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卫念中写给安瓒的;却递到了解语手中。“闻兄在百花寺中静养;安康否?弟甚是记挂……今上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令天下愁苦。弟三生有幸;得遇明主……今后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最后是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辞;“吾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匡扶社稷;造福百姓耳!”号召安瓒一起入伙;“兼济天下”。
这其实是说,安姑娘啊;你老爹没病亡,如今在百花寺中藏着,我们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天下大乱,都是因为皇帝不好,咱们一起奋起,换个“明主”做皇帝,大家一起过安生日子。
信中不止一次出现“明主”这个词,以及对“明主”无尽的赞美。解语笑了笑,与其说真有那么一位“明主”,倒不如说是卫念中心中希望有那么一位“明主”。卫念中说“明主”是“天潢贵胄”,天知道,太祖皇帝这些子孙中就没一个像样的。藩王们一味贪图享乐,鼠目寸光。
“是个人都比皇帝强!”张下了断语。从太祖皇帝立朝至今也有两百多年了,皇帝前前后后有过十几位,从没弄过什么“矿监税使”扰民的!也从没有这般民不聊生的!
解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是,任凭藩王再怎么不好,也不会比皇帝更差了。这世上还有比皇帝更差的人么?解语和张头凑到一起,细细商议了半天。通常都是解语在说,张一本正经的点头,“你说的对。”
第二天张卸了差使,着急忙慌的要回当阳道,偏偏被岳霆拦住了。“无忌,如今府中都是妇孺,跟哥哥回家住着。”无忌如今功夫不错,是时候为靖宁侯府出份力气了。再说如今京城乱糟糟的,他一个人住着究竟也不好,不如和全家人住在一处,相互也有个照应。
张自然不肯,“四叔和大哥都在,怎么会全是妇孺?喂,你别拉我!爹爹临走时说过,我只要照顾好自己便是。”岳培对他从来没要求,只要他少胡闹些,已是谢天谢地。
岳霆沉下脸。“只要照顾好自己”?无忌太自私自利了,从不为靖宁侯府着想!父亲素日是何等疼爱他,这没良心的!岳霆拦在张面前,怒目而视。
张心急,“解语还等着我呢!”灵机一动,哄起岳霆,“我回当阳道拿个要紧物事,你陪我一道好不好?”先回了再说。
岳霆难得看见张不耍性子不乱发脾气,也便点了头,“好,哥哥陪你一起回去。”看着他,省得他又溜了。太夫人昨晚看着满堂儿孙还念叼过,“哥儿若是回来,便更热闹了。”
兄弟二人骑上坐骑,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当阳道。“你先喝杯茶,我换件衣裳。”张把岳霆安顿到客厅中,自己一人进了内室,从内室窗户中跳了出来,翻墙到邻舍。
“晚了么?”张急急问道,“岳霆缠着我,耽搁了好一会儿。”解语笑咪咪说道“不晚,一点儿也不晚。”便是晚了也不碍事,让他们等会子好了,他们会等的。要造反的人,沉不住气还能成。
岳霆在厅中喝光了一壶茶,还不见张出来,觉着不对劲,“男人家换个衣裳,怎也这般费功夫。”他猛的推开内室门,见窗户大开着,室中空无一人,知道是上了当。“无忌使诈。”岳霆胸脯一起一伏,很是生气。无忌虽胡闹惯了,却一向是个实诚孩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如今竟学会使诈了!
无忌这“实诚孩子”此时已和解语偷偷上了早已备在府门后的马车,去了凌云阁。两人都是偷偷摸摸的,无忌是背着岳霆,解语是背着谭瑛。
下马车时,两人均披着黑色狐皮大氅,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径直走进凌云阁雅室。“是两个人来的,车夫在外等着。”“看样子一点戒心也没有。”迅速有人回报了,雅室屏风后一名年轻俊雅的公子,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一进雅室,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有侍女上来行礼,笑盈盈道,“请贵客宽衣。”服侍着脱下了大氅。解语放眼望去,屋中很宽大,一扇空山新雨图大理石屏风前面,摆着张样式古朴的红木案几,旁边坐着位长者,温和的问好,“世侄女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卫念中丝毫不搭长辈架子,笑着说道。
解语迅速看了他一眼,大吃一惊。安瓒原和卫念中做过同僚,解语曾到卫家做过客,卫念中自然是见过的。印象中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体态已略略发福,怎么如今瘦得像根竹竿?是因为卫大姑娘么?解语心中惨伤,俯身下拜,“卫世伯。”张也跟着行礼。
卫念中温和说道“世侄女请起,世侄请起。”看着眼前绿鬓红颜的妙龄少女,一时眼前有些模糊,“大丫儿,大丫儿……”解语强忍住眼泪,低声安慰道“卫世伯,卫大姐姐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卫念中掩面而泣。
张拉了拉解语,同情的嘟囔道“真可怜。”张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很容易同情弱小,进而对抗朝廷。他自十岁起不断被沈迈抢走,多多少少受沈迈的影响,天真豪爽,还爱行侠仗义。
解语沉重的点点头。卫念中向来洁身自好,官声极佳,谁知竟会凄惨至此。要说起来,做忠臣一向是有风险的事。太祖皇帝的皇位是从自己侄子手中抢来的,抢是抢成了,却有人不服气,有不少“忠臣”不服气。结果呢?这些忠臣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有被灭十族的,有被残忍杀害的。铁铉就是其中一位忠臣,他最终被极其残忍的杀死;之后,他的两个亲生女儿被没入教坊司,沦落到天底下最污秽的地方,备受摧残。
铁铉死了,看不到自己女儿的苦难;卫念中可是还活着,活着受这种折磨。解语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宽慰的话,唯有沉默。
许久,卫念中拭去泪水,含笑说道“我失态了,见笑,见笑。”在这儿哭有什么用,大丫儿还是救不出来。
解语和张在卫念中对面坐下,解语开门见山讲道“卫世伯要救爱女,我要救父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反正都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
卫念中没有想到解语如此直率,怔住了。解语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本朝自太祖皇帝立朝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卫世伯熟读史书,自古以来有几个朝代超过三百年的?不过那么三个两个。”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有哪个朝代能永久统治下去。
解语笑道,“天下若从此真的大乱,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你我自是不愿看到。”真要改朝换代,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的仗要打,“一将功成万骨枯”,还不知要死多少无辜之人。
卫念中定定看住解语。张随手倒了杯热茶过来,“润润喉。”说这么多话,该渴了。大冬天的要多喝水。
解语接过茶杯,微笑道谢,抿了口茶水,继续讲道“凡超过三百年的朝代,都有中兴之主。如今这时势,咱们为自身计,为黎民计,自然也盼着太祖皇帝的子孙之中能出来一位中兴之主。我朝太祖皇帝驱逐靼虏,恢复中华,建下这万世基业,定能世世代代传将下去,永无尽时。卫世伯,侄女和世伯一样,只想要自家亲人无恙,只想要社稷百姓无恙。”别的,并不在意。谁做皇帝,管他呢。
卫念中神情激动,坐都坐不住了,“太祖皇帝的子孙之中,便有一位宽毅仁厚的亲支近派,定会是我朝中兴之主!”
解语含笑点头,“如此甚好。卫世伯,侄女有两件事情相求,还望能转告贵主人,乞他应允。”该提提条件了。
卫念中正色坐下,“世侄女请讲。”解语朗声说道“第一件,家父便住在百花寺中,直待新君即位后方出山。家父性情耿直,将来只讲讲经史便好,无须委以重任。”
卫念中拈着胡须,微微点头,“这个不难。”简直是可以直接答应她的,王爷本也说过,安瓒在寺中慢慢将养便可。王爷英明宽厚,知人善任,定会给安瓒一个合适的官职,不会勉强他的。
容易的说完,该说比较难的。解语接着说道“第二件,靖宁侯便一直在陕西剿匪,直至匪患靖清。”别牵扯到岳培,别牵扯到靖宁侯府。
卫念中楞了楞,靖宁侯?王爷费这么大功夫请了你们来,为的还不是靖宁侯?若是靖宁侯想在一边看热闹,怕是不成。
屏风后青年公子微微一笑,朝身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点了点头。老者会意,恭身一礼,转身出了屏风。
“安姑娘好大手笔,先是劫了钦命要犯安瓒,接着又劫了六安侯傅深!”老者大喇喇走出来,坐在卫念中身边,盯着解语问道“安姑娘还有退路么?”
解语起身,笑盈盈施礼,“胡大夫安好。”她在狱中见过胡大夫,自然认得。张不满看了胡大夫一眼,这人真没礼貌!
解语行过礼,坐了下来,“当年太宗皇帝本是燕王,‘靖难之役’后登上大位。‘靖难之役’打了多久?四年。”夺个皇位可不是容易的。太宗皇帝自是造反成功了,夺位成功了,可他打仗也足足打了四年。
卫念中在旁颔首,心中暗想“世侄女说的不错。”哪里等得了四年,四个月也等不了。打什么仗,甭打了,直接夺宫便是。
胡大夫咪起眼睛,她这是什么意思?解语冲他温和笑笑,“胡大夫,本朝还有一位皇帝,便是哲宗皇帝,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贵主人若仿效哲宗皇帝,又何必牵扯到靖宁侯等人?”哲宗皇帝是次子,只能出为藩王。他不甘心臣服,在中秋月圆时节披盔戴甲杀进宫中,杀了他的亲大哥,自为为帝。之后,倒也太太平平的当了二十多年皇帝。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响起,胡大夫和卫念中都忙站起身,俯身恭敬的侍立。一位青年贵公子自屏风后走出,笑道“安姑娘好心计!”
胡大夫和卫念中都恭身施礼,“王爷。”卫念中急急以解语、张说道“快来见过王爷。”张看着解语,解语微笑道“哪里有王爷?分明是陛下。”
☆、72
秦王又是一阵朗声大笑;这安解语恁的识趣!眼见得诸人皆俯伏在地;口称“陛下”,秦王施施然在上首坐下,满意笑道“诸卿平身;赐座。”
解语和张年纪最小,自然是敬陪末座。卫念中坐在胡大夫之后;心绪十分复杂:安家解语自小也见过数面,生得极好;礼仪规矩也好;端庄大方;斯文得体。却不知她如此爽快果断;不让须眉。
室内很温暖,解语在室内坐久了;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白色美玉上绽开了艳丽花朵一般好看。秦王饶有兴致的看看解语,再看看她身旁一脸憨傻的张,闲闲说道“过几日御花园会有鲜花怒放,太后少不得要宣召有品级的命妇进宫赏花。靖宁侯府太夫人、六安侯府太夫人,都在宣召之列。太后她老人家对靖宁侯太夫人、六安侯太夫人一向礼遇,这回怕是要留二位太夫人在宫中小住数日。”
解语心中暗乐,这秦王想必知道些自己和大胡子的身世,可是知道得不够详尽。一般人听到祖母要面临危险必然会关心则乱,可自己和大胡子,恰恰是对祖母没什么感情!她一本正经说道,“能陪太后娘娘赏花,是多大的福份。”张在旁认认真真的点头附合,“是啊。”
胡大夫今日是唱黑脸的,闻言沉下脸来,正要开口说话,秦王一个淡淡的眼神飞过来,胡大夫赶忙闭嘴。解语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六安侯已就地解职,手中无兵;靖宁侯远在陕西,鞭长莫及。傅子沐守宣府,要抵御蒙古人的入侵,不能分心;只有岳霆任职京营指挥使,或许可以一用。但是他这人吧,正经八百的,小心谨慎的,怕是难以为陛下所用。不如这样,使个诡计把他关起来,让他领不得京营。”
秦王有些哭笑不得。敢情安瓒要静养,不出山;傅深解职了,没用;岳培离的远,够不上;傅子沐要抵御外敌;你就只肯设计让岳霆不出来,算是你出力了?安解语,你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
“这好办,”张豪迈说道“他打不过我!”把岳霆打败了关起来,这事不难。本来,张坐在这儿只会附合解语,“是啊,对啊”,故此秦王对他并不太在意。听了他这话倒也有点另眼相看了,能打败岳霆?岳霆可是京中武官中的佼佼者,武功卓绝,军纪严明。
解语微笑道“单打独斗,他自是打不过你。”若是各自带上一队兵士,可能你就打不过他了。说到用兵打仗,还是岳霆经验丰富。大胡子只带领过数十名乌合之众,没领过正规军。
秦王勉强点了点头,好吧,总算是又有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带刀舍人。本王亲自出马,只罗致到一个傻小子?秦王越想越是气闷。
“安姑娘言笑晏晏,真是才华横溢,”胡大夫慢吞吞说道“陛下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像安姑娘这般人才,多多益善。”岳家也不成,傅家也不成,干脆你自己来。
秦王伸出白玉般的手掌,笑吟吟端起面前的茶杯,好似没有听到胡大夫的话一般,自顾自悠闲的品茶。
卫念中陪笑说道“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姑娘家总不能够像男人一样,随时听侯王爷差遣。
“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姑娘家也可以建功立业。”解语笑道,“只是可惜,家母一向管束甚严,轻易不许我出门。不瞒诸位说,今日我是偷偷摸摸出来的,家母并不知情。这等欺瞒尊长之事,艰难之际偶一为之则可,岂能长久?‘百善孝为先’,家母心意,我做女儿的自是不忍违背,请胡大夫谅解。”
胡大夫“哼”了一声。解语又笑盈盈说道“我虽无用,却能推荐一位能人过来。胡大夫,梅溪沈氏,您可曾听说过?”
“梅溪沈氏”?秦王扫了胡大夫一眼,眼中有疑问。胡大夫忙自袖中取出一本书籍,迅速翻至“梅溪沈氏”这一栏,大声说了出来,“梅溪沈氏,以武功卓绝著名于天下,立家已有三百余年,其支派遍布海内外。梅溪沈氏以嫡支武功最为正宗,隆化四年因沈越杀人案,梅溪沈氏嫡支尽数覆灭。”
“沈越杀人案?”秦王皱眉,“怎么回事,说说。”武林世家被屠,那是为了什么。胡大夫忙翻至“沈越杀人案”,念了出来,“隆化四年,中军都督府都事沈越,突然杀死其上峰,中军都督府经历吴正东,及文渊阁大学士杨斌之长子杨在林,之后被追捕。沈越在阜成门城门口大战追兵,以一人之力,连杀七十二名兵士、差役,最终被靖北侯岳培抓获。”
解语和张对视一眼。沈迈遭遇悲惨,他们从不敢过问沈家往事。原来,沈越是被岳培活捉的,怪不得后来沈迈一直要寻岳培的麻烦,还抓走过张。
文渊阁大学士杨斌,那时是内阁次辅,如今早已成为首辅。杨首辅和大太监程德相勾结,一内一外,把持了大部分朝政。秦王面色无波,声音平平,“沈越为什么杀人?”杨首辅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的长子,岂是好杀的。沈越又岂能无缘无故杀这般棘手之人。
胡大夫急忙往下翻看,念道“杨在林偶遇沈越妻子虞氏,慕其貌美,伙同吴正东、吴正东之妻卢氏,骗奸虞氏,虞氏羞愤自尽。沈越回家看到妻子尸体并遗书,提剑出门,先杀了吴正东,后杀了杨在林。”
解语心里沉甸甸的。沈越,分明又是一个林冲。林冲隐忍了,被发配被陷害,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落草为寇,没能杀得了仇人,没能救出妻子。沈越死得惨,他比林冲强的地方是亲手杀了仇人。
解语叹道“沈越在城门口连杀七十二人,全是兵士、差役、捕快,无一是平民!家父曾感概过沈越此人,说他在杀红了眼睛之时,还能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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