀巢已有一年多了,而且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究竟出什么事了?”
冷月没答,只问,“靖王,萧允德萧老板,齐宣齐公子,成珣成大人,还有京兆尹府上的三管家杜忠,她以前都伺候过吗?”
画眉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别人不知道,倒是见她伺候过靖王……”
“她现在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只知是在京郊的一个小村里,那更夫好像是姓姜……”
姓姜。
靖王萧昭暄被发现遗尸的那个村子就是姓姜的。
那个吓疯了的浣纱女……
冷月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脸色瞬变,看得画眉也跟着怔了一下,“怎么……靖王惹上官司了?”
冷月还是没答,“画眉姐,你这儿有没有靖王的什么东西,越贴身越好,借我用用。”
“有,有条手串,就在镜子旁边的那个红木匣子里搁着……他上次来时落下的,还没来得及还他……”
冷月打开匣子,从里面牵出一条玛瑙手串。
“对,就是这个……”
画眉话音未落,冷月已跃窗而出了。
冷月无声地踏过一片屋脊,落地之时顺便抬头看了眼天色。
这个时辰,应该还来得及。
景翊也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是吃午饭的时辰了,难怪觉得有一阵阵饭菜香直往这屋里钻。
景翊深深吐纳。
唔……乡野人家粗茶淡饭的清爽滋味。
可惜,他不爱吃素。
这女子提起雀巢,雀巢里倒是有个不错的厨子,做的冰糖肘子简直京城一绝,想起那个色泽,那个滋味,更饿了……
景翊默默吞了下口水,招来女子一声冷笑。
“看来你也是钻过她被窝的。”
景翊不置可否,只意犹未尽地回忆着油汪汪的肘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我夫人救过她。”
女子落下深深的一剪子,又剪下景翊一把青丝,咬牙开口,冷然中带着几分勉力压抑的愤恨,“她害过我……害得我这一年多来窝在这个破地方,干着见不得人的营生,过得不人不鬼。”
景翊微怔,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番女子脂粉厚重的面容。
他确信他见过这个女子,但是……
一年多?
那会儿他还在宫里陪太子爷呢,怎么可能见过雀巢里的女人?
“我们确实见过,”女子的声音缓了缓,剪刀口咬合的声音也轻缓了些,“你是我离开雀巢之后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男人……”
景翊有点儿蒙。
他对女人一向不坏,但要说正儿八经的好,他长这么大就只对两个女人掏心掏肺地好过。
一个是冷月。
一个是他娘。
这个正在揪着他头发发狠的女子,他就只是觉得脸熟,连名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可能对她好过,还最好……
景翊还在搜索枯肠,女子已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剪刀,转身抓起另外一个寒光森森的物件,淡然续道,“可惜,你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不喜欢你的夫人,但我还是会帮她把你变成一个真正干干净净的男人……然后送你回家。”
干干净净的男人。
景翊突然想起一个人。
冷月答应安王爷在三日之内必擒拿归案的那个人。
冷月悄无声息地跃进这间破败不堪的院落时,脑子里想的也是这个人。
上一次进这间院子是八月十四,她在安王府接过这桩案子之后就立马来到这儿查看现场,那时孤身一人住在这院子中的浣纱女翠娘缩坐在院中一角,一言不发,无论谁靠近她,她都会尖叫不止。
冷月问了她几句话,愣是没从她嘴中听到任何一个清晰可辨的字。
看完靖王被发现的地方之后,冷月担心她无人照料,还敲开了临近几户人家的门,叮嘱他们帮忙照顾。
那会儿看着,一袭绿裙的翠娘缩在院墙下瑟瑟发抖,纤弱得像一片草叶,实在可怜。
☆、第46章 蒜泥白肉(二十一)
时隔两日;再见翠娘;冷月还是这个感觉。
因为翠娘压根就没挪地方。
翠娘还是穿着两日前的那身绿裙;抱膝缩坐在那堵黄泥砌的矮院墙下;挨着一颗大槐树;瑟瑟发抖。
只是如今她从头到脚都是湿透的,乌黑的头发打起了绺;槐树被昨日大雨打落的叶子落了她满头满身;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冷月愣了一下。
好像……
不太对。
冷月一愣之间;翠娘像是觉察到有人进了院子,身子使劲儿往后缩了缩,一边发着抖,一边怯怯地抬起头来。
目光落在冷月手上的一瞬;翠娘黯淡的眸子倏然一亮;惨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发出了一个虚弱沙哑还带着清晰颤抖的声音。
这回冷月勉强听出来她说了句什么。
翠娘说,你回来了。
鉴于上回她来的时候翠娘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欢迎她的意思,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希望她再次光临的迹象,冷月相信,这话翠娘一定不是想要说给她听的。
冷月循着翠娘熠熠发亮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
她从画眉房里出来得着急,没顾得上把萧昭暄的那条手串好好塞进袖里,就随便挽了一下抓在手上了。
她缩坐在这儿,是在等人?
等这条手串的主人?
冷月带着一丝疑惑再看向翠娘时,正见翠娘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奈何身子虚软无力,还没站起来就跌倒在地上,跌到地上,翠娘的一双眼睛也没有从冷月左手上挪开,一边盯着那条手串,一边使尽力气朝冷月爬去。
冷月一惊,忙过去扶她,手刚碰到翠娘的胳膊,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挺起身来,一头扑进冷月怀里,嚎啕大哭。
翠娘的身子烧得滚烫,刚才的一扑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纤细的身子像被剔光了骨头的肉片一样,软塌塌地伏在冷月怀中,湿透的绿裙被秽物沾染得污浊不堪,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一点儿也不像是被邻里关照过的样子。
冷月没忍心把她推开,任她扑在怀里痛哭了一阵,在翠娘的嚎啕大哭里,冷月隐约听懂了几句,也听出了一个她在接案之初就在想当然的力量驱使下犯的大错。
翠娘确实是被出现在自家门口的萧昭暄的尸体吓疯的,不过不光是因为那是一具死状过于诡谲的尸体,最大的原因是,这具死状诡谲的尸体是萧昭暄的。
冷月心里隐隐的有些发凉。
打一开始,这案子中她最想不通的就不是凶手是谁,而是凶手在犯下这几起案子时,明明严格遵守着一套她自己定下的规矩,比如死者都是喜欢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比如死者都是被活活剖开,然后清理得一干二净的……
偏偏,其余几具尸首都是被摆放到死者自家门口的,唯独靖王萧昭暄这具是在离靖王府半座城之外的京郊小村里发现的。
这不合理。
而如今看着在她怀中哭得撕心裂肺的翠娘,这个不合理终于合理了。
靖王不是无缘无故被扔到这村子里的,因为犯案的人打一开始就没准备把这些宰洗干净的男人送回家。
犯案的人是要把他们送回各自女人的面前。
翠娘就是萧昭暄的女人,极有可能只是之一,但兴许是犯案之人所了解到的唯一。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