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什么钱?”
徐青被问得一愣,还没琢磨好该答什么,景翊已在冷月垂在身侧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瞬间经由手心传过全身,冷月心里蓦地一乱,脑子里像是被人毫无征兆地放了一把火,猝不及防之间就把钱不钱的事儿烧成了灰化成了烟。
要命了……
不等冷月使力气挣开,景翊就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拍上了徐青的肩膀,笑容可亲地道,“钱的事儿改日我与你们细谈,你们今天只管问什么答什么就行了。”
徐青和张老五顿时像是被景翊喂进了一瓶子定心丸似的,神色不约而同地一松,徐青底气十足地“哎”了一声,“你们随便问,我答!”
景翊温和点头,“好,那我先问个问题。”
徐青脊背笔直地站好,凝神道,“您说。”
“水在哪儿?”
“……水?”
景翊蹙着好看的眉头抚了抚胸口,“庆祥楼的豆腐脑太咸了,好渴……”
“……”
徐青僵着一张黑脸进屋取水的工夫,景翊向张老五轻轻地问了一句,“昨天的人,可还是三年前的那几个?”
张老五一怔,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是。”
景翊微微眯眼,上身微倾,温和含笑,明明只穿着一身俊逸的白衫,周身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官家威严,看得张老五心里莫名地一慌。
景翊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确定?”
“他们……他们说话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昨天,昨天那几个……”张老五咽了咽唾沫,才道,“他们就截住我,问我我孙子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们就打,非要我把冲儿交出来,说是冲儿欠了他们啥,就是躲到地底下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亏的让徐青碰上,要不然……哎!”
张老五话音将落,徐青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两个碗,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愤愤地道,“那几个王八犊子认得我,怕我认出他们来,扭头就跑,跑也没用,烧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冷月的嘴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剑锋微微颤了一下,“尚书令秦谦秦大人府上的人,对吧?”
徐青狠狠一愣,愣得险些把茶壶扔了,景翊手快,接过茶壶茶碗,倒了一碗茶水搁到张老五面前,又倒了一碗递到冷月手上,还拿起张老五刚才仔仔细细品鉴过的那个盛豆腐脑的黑瓷大碗,倒了半碗递给陈青,末了往那个青花白地的汤盆上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抱着茶壶蹲到了槐树底下,对着茶壶嘴儿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
只要是跟三年前的那件事不沾边,那有他媳妇一人就足以了。
徐青呆呆地捧着那只刚刚还被景翊称为宝贝的瓷碗,见鬼一样地看着垂着细长的颈子浅浅呷水的冷月,“您……您咋知道?”
冷月润了润喉咙,抿去嘴边的水渍,才道,“你认得他们,是因为你往秦府送过瓷器,送瓷器的时候他们还不给你好脸色看,是不是?”
徐青嘴张得足以塞进一颗鸡蛋,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
冷月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崽子会打洞。”
景翊没憋住,一口水喷了满地。
这话张老五和徐青未必听得懂,景翊可明白得很,正二品尚书令秦谦秦大人是谁,不是外人,就是萧允德的岳父,秦合欢的亲爹,眼下朝廷里最拿自己的官位当官位使的官。
他媳妇记起仇来,真是……
啧啧,比在茶楼里听书热闹多了。
景翊抱起茶壶,兴致盎然地呷起了水煮树叶一样滋味的茶水。
张老五和徐青都错愕着,谁也没留意景翊,都在全神盯着这个传言里像神又像鬼的女捕头。
传言……好像也不全是瞎编乱造的。
冷月就在三个大老爷们的注视下“咕嘟嘟”干掉大半碗茶水,把茶碗放下,抹了抹嘴,才转目看向徐青,“听张师傅说,张冲替你守瓷窑那天一直骂骂咧咧地说要弄死谁。”
徐青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直问他咋回事儿,他也不跟我说,就说让我等着看,还说啥老天有眼啥的……怨我,我那会儿只当他是又跟人骂架了,我要是再多问问,问清楚,可能也就没这档子事儿了……现在倒好,活的找不着人,死的也找不着尸了……”
徐青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咬起了嘴唇,埋下了脑袋。
“他那天除了骂人,身上可多了什么东西?”
徐青怔了怔,摇头。
“你再想想,荷包,或者钱袋,有没有?”
徐青还是发愣,倒是一直低头默默抹泪的张老五倏地抬起头来,“有……有个钱袋!”
徐青拧起眉头,“师父,啥钱袋啊?”
张老五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哎呀,就是那天晚上他让你帮忙带家来的那个包袱,就在包袱里面藏着,缎面的……”
徐青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张老五肩头上按了按,“师父您坐着,我去拿。”
徐青匆匆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粗布包袱。
“师父……这不都是冲儿拿回家来要洗的衣服吗,哪有啥钱袋啊?”
“有有有……就在里面,衣服里面!”
徐青在石桌上摊开包袱,伸手往一包脏兮兮的衣服里摸了摸,还真从衣服堆里摸出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来。
“对……对!”张老五接过钱袋,颤抖着两手捧给冷月,“就是这个,这不是冲儿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冷捕头,这个有用不?有这个,能找找他了不?”
冷月被张老五满是期盼的目光看着,心里揪得难受,接过钱袋,转眼看看景翊,景翊蹲在槐树下,抱着茶壶,也浅浅地拧着眉头。
冷月暗暗咬着牙,攥了攥滑溜溜鼓囊囊的钱袋。
“能……您再容我两天。”
张老五顿时有了精神,激动得一边抹泪一边笑,“哎……哎!容,容……”
徐青也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憨憨地挠着后脑勺,“能找着就好,找着就好!”
冷月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一时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景翊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搁下茶壶,凑到冷月身边,伸手从后拥过冷月的肩膀,“走吧,趁时候还早,找人去。”
徐青忙道,“我送你们!”
不等景翊开口,冷月已拽起他的胳膊大步奔出了院门。
走到胡同的一个转弯,冷月步子一收,把景翊往墙角一推,两手环上景翊的脖子,一头埋进了景翊的肩窝。
她难受,景翊知道。
她难受的什么,景翊也知道。
于是景翊没出声,也没动,任由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
半晌,听到冷月一声低诉。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景翊无声苦笑,这问题他很久以前就琢磨过,但三言两语还真答不清楚。
景翊浅浅一叹,“我也觉得……从你们刑部的牌子上就能看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冷月听得一愣,抬起头,也松了环在景翊颈子上的手,“刑部的牌子怎么了?”
景翊从怀里摸出冷月那块细长的刻着“刑”字的黑漆牌子,把牌子翻了个面儿,递到冷月面前,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里心疼之意清晰可见,“刑部捕班总领的牌子上居然刻着个马蹄铁的形状,难不成如今刑部真苦得像外面传的那样,官员当衙役使,衙役当牲口使了?”
冷月的目光在景翊温柔好看的眼睛和拿在他手里的这块牌子之间游走了一阵,脸颊微红着接过牌子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地道,“都是胡扯,没这回事儿。”
景翊轻叹,声音又轻柔了几分,听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你是我的夫人,跟我还逞什么强?”
“没有……”冷月在化掉之前及时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我的牌子。”
景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怜惜愈浓,“这是在你衣服里找到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冷月默默一叹,咬了咬牙。
景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能坦诚相待了……
“这是我那匹马的。”
“……马?”
“这是我那匹马进出刑部马厩的凭证牌……你拿错了。”
“……”
换做冷月满目心疼地看着脸色很有几分凌乱的景翊,温柔地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无所谓,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待会儿还得再用一回,你装得像一点儿,别说漏嘴了。”
“……还用?”
冷月扬了扬那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捅耗子洞,你去不去?”
☆、家常豆腐(十八)
去,景翊当然要去。
景翊不但去了,而且还没有空着手去。
出了胡同,路过庆祥楼门口的时候,景翊买了整整一笼屉刚出锅的肉包子,连包子带笼屉一块儿抱去了萧允德在城中的宅子。
秦合欢从景翊手里接过这一笼包子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的。
“昨儿家里有点儿琐事,表嫂登门也没能好好招待一下,听说表嫂昨天看起来从里到外都有点儿虚,我特意挑了一家个头最大的包子,这一笼有二十来个,一口气吃下去,保证表嫂整个人都踏实了。”
景翊长着一张说什么都像实话的脸,秦合欢咬牙半晌,到底还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多谢”。
冷月浅蹙着眉头,看着秦合欢毫无笑意地对着他俩扯了扯青紫的嘴角。
对,秦合欢的嘴角就是青紫的,在接过景翊这一笼包子之前,她的嘴角就已经是青紫的了。
“表嫂这是怎么了?”
秦合欢见冷月把目光凝在她嘴角上,冷着一张脸把笼屉塞到丫鬟手上,才不带什么好气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今天我家琐事也多,就不送两位了。”
冷月和气地一笑,“表嫂是酉年生人吧?”
秦合欢不知冷月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觉得,摔一跤能摔把嘴摔紫了的,那嘴得长成什么样啊,也就只有属鸟的才行吧。”
景翊不失时机地应和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
秦合欢整张脸都紫起来了。
冷月凤眼微眯,收起了几分和气,“不过,表嫂就算是酉年生人,这伤也不是摔出来的,应该是拳头打出来的……你好像又有点儿虚了,要不要先吃俩包子垫垫?”
秦合欢一手撑腰,一手按着突兀如山的肚子,深深喘了两口气,才道,“昨儿在街上遇贼了,那贼人干的。”
冷月眉梢一挑,“然后钱袋丢了?”
秦合欢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已经后悔让这俩人进门来了,眼下只要他俩肯走,让她丢出去一百个钱袋她也心甘情愿。
可惜冷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样的钱袋?从哪条街上丢的?打你的贼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吧?”
秦合欢的耐心像是一下子被逼到了极致,拧起修得细长的眉,不耐烦地道,“这事儿已经报了京兆府衙门,就不劳景夫人挂心了。”
冷月眉心一舒,“报官了就好。”
秦合欢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就见冷月神色一肃,从怀里牵出一块细长的黑漆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马蹄铁的图样。
“想必表嫂听说过我是干什么的,我再补充一点儿你肯定没听说过的……这牌子是安王府的东西,马蹄铁代表畅通无阻,拿这块牌子可随时插手过问任何衙门的任何案子,表嫂这案子既然报到了京兆府衙门,我就去京兆府衙门问问好了,也顺便催催他们,早点儿破案。”
景翊越过冷月的肩头,把目光落在牌子背面的那个大大的“刑”字上,咬着舌尖默默无言。
这会儿他要是憋不住露出点儿笑模样来,恐怕这辈子他都别想笑了……
秦合欢噎着尚未舒出的半口气,盯着牌子上的那个马蹄铁的刻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看了好一阵子。
这样的牌子她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看着,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儿……
秦合欢勉强道,“用、用不着去京兆府……就、就丢了一个钱袋,也没多少钱……”
“什么样的钱袋?”
“绿……绿色的,缎面,绣花……没有多少钱。”
“绿色的?”冷月像模像样地一怔,收起手里的牌子,从袖中牵出那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在秦合欢的脸前晃了晃,“表嫂看看,是不是这种绿色,缎面,绣花的?”
秦合欢的脸倏地一白,“这、这不……”
秦合欢否认的话没说完,冷月就笑盈盈地抢过了话去,“表嫂要是记不得了,我拿这个给府上的丫鬟家丁们看看去,没准儿他们有人记得呢。”
冷月说着,转目看了看那个站在一旁抱着笼屉的小丫鬟。
秦合欢一急,“这不就是我的钱袋吗!”
景翊干咳两声绷住脸,好心好意地道,“表嫂……还是吃个包子吧。”
秦合欢准备去抓钱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泛起了一些茄子般的光泽。
冷月把钱袋往回收了收,避开秦合欢的手,“表嫂认清楚了,这钱袋真是你被抢的那个?”
“就是!”
“奇怪了……”冷月使劲儿地皱了下眉头,“这钱袋是在表哥瓷窑里的一个叫张冲的伙计家发现的,难不成当街抢你钱袋的就是你自家瓷窑的伙计?”
听见张冲二字,秦合欢像是被雷“咔嚓”劈到正头顶上一样,脸色骤然一变,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话来,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尖细得刺耳,“是……是,就是那个叫张冲的!就是他干的!我们秦家也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他有胆子……有胆子就躲到下辈子也别出来!”
景翊一时没忍住,站起身来,从丫鬟怀中的笼屉里拿出俩包子,送到了秦合欢手中,才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秦合欢捏着热乎乎的包子,脸色又复杂了一重。
“表嫂……”冷月带着三分同情和七分愉快看着秦合欢,“吃口包子冷静冷静,再好好想想,这钱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抢的?我要是记得不错,我昨天在家里见到你的时候,这钱袋就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景翊默默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以秦合欢当时的装扮,腰间要是配了这个翠绿缎面墨绿扎口的绣花钱袋,那种好像缺了点儿什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秦合欢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捏着包子,差点把包子馅都捏出来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弱了一重,“好、好像是吧……”
冷月轻轻牵着嘴角,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里面碎银碰撞,发出一种让秦合欢莫名心慌的声响,“既然那会儿钱袋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张冲当街抢你,打你,又是图的什么呢?”
秦合欢脸色来来回回地变了好一阵子,变到最后,连嘴唇都发灰发白了,过于纤弱的身子似乎有些承受不住过于突兀的肚子,微微发颤。
她满嘴跑舌头是一回事儿,要是紧张惊吓之下动了胎气,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冷月把钱袋收回袖中,腾出手来摸上了秦合欢冰凉一片的手腕。
突然被冷月摸上脉,秦合欢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惊叫一声抽回了手,连退几步,捏在手里的包子也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墙边。
“你干什么!”
冷月也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愕然地怔在原地,“你……你肯定,是张冲,张老五的孙子,张冲干的?”
“就是他!”秦合欢紧捂着刚刚被冷月摸过的手腕,喊得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