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应该种黄瓜的。
“小月……”
冷月没理会他这一声垂死挣扎般的低唤,逼近到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脚步一收,朝着他的衣襟伸出手来。
景翊是个聪明人,在景家,聪明人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懂得审时度势,并根据情势的变化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于是,景翊在眨眼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抬头,吐纳,合目,手臂伸平,两脚分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佛慈悲,随她去吧……
景翊刚把大字型摆好,就觉得胸口摸上来一只手,一只温软又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个使劲儿,把他拎到了一边儿去。
“闪开。”
“……”
景翊踉跄了两步,脸色复杂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冷月只手挪开屏风,从屏风后面拽出一个浴盆,浴盆里一只水桶口那么大的乌龟正在慢悠悠地拨拉水玩。
“明天你就带它见老爷子去吧。”
景翊一愣,跟乌龟大眼瞪小眼地瞪了须臾,直到把乌龟的脑袋瞪回了壳里,景翊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冷月,“带它……见老爷子?”
“老爷子不是想要孙子吗?”冷月嘴角轻勾,蹲□子在乌龟长着绿毛的壳子上拍了拍,“正好还没给它起名呢,打今儿起,它就叫龟孙子了,明天抱去给老爷子看看,这件事儿咱俩就算是交差了。”
景翊的脸色更复杂了。
他站在这儿都能想象得出来,他要是抱着这么一个东西颠颠地跑到景老爷子面前,乐呵呵地告诉景老爷子,这是咱家的龟孙子,景老爷子一准儿能在祖宗牌位面前把他揍成个孙子。
不知道现在种黄瓜还来不来得及……
景翊看着龟壳出神,一时忘了回冷月的话,也不知出神出了多久,突然听见冷月寒意颇重的声音传来。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琢磨什么呢?”
景翊一晃神,脑子没管住嘴,脱口而出,“种黄瓜……”
“……出去,种黄瓜去吧。”
景翊蓦地醒过神来,看着冷月龟壳一般的脸色,深知这会儿陪笑也来不及了,还是垂死挣扎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是,夫人,这大半夜的……”
“沿着后院假山种一圈,自己一个人儿种,密实劲儿就照着外面那墙丝瓜来,你要是敢偷奸耍滑糊弄事儿,往后就你睡盆里,它睡床上。”
“……我种!”
于是,两个管花园的家丁三更半夜被景翊从床上拎了起来,陪着自家倒霉催的主子披星戴月地种了一宿黄瓜。
第二天一大清早,冷月来到花园的时候,两个家丁已经脑袋挨着脑袋地蹲在一边睡得口水横流了,景翊还在吭哧吭哧地刨着土。
八月的天还有几分余热,景翊光着膀子,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汗,被明艳的晨光照着,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洗干净的白萝卜一样,细嫩,水灵,还带着一股清爽的泥土的气息。
这么看着……
很爽口。
冷月凑近过去看着被景翊折腾得像是猪拱过一样的地,“种了多少了?”
白萝卜只抬头看了冷月一眼,手下没停,“快了……”
“唔……那就先歇歇吧。”
“不歇……”
冷月默叹,实话实说,她压根就没指望他能种出什么黄瓜来,昨晚赶他来种黄瓜,不过是信口抓了个能让他不睡在房里的借口罢了。
他要不提黄瓜这茬,她昨晚也会再找个别的借口。
看着景翊这副货真价实的大汗淋漓的模样,她也觉得点儿出乎意料,以景翊的作风,怎么就会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种一宿黄瓜呢……
“家里来客人了,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去吧。”
景翊没吭声,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
“行了,今儿干不完也不会让你睡到盆里去的,赶紧着,洗澡水都给你准备好了。”
景翊还是没吭声。
“我也不会让龟孙子睡到床上去的,行了吧?”
“行。”
她就知道……
景翊愉快地把锄头一扔,抱起衣服哼着小调就回房了。
看着景翊水光闪闪的背影,冷月当真有了种从此抱着乌龟过夜的冲动。
什么人啊……
景翊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时辰,等景翊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厅里就只剩下脸色阴沉的冷月和两杯不冒热气的清茶了。
景翊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锄头了,于是不等冷月开口,景翊就自觉地站到冷月面前,“夫人,我错了。”
冷月浅抿着嘴唇没说话,景翊又认认真真地补道,“夫人,其实归根到底错并不在我,是龟孙子一个劲儿想往我澡盆里爬,我怕它烫着,跟它讲道理,它不听,我俩就打起来了……”
说着,景翊还撩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上那几道粉嘟嘟的抓痕,没抓破,只是微微有点儿肿,看起来有种出乎意料的赏心悦目,“请夫人查验。”
眼看着冷月嘴角抽了抽,景翊又赶忙补了最为紧要的一句,“最后我把它翻了个个儿撂在地上,还是我赢了。”
“……”
“虽然是有点儿胜之不武,但兵书里说得好……”
冷月一言不发地听着景翊背完了大半本《孙子兵法》,终于忍不住,低头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里,使劲儿揉搓了几下。
“景翊……刚才,萧允德来过了。”
景翊一怔,掐住了后半截兵书,盯着冷月愤愤中带着几分懊恼,懊恼中又带着几分憋屈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夫人要是没打痛快……我再把他叫回来?”
“我没打他……”冷月深深地看着沐浴之后纤尘不染的景翊,微微抿了一下血色有些淡薄的嘴唇,沉声道,“景翊,昨晚你家……咱们家,有个亲戚过世了。”
景翊眉头轻蹙。
亲戚?
能让冷月动容若此,肯定是个与她相熟,至少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亲戚,景家的亲戚,而且还是个从素来不跟亲戚们有什么走动的萧允德处得知死讯的亲戚。
景翊微惊,“秦合欢死了?”
“没死。”
“……那是哪个亲戚?”
冷月又犹豫了一下,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拉着景翊的胳膊把景翊拽到椅子前,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进椅子里,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声地道,“萧允德。”
“……!”
要不是冷月的手还按在他的肩上,景翊一定蹦起来给她看看。
“夫人……”景翊睁圆了一双狐狸眼,喉结微颤,咽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愈发诚恳,“我真的已经知错了,我把咱家所有墙根底下全种满黄瓜好不好,你就别吓唬我了……”
“谁吓唬你了……”冷月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儿地翻了个白眼,可声音说出来还是沉沉缓缓的,“他真的已经死了,是秦合欢托人把他的棺材抬来了……你别冲我瞪眼,你跟龟儿子在澡盆子里打架那会儿棺材就已经抬到刑部停尸房了。”
景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圆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来弯弯翘翘的样子,不笑也带着一抹隐隐的笑意,“夫人真是金口玉言,昨儿晚上才说过萧允德这种人自有天收,今儿老天爷就把他给收了。”
冷月欲言,又止,摇头,松开按在景翊肩膀上的手,抓起桌上的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就被景翊伸手拦了下来。
“等等。”
景翊从她手里拿过杯子,起身把凉透了的茶水泼到门外的庭院里,转身回来,走到客厅一角的小炉边,拎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重新交回到冷月手里。
“慢点儿喝,还有点儿烫。”
看着冷月发愣,景翊指了指自己肩膀上刚刚被冷月按过的地方,“你手心儿里全是冷汗,还是喝点儿热乎的好。”
冷月捧着热腾腾的杯子,鼻尖有点儿发酸。
她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被景翊这样关切地看着,她突然就相信那场仓促的婚礼真的是算数的了。
景翊浅浅蹙着眉头,温声问道,“直说就好,还出什么事儿了?”
冷月微怔,抬眼看向景翊,景翊迎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死人了,能把你吓成这样,肯定还有别的事儿。”
冷月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口热水,暖意流遍全身,方才还一团乱麻的心无端地踏实了下来。
“他死得……”
三个字说出来,冷月顿了顿,像是又斟酌了一下,才最终选定了后面的四个字,轻轻吐出。
“不大正常。”
☆、第27章 蒜泥白肉(二)
死得不大正常?
不大正常也有很多种;景翊觉得;他想到的不大正常,和冷月所谓的不大正常;很有可能不是同一种。
景翊斟酌了一下;试探着道;“他是看起来不大正常;还是摸起来不大正常;还是闻起来不大正常;还是尝……常见的那些种不大正常?”
他分明已经及时把那句“尝起来不大正常”咽回去了,冷月却还是一副被深深地恶心了一下的模样,眉头一皱,把一口刚含进嘴里的水原封不动地吐回了杯子里。
“你别猜了……”冷月抬起手背抹了抹嘴,拧着眉头把杯子放回到茶盘里;脸色有点儿说不出的难看,“我去秦合欢那看看,然后去趟安王府,我直接把棺材弄到了刑部,估计京兆府又得挤兑我了……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也不要打听。”说完,冷月又格外郑重地补了一句,“千万别打听。”
“夫人放心。”
冷月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搂过景翊的脖子,轻轻踮脚,迅速地在景翊还含着一抹微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又迅速地说了一句,“为那杯热水……赏你的。”
不等景翊回过神来,冷月已不见人影了。
冷月出门的时候确实是挺放心的,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一碟蒜泥白肉端上桌,景翊的脸蓦地一下子变得白里发青,冷月就隐隐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待季秋领着送菜的丫鬟们退下去了,冷月一边吃,一边看着身边的景翊埋头默默扒白饭,看了一会儿,景翊一直扒白饭,冷月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景翊在一碗白饭中抬起头来,无辜地摇头,“没有啊。”
“哦……”冷月面不改色,在那碟蒜泥白肉里夹起一片,放在茶杯里涮了两下,涮掉肉片上绿油油的香菜碎和红艳艳的酱汁,只剩下一片白生生的五花肉,水淋淋的送到了景翊的饭碗里,“把这个吃了。”
景翊的脸色霎时又青了一重,“夫人……”
冷月一眼瞪过去,“吃。”
景翊把肉片夹起来,送到嘴边,张嘴,张嘴,张嘴……
冷月幽幽地看着光张嘴就是不把肉片往嘴里送的景翊,又问了一遍,“你去打听萧允德的事儿了?”
景翊乖乖地道,“是……”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具体的不清楚,只听人说是白白净净的,有点儿像……”景翊看着夹在筷子头儿上的那片白花花的五花肉,胃里抽了一下,没说得下去。
“行了,”冷月翻了个白眼,“别吃了。”
景翊像是被当堂判了无罪开释的犯人一样,长长舒了口气,把那片涮得白白净净的肉送回到碟子里,在酱汁中正正反反地泡了好几个来回,浸得整片肉都不那么白花花的了,才安心地把它留在碟子里,埋头猛扒了两口白饭,扒得急了,一不小心呛了一下,喷了一地米粒子。
“咳咳咳……”
“这点儿出息……”冷月搁下碗筷,没好气儿地给他敲背,“都告诉你了不让你打听,你怕我害你怎么的!”
景翊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抽空挤出一句,“我怕人害你……”
冷月敲在他背上的手顿了一下,“谁害我?”
“你不是说京兆府会挤兑你吗……”
冷月愣了愣,她的职位特殊,在各衙门之间受夹板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她就是随口一说,连抱怨的意思都没有,他居然就放在心上了。
冷月蓦地想起一件事儿来,“京兆尹今儿早上来见安王爷,进门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满头大汗,喘得都快断气了,坐那儿好半天还手脚直打哆嗦,是不是你干的?”
景翊成就感十足地点头。
冷月觉得,那种不祥的预感又强烈起来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景翊喝了两口茶,答得坦然,“他是堂堂从三品朝廷命官,年纪都快跟老爷子差不多了,我既是下官又是晚辈,怎么会对他无礼呢。”
冷月默默松气,松了还不到一半,就听景翊愈发坦然地道,“我只是等你走了之后,去京兆府把他的马车轱辘卸了。”
“……”
“然后又把他的轿顶子拆了。”
“……”
“还把他的马尾巴剪了。”
“……”
“最后把他的官靴埋到他家米缸里了。”
“……”
“根据礼部规定的些条条杠杠,他那会儿也就只能跑着去安王府了,我估么着,他到安王府那会儿,你已经把什么事儿都跟王爷说清楚了,此局夫人必胜。”
“……”
景翊话音甫落,冷月正在心里默默地挠着,突然被景翊环住腰,一把抱进了怀里,冷月惊得差点儿蹦起来。
“……你干嘛!”
景翊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看着坐在他腿上脸蛋通红全身僵硬的媳妇,“有赏吗?”
“我赏你大爷!”
景翊纠正,“咱大爷。”
冷月一口气噎得差点儿背过去,“谁大爷也没有赏!你给我松手!”
景翊怏怏地抿了抿嘴,抱着不放,“那你今早说的话就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了!”
“你今早亲我的时候说是为那杯热水赏我的,倒杯热水都有赏,我折腾这么一早晨,难道没有赏吗?”
“有……”冷月有点儿想疯,深深呼吸,急中生智,“龟孙子赏给你了,你抱它玩去吧。”
景翊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忽闪着一双无辜的狐狸眼,“它本来就是我的,不算。”
“我买的乌龟,凭什么是你的!”
景翊看着脸颊蓦然又红了一重的媳妇,笑得美滋滋的,“你买乌龟的时候不是跟一个公子抢吗,砸银子砸不过人家,就把人家拉到一边跟人家说好话,说是要买来送给自己相公的,说你相公养的猫死了,养了一池锦鲤又死了,你怕他太难受,就想送他一个不容易死的东西养……”
景翊还没说完,冷月脸上已经烫得快要冒烟了。
亲娘四舅奶奶……
难怪他今晚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话她是跟人家悄悄说的,他怎么会知道!
冷月板下脸来喝住景翊的话,“你再胡扯我抽你了啊!”
“你还跟人家说,你跟了你相公好了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你相公难受成那个样子,心疼得要命……”
冷月很想找个地缝钻一钻,塞不下整个人,能把这张脸塞进去也好……
可惜地上没有那么大的缝,她也没有那么小的脸,冷月只能一把揪起景翊的衣襟,有多大声吼多大声,“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那个公子是刚来大理寺的一个小官,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讲给大家伙儿听的,还说羡慕死你相公了……”
冷月手一抖,差点儿勒死景翊。
大理寺的官员,还讲给大家伙儿听……
当时只以为那是个有钱的文弱公子哥儿,出价出不过他,就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那公子较真儿,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让给她,她一急之下就说了几句心里话,天晓得……
冷月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儿,没自报家门……
景翊说到这儿,停了停,冷月以为终于到此为止了,放心地松开了景翊的衣襟,结果景翊把她抱得更紧了几分,笑容愈深,好像笑意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