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深深看了一眼百里屠苏,才问道:“可有办法化解?”
瑾娘看向百里屠苏:“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由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百里公子,勿怪瑾娘直言,公子命虽大凶,运却多有变数成谜,异怪之象实乃我生平仅见。”
“你已说了,命由天定,日后如何,与你今日所言无甚关系。”百里屠苏淡然道。他并没有露出悲戚之色,在内室看到瑾娘的神情,他心中已经揣度到结果不堪。
只是“六亲缘薄”四个字,仍然像一柄尖刀,深深地扎进心里。
“公子胸襟令人钦佩……愿是瑾娘错看……”瑾娘转向众人,似已心力交瘁,“偶开天眼窥伺天机,未料竟是如此不祥之相,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敢再妄动卜术。今日言尽于此,各位请稍坐,我与少恭还有几句话需单独分说。”
“可是……”风晴雪等人一个个担心不已,还想再追问下去,但瑾娘拒客之意昭然,只得眼看欧阳少恭随瑾娘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瑾娘也不拘谨,劈头便说:“少恭,你是从哪里招来了那个煞星?此人命数诡异凶煞,千万不可和他过从甚密!”
“瑾娘莫慌。”欧阳少恭笑如清风,不忧不惧。
瑾娘倚桌而立:“怎能不慌?你我相识已久,我一直将你当亲弟弟看待,你带着这个煞星到处走,实在太凶险了……”
欧阳少恭唇边笑意更浓,缓缓说道:“瑾娘,若说百里屠苏便是我多年寻找之人,如此历经千难万险,你仍要劝我放弃?”
瑾娘花容失色,惊叹道:“他竟然是……”
欧阳少恭语气坚定:“原本不甚确定,待你开天眼后,我已有九成把握。”
瑾娘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好吧,少恭,我虽不知你多年执著所为何事,但你看似温和,实则固执,也不必听我这些妇人之言……那天你临行之前,我心中忽有念头,这一次你定会遇到些什么,堪为一生转折。可如今看着你,我却什么也看不透了,只觉得……少恭会越走越远,再不回头……”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瑾娘勿要胡思乱想,我自会一切小心,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其实,我颇为后悔替那位公子算命,我也不是心冷之人,若命途多舛,又何必早早说出令人感伤……”
“你不是说,他尚有许多气运成谜?”
一声幽幽长叹,仿若哀歌:“唉……即便那些全是好运,又有什么用呢?命运、命运,命在前,运在后,孰重孰轻,已不用多说。可怜阿宝跟着他,怕也是要受苦……”
二人内室相谈,不知说些什么,其余几人只得在外厅等候。
瑾娘所说命运之事,大家固然并不尽信,但也有八分入心,面对着百里屠苏,一时难过,一时担忧,踌躇着字句。
襄铃踢着面前的一块砖:“算命什么的最讨厌了,早知道就不算了……”
方兰生清了清嗓子,对百里屠苏说:“那什么……木头脸,禅家云‘梦中说梦’……这事……这事就当它是做梦好了……是吧?”
“无须在意此事。”百里屠苏轻轻摇头。
他并不是故作坚强。
只不过有些事情,早在预料之中,真的面对的时候,反而淡然了。
瑾娘所说的话,听起来残忍,却并非危言耸听。但是“死局逢生”四个字,他一时也参不透。
“怎么能不在意呢?”一向乐观的风晴雪都有些郁闷,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击掌道:“这样吧,从小到大婆婆都说我运气还不错,我把我的运气分一些给苏苏好了!”
这话说得天真,全然一片诚挚,却让百里屠苏一阵窘迫。
命运之说,岂容戏言?若是一语成谶,她为自己折损了气运,又该当如何?
“此话休要再提。”百里屠苏别过脸去,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市坊之间
待欧阳少恭与瑾娘私谈完毕,已是临近晚饭的时辰。一行人出了花满楼,寻了一间客栈安顿投宿。方兰生张罗着几人在这江都名城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商量的话还未说完,却见百里屠苏独自望了望天色,转身便出门去。
方兰生见了,慌忙唤他:“喂,你去哪里?千万别想不开啊!虽然你这个人平时既阴险又凶暴,还总是喜欢装模作样,但……”
襄铃两只手一起捂住了方兰生的嘴,做出威吓的模样:“矮冬瓜住嘴!屠苏哥哥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唔嗯……唔之士素熬夜……安息他(我这是好意,担心他)……”方兰生被捂了嘴还是停不下来。
百里屠苏本心是不愿意回答的,他一直觉得方兰生好生聒噪。可是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这种聒噪,甚至于,从这种聒噪中听出了一点关心的味道。
既然是同伴了,也许,就需要多迁就一点吧?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买猪肉。”
阿翔一听这三个字,愉快地叫了一声,跟着飞走了。
余下几人,愕然站在原地。
“他……买猪肉?我没听错吧?!”
没错,百里屠苏真的是去买猪肉。阿翔最爱吃的,猪肉。
江都是商业繁荣之地,市集上琳琅满目,既有当地特产的通草、绒花、香粉、玉器,亦有西域番邦来的流华宝爵、金桃、轻绘。就连肉铺的猪肉也是格外的新鲜,阿翔见了,开心地跳来跳去。
站在猪肉摊前,百里屠苏却纠结起来。
“要不……瘦肉?”他转头看了看阿翔,“最近很多人说你胖。”
阿翔不屑地扒了两下百里屠苏的肩甲。
“考虑一下,再胖下去……”
阿翔却不耐烦,抗议地叫了一声。
“好吧,吃完这顿再考虑。”百里屠苏转向老板:“一块五花肉,要最好的。”
阿翔饱餐一顿后,身子又增添了几分分量,压在肩上沉沉的,一动不动开始假寐。百里屠苏带着它漫无目的地闲走——据他自己认为这是阿翔的餐后运动,虽然不知这只胖鸟到底运动了哪里。
江都城从表面上看去,最繁华的地方是市集,店铺的房檐挤挤挨挨,旗幡接连不断。可有一些楼宇之内,却要比市集还热闹。
比如到了晚上才开门营业的花满楼。
再比如,无论昼夜流水营业的,赌坊。
百里屠苏走过一家大赌坊门口时,真正的运动来了。
空中一道黑影飞速掠来,百里屠苏本能地闪开,那物事“铛”的一声撞在地上摔得粉碎,依稀是个酒壶模样。
又一团黑影低空飞来,却比刚才大得多了,百里屠苏皱眉让过,竟是一个彪形大汉被人大力掼出,跌在街角,幸好是屁股先落了地,尚还有口气在,“哎哟喂呀”地叫着,眼泪鼻涕都喷出来,看样子是浑身皆痛,不知该先抱哪里才好。
赌坊门口转出一名高大落拓的男子,黑发披肩,宽袍的衣襟恣意地散开,粗布上淋淋沥沥的一片湿迹,大约是酒液。他每摇晃着迈出一步,就更倒向地面一些,眼睛半睁不睁,一看便是醉到了九成九。
男子一手拄着一把宽逾两尺的巨剑,一手持着酒壶,东倒西歪地向百里屠苏走过来,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在巨剑的攻击范围之外围着他,想要一拥而上,又唯恐男子身负蛮力,将自己打飞。
就这么僵持着,这个包围圈慢慢向百里屠苏移动,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
百里屠苏眉头微皱,打算折返原路,绕开这群人。
正及此时,男子又是随手将剑一挥,一个打手躲闪不及,被扫到腰间,号叫一声就坐在地上。而那高大男子醉得太厉害,这一挥之后,力道卸不掉,一个趔趄跌在百里屠苏的脚边,巨剑也甩在一旁。
百里屠苏拔腿要走,袍角却被男子拽住了,他略挣了一挣,居然没有挣得开。
男子仰起头,费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对百里屠苏扯出笑容,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好酒……再来一坛!”
下一秒,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住了百里屠苏的左腿,轰然倒地,醉成一摊烂泥。
百里屠苏抽了抽腿,又没抽动,男子虽然醉过去了,力道却还在,更把半个身子都倚在百里屠苏腿上,酒气熏然。
那些原本虚张声势的喽啰们见男子武器脱手,醉得不省人事,又纷纷试探着围了上来,为首一个尖脸的振臂一呼:“那醉鬼倒了!兄弟,咱们上!”
另一个一脸横肉的打手刚要靠近,见百里屠苏脸色颇黑,又负剑在身,谨慎地停下了脚步:“喂!你小子什么人?可是认识这个醉鬼?”
尖脸的声音也尖,在一旁帮腔:“这混账赌钱使诈!今日咱们兄弟非得取他一只手不可,劝你快快滚开!少管闲事!”
百里屠苏不耐烦和这些人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运力一抖,将左腿从男子双臂中抽出。
落拓男子怀中忽然空虚,眼色迷蒙,兀自伸手去抓百里屠苏的袍子,百里屠苏这次学乖了,身形一晃已到了一步之外,男子抱了个空,不满地哼哼:“喂,别走啊……嗝……”
一个接一个酒嗝漾上,男子虚晃着坐起来顺顺气,浑然不把围上来的人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又要走……嗝……”
分明是醉话,横肉男却当了真:“你小子果然和醉鬼是一伙儿的!”
百里屠苏不欲解释,转身便走。
麻烦,是他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尖脸男却以为百里屠苏是怕了,讥笑道:“一伙儿的也不怕,看他那张小白脸,娘儿们兮兮的,哪挡得了咱们兄弟?”
脚步顿住了。
横肉男也不比同伴精明多少,高声附和道:“还带了只这么胖的鸟,笑死人了!哈哈……啊!”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化为痛呼,是阿翔怒叫一声扑了下来,一口啄在他肩头,横肉男捂着见血的肩膀,慌不择路地往赌场里跑。
百里屠苏不发一语,只是转过身,眼如寒冰包裹着炭火。
尖脸男子被那眼神逼得不禁退了一步,声气大弱,憋了半天才壮着胆叫嚣了一句:“干什么?想找打?!”
百里屠苏用出鞘的利剑回答了这个问题。剑光闪过,恰恰划过尖脸男的喉头,尺寸拿捏得精准,只划破表皮,未伤血脉。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痛感。
可这一点点的痛击溃了尖脸男最后的强撑,他的恐惧爆发,大叫一声:“妈呀!我的脖子断啦……”捂着脖子滚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发现头还在项上,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跑,只是手脚发软,连爬起来几次都跌回到地上,狼狈不堪。
“快滚。”百里屠苏收剑回鞘。
身后的几个喽啰搀起尖脸男,头也不回地往后跑。
“多谢相救……”背后传来酒意浓浓的声音,落拓男子摇晃着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说:“恩公好、好身手……养的鸟也忒威风……”
一场横生的是非终于烟消云散,百里屠苏并没有回应男子,看看天色,呼哨一声把追着横肉男而去的阿翔召回来,径自往市集方向去了。
这一场麻烦的源头,自顾自地对着百里屠苏的后背说话:“在下尹千觞,大恩……大德……嗝……有缘再报……”
走出去好远,百里屠苏仍觉得能闻到那一团酒气,身后隐约传来醉狂之句:“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两个男人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的相遇,也不知道会是何时。
赌坊门前,只留下残破的酒壶碎片,和干涸的酒液。
百里屠苏回到客栈,一桌丰盛温热的晚饭正在等着他。
这段时间里,大家分头去市集买回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却并没人先动一碗一筷,伙伴们只是摆好了筷箸,等着百里屠苏回来。
见到他回来,大家都凑到桌前预备开饭。
襄铃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坐到百里屠苏身边,给他看自己刚买的一对儿铃铛发饰:“屠苏哥哥,好看吗?”百里屠苏不置可否,方兰生凑过来搭话:“我帮你选的,自然好看,干吗非要问他!”襄铃只是看着百里屠苏,扭来扭去地不依,晃得满头叮当脆响,“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嗯。”
“嘻嘻。”只是淡淡的一个字,也能让襄铃开心不已,叼起一只肉包子,开心地吃起来。
风晴雪也坐在了百里屠苏身边,她看见什么都新鲜,无疑是转得最开心的一个:“苏苏你去哪儿啦?这儿真热闹,这么明亮,卖的东西也好玩……不像我们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人很少,总是静静的。”
“你的家乡没有白天也没有晚上?”方兰生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情形?”
想起家乡,风晴雪的眼神有些落寞,仔细想了想,复又露出笑容:“嗯……我家那里,树和草会发出莹莹的光亮,有一条大河从天上经过,也、也还是很漂亮的!”
“骗人的吧?!天底下哪会有这种地方?昼夜交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河又怎么可能跑到天上去?!”方兰生听了这话,夹到半截的菜都忘了送进嘴里。
“可是我的家乡就是那样啊!”风晴雪很认真地说。
“太荒谬了!书本典籍里可没有记录这样的地方!”方兰生大摇其头,分明不信。
“天下之大,非凡人思想所及,由生到死,不过如天地蜉蝣,穷极目力又能知晓几分?偏喜妄说荒谬。”百里屠苏凉凉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家伙平时寡言少语,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偶尔说出话来,却能噎死人。方兰生每每被这样的突然袭击搞得忘了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
而风晴雪看着百里屠苏冰块般的脸,须臾,静静地一笑。
桃花之谷
入夜,百里屠苏和衣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这几天的事。
真奇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那么多人同行。
就像一头习惯了独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难再加入任何一个狼群。百里屠苏曾经见过这种狼,只在远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击,也不嚎叫,然后默默地掉头离去。他跟着那头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经有三四个大狼群的腥风吹过荒原,但那头狼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色,相反,它警觉地藏在低凹里。
倒是没有避开百里屠苏这个人类。
他们在三天之后分别,狼继续去往北方,百里屠苏掉头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随那头孤狼三日,也不会发现什么别的,那头固执的狼,就是一直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跟狼一样,生来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头狼才没有刻意地避开他,也许是闻见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时候,昆仑山上下那么多子弟,他也始终独来独往,不与他人亲近。
可是忽然间就有了那么多同伴,居然有一点……温暖的感觉,虽然还没有适应这种温暖,但比风和冷的感觉……似乎是要好那么一点点。
门吱呀一声,仿佛风动。
“什么人!”瞬间,百里屠苏已经翻身下床,手握剑柄,剑气流转于鞘中。
屋里的蜡烛没有熄,是风晴雪推门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苏苏你那么紧张干吗?我看你屋里有亮光,以为你还没睡呢。”
“有事明日再说。”百里屠苏神色不善,把剑放回床头。
风晴雪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他:“吵醒你啦?生气啦?”
百里屠苏摆手:“男女有别,不宜深夜共处一室。”
“都是人,哪里不一样?我可是敲了门的!”风晴雪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会不经意地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