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问道:“请问为何全不见仙岛踪迹?”
章鱼舵手挥动着一只前足,“莫急,一天只有一个时辰,祖洲才会显现它的入口。我们等等看。”
这并不奇怪,此类洞天福地,人间仙境,都有不二的进入法门。
约莫半刻钟后。
这一片海面上的云雾越聚越浓,像是无形的巨兽吞吐着水汽,海水却出奇安静,平展如镜,不时有萤火般的光点从水中飘起,缓缓飞向天宇。
云雾太盛,开始遮蔽视线,众人努力睁大眼睛,希望看到祖洲从云雾中现身的那一刻。
“出现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眼前云雾之中似乎有个庞然大物,细细辨认,能看到那是一片陆地。
章鱼舵手说道:“请各位抓紧时间登岛,明日此时,便在这里会合吧。”
那岛屿缓缓现身,动作轻巧得连空气都未惊动,像是一只巨大的茧,静卧在云雾中心,看不清全貌。
穿过层层雾障,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传说中的祖洲仙岛。
雾障之外,只是寻常海岛模样,进入之后,才发觉此处空间却与人间多有不同。
祖洲不分日夜,没有太阳,天空呈现淡淡的灰紫色,荒冷苍穹中悬挂着八轮明月,分别为新月、上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满月、残月、下弦月、下峨眉月。八月依着圆缺变换环布在岛屿周围的天空。月光凛冽如冰,映衬得整座岛屿荒芜苍凉。
再往深处走去,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锥形山体,这些山体内部是像碗一样凹陷的结构,其中储着的大约是海水,水面高低不一。可见在浮沉之间,这片岛屿也曾经沉进海中。有些山口内储水较满的山体,海水沿着山体外部的斜坡缓缓流下。有的山体顶部有许多缺口,就如被千万年流水长风剥蚀出的伤痕。
在这些山体和水中散落着兽类的骨骼,骨骼大小不一,支离破碎,有些沉于水底,有些高耸如碑。其中部分骨骼十分巨大,应是巨龙神兽之类所留,虽已残缺不全,但结构尚存,仍能据此想见当年雄姿。
仙岛无人无言,千百年天荒地老,而龙骨纯白如故。
月华如练,流光暗度。祖洲宛如一座月下的冰冷仙境,这样的景色令人震撼,也令人心中微凉。
众人边走边看,俱都沉默无言。
只是一路前行,周遭无非是荒滩与山丘,不闻虫鸟,不见树木,更未见仙草踪迹。
方兰生挠头道:“少恭说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琼田’,这连个影儿也没瞧见。”他回身想要和百里屠苏抱怨,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百里屠苏竟然不见踪影了。
榣山
就在同伴发现百里屠苏消失的前一刻,百里屠苏也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不对。
不知不觉,面前出现一条无人小径,蜿蜒曲折,再无旁人在身侧。风景也远不是刚才看到的祖洲一脉。
“晴雪?”
百里屠苏退后两步,四下顾盼。
“红玉?”
万籁俱寂,无人作答。
百里屠苏呼哨一声,但阿翔并没有应声飞来。
放眼望去,只有一条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小路,依着山壁,只留一轮巨大的明月缀在黑不见底的夜幕,鼻翼间是淡淡青草香味。
“怎会都不见了?!”
百里屠苏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一座山巅,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那边有什么……”他抚额闭眼,努力地思索,“是我、很熟悉的……”
当常识判断都已经不再起效,行动唯有从心而已。
该当一探。
百里屠苏沿着山路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色渐渐开朗,那种无法名状的熟悉之感也找到了解答——这就是他梦境之中,那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榣山。
只是那高台上,没有了弹琴的仙人,和相伴的水虺。
这里是榣山!梦中太子长琴弹琴的地方……可这怎么可能?这儿不是祖洲吗?
似梦似真,真幻难分。
百里屠苏站在梦中的高台之上,火红的若木花瓣随风飘落,他意识到了更多的不对。
这里绝不是榣山。
风景如出一辙,却不见半点生灵气息。
没有夜鸟的鸣叫,没有虫咛,没有夜行的小动物穿过草丛的沙沙声。
这里的植物郁郁葱葱,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枯萎迹象。
太完美的,太绝对的,都不是真的。
平静无波的潭水却忽然颤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激起越来越汹涌的涟漪。
百里屠苏并未感到危险,他走到崖边,直觉内心中有什么隐隐的期待。
庞大的黑影从潭水中升起,带起的水雾像是一道倒挂的瀑布,直冲九天,那黑影舒展身体,挺背弓腰,在天际的明月映照下,显示出了真貌。
那是一条比榣山还要高大的巨龙,通体漆黑,双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须鬣尾,不怒而威。
“小子何人?闯入此地,扰吾安眠。”黑龙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低吼,振聋发聩。
百里屠苏并不恐惧,只是出神地看着黑龙,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金色眼瞳……你是悭臾。”
黑龙被唤做悭臾,尖吻一下子逼近了百里屠苏:“凡人!何以知晓吾名?!”
百里屠苏迷茫地摇了摇头:“悭臾是一只快要化蛟的虺,怎会是龙?那以后……太子长琴……不周山……钟鼓……”
悭臾眼中金光大盛,爪尖以不及反应之势在百里屠苏额间虚点了一下,“你——竟是人仙半魂!一介凡人身中如何会有……罢了!”见百里屠苏始终浑浑噩噩,悭臾再不耐烦,“是与不是,战过便知!”
“……”杀气滚滚而来,百里屠苏再迷茫也不会妄自丢了性命,本能地拔剑相对。
一龙一人,就这样隔着不到十尺的距离,如此对望。
人与龙的恶战,当是怎样?
悭臾利爪微抬,似要将百里屠苏瞬间撕个粉碎。
百里屠苏足下一点,人已轻跃入高空。
悭臾不屑地一哼,只因人在空中,并无依凭借力,最是被动,此刻的百里屠苏,看上去浑身皆是破绽,弹指间任它宰割。
悭臾早已修成应龙之身,它一口龙息,只见扫落的崖石草木俱化作了粉尘,却并未如预计的那样扫中百里屠苏。再一凝神,百里屠苏一口真气未绝,不知从哪里借来一道力,竟又跃高了七尺。
“小子身法虽好,不过是逃命之技!”悭臾口中低吼,“斩!”
随着它的召唤,一道刺眼光芒划过,雷霆自晴空而降,正劈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已有防备,运起天墉城心法凝出一枚青色光球,将自己包裹在内,不仅阻住了下坠之力,更形成一道屏障。落雷击在青色光障之上,白光大盛,四散开来。
雷击接连而来,力量一道更胜一道,青色光障很快不能维系。百里屠苏看准时机,长剑破空而出,直刺悭臾颈间。
悭臾利爪轻轻一拨,金铁交鸣之音后紧接着一声刺耳的“锵——”,百里屠苏的青冥长剑竟断为两截,人也被远远打落到一旁。
眼见长剑已废,百里屠苏稳住身形,运起火焰之力,使出一招怒涛龙骧。此技因攻势凶猛如涛、气概威武如龙而得名,此时用来,却是对战真正的应龙。
那灵气聚成的火焰之龙确有怒涛之象,张开血口扑向悭臾,但上古战龙之力远超想象,悭臾微微张口,竟喷吐出十倍于火龙之巨的水龙!
二龙相交,以有形吞噬无形,以潭水浇熄火焰,以应龙之威击杀凡人之力。
“小子!若不想就此化作齑粉,便激发出你所有的魂魄之力!全力一战!”语毕,悭臾逆鳞暴起,抖落的水珠都如雨箭一般,射向百里屠苏。
“魂魄之力?”百里屠苏虽不情愿,但情势所迫,借着就地翻滚之势,取下了背后的焚寂。
焚寂在手,仿佛与灵魂相互辉映,百里屠苏深感灵气之充盈远超过往,只是那种焚烧血脉的煞气之痛,今次却轻了许多。
焚寂横于胸前,他暗暗运气,又一次攻了上去。借着身法之便,一眨眼的工夫便欺近了悭臾。
悭臾竟不反击,亦不闪躲,黑鳞之上仿佛有釉色光芒,焚寂的剑气击上去,剑光如火红的若木花渐次开放,绽放后却未留下任何痕迹。
百里屠苏心知与对手之间无异天壤之别,再度运气,竟要使出两败俱伤的“毁殇”之术。此术乃是以自身凶戾之气融入天墉剑术的招数,凶煞异常,对自身消耗极大,若非攻之不破的敌手,轻易不取此策。上一次被迫用出这招,便是在铁柱观力战狼妖之时……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的可是天界应龙,通天彻地的龙。
悭臾金色的眸子闪过意味难明的光,生生应了这一招,感受着百里屠苏的灵魂之力。
“嚓……”
一片黑色的龙鳞脱离了悭臾的身体,同时飞入空中的还有脱手的焚寂。
百里屠苏受到毁殇反噬,心口气血翻涌,以手拄地,喘息不停。但悭臾的身体却未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黑龙悭臾见他不支,长声说道:“虽未尽吾力之万一,然凡人能与吾一战至此,已属不易!小子到底是谁?识得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明白已不必再战,亦知道迟早会有此一问,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答吾之疑问!”
百里屠苏收妥焚寂,立于黑龙面前,沉吟半刻才开口道:“我未曾亲眼见过名唤太子长琴的仙人……只是在我的梦里,他时常坐于此处抚琴,一只名为悭臾的虺,是他的朋友。
“每当出入梦境之时,我只觉得,我即是太子长琴,而太子长琴即是我。就像此刻,我会知道眼前便是悭臾……当你破水而出之时,我脑海中忽而浮现许多过去之事……”
悭臾金眸骤亮:“过去之事?说来一闻。”
“黑龙于人界南海戏水兴波,天帝伏羲派遣仙将予以惩戒,黑龙逃入不周山寻求烛龙之子钟鼓的庇护。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与仙人太子长琴同往不周山捉拿黑龙,太子长琴受命奏乐,令钟鼓神安睡去,以便水火二神行捉拿之事……”
说到此处,百里屠苏唇边露出一丝凄然,黑龙也安静了下来,似乎在随着他的讲述而追忆往昔。
“却不料惊见黑龙金色眼瞳,竟是当日登天一别后再也未能相会的水虺悭臾……太子长琴吃惊之下停了乐声,钟鼓醒来,与水火二神争斗不休,三方强大之力致天柱倾塌,天地险些就此覆灭……”
“那你可知后来却又如何?”黑龙叹息时,整个榣山都随之叹息,“获罪于天,无所禘也……黑龙悭臾与女神赤水女子献立下契约,为其坐骑,永失自由。而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永去仙籍……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即为孤独之命……”
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即为孤独之命……这样的惩罚,远比死亡更可怕。百里屠苏心中一恸:“悭臾,你已修成应龙,通天彻地。我为何会梦见太子长琴,为何有这些记忆……你能告诉我吗?”
“小子,唤做何名?”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或许吾也可以将你称做‘太子长琴’。可知你身中同时存有一人一仙魂魄?两份魂魄均残缺不全,三魂七魄各去半数!如此会于一处,恰恰相合,这才成就了你!”悭臾的声音在山水间轰轰作响,“你将自己当做百里屠苏,不过因你一心此念,然而既有半数魂魄,又为何不能是太子长琴?!”
“不可能!”百里屠苏初闻此言,如遭雷击,“我便是我,又怎会是别人?”
“你体内煞气惊人,是否渐渐感到无法压抑痛苦,为邪煞侵蚀,唯恐迷失心智?!一个强大的封印,将不同魂魄以及滚滚煞气尽数封闭于你肉体之中!哼,不知何人竟然行此惨烈诡道!”
煞气,魂魄……所有痛苦的来源和模糊的梦境都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太过残忍。
“小子,若此封印解开,则煞力再无拘束,你将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但这个肉体中所有魂魄将在三日后散去。”
“即是说……”
“你,不复存在。”悭臾字字刻骨,“可若封印始终不除……邪力渐渐使人迷失,将成就一个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于肉身中的煞气,会令你尸变为真正的怪物!”
悭臾的话直白而伤人,百里屠苏却明白那并非诳语,他的心沉入深井,冰冷,黑暗,不住地下坠,又达不到尽头。
良久的沉默,黑龙的语调也低沉了下去,“跨越千年万年,于吾阳寿将尽时终得一见……你怎会变得如此,吾友。”
月色苍凉,半隐山间,那光亮是没有温度的,像是不曾含着对于世间的半分悲悯。在这片跨越了千万年的时空中,迟暮的黑龙透过百里屠苏的面孔,看到一个熟悉的灵魂,长发白袍,指尖仙音流淌。
“无怪乎再也寻不到你的下落,原来只余一半魂魄……另一半又在何处?难道已是消散于天地之间……究竟何人对你施此歹毒之计,意欲何为!”
百里屠苏轻轻地摇了摇头。
悭臾轻轻将龙爪按在百里屠苏身前,“吾友……此事吾已无能为力,天界战龙力量不可插手凡间之事,不可窥探天机,否则将引发无穷祸患……何况吾也已经……然吾相信世间或有奇人异士可解此局,为解封而不散魂,亦非全无余地,不必过早灰心。”
百里屠苏蹲下身来,抚过那金铁般坚硬和冰冷的龙趾,他自认并不是太子长琴,但当他的手触碰到悭臾的一刻,却觉得心中某处一松。
“小子,对吾而言,你既非百里屠苏,亦非太子长琴,然毕竟身具故人之魂,令吾怀念。”
“此处真是榣山?”
“应是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吾已老去,不能再征战四方,而沧海桑田,东海扬尘,昔日榣山也已不知变迁几何。赤水女子献知吾思念故乡,便寻此处化为榣山之景,令吾在此安歇。”
百里屠苏露出惆怅神色。
“不必忧悲,万物终有一死,在命定的那一日到来之前,吾将飞往不周山龙冢静静等待。然吾辞世以前,尚有两个未尽之愿,小子,你可否替吾完成?”
“我……能做什么?”
“第一个心愿,吾但愿再听一回太子长琴的绝世琴曲。”
百里屠苏诚实地摇摇头:“抱歉,我不通琴艺。”
悭臾长叹:“如此,尽是命数,当不必强求。”
“且慢。”百里屠苏想了想,自若木上撷取一片绿叶,凑到嘴边,清脆的曲调悠然而出。
那悭臾梦中的一支曲子,悠扬舒展,广阔辽远。
合着眼,仿佛又见到太子长琴的白衣胜雪,水虺悭臾在旁静静聆听。
萧萧落木,潺潺流水。
榣山最好的一段风光。
“虽不通琴艺,望悭臾聊以慰藉。”
余音绕水,悭臾合着金眸叹息:“得闻此曲,吾已知足。”
“……第二个心愿,又是何事?”
“昔时与太子长琴约定,待吾修成应龙,便让他坐于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后来自他随伏羲登天,去往云顶天宫,竟再也未有机会。小子,你可愿与吾万里遨游一番?”
这个愿望其实并不是多么艰难,只是站在这里的百里屠苏,可能代替当日榣山之约的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摇摇头:“我,并非太子长琴。”
“小子十分倔犟,亦很坚强,寻常人易你之位,早已因今日所闻惊骇无措,抑或……你只是惯于将惊惶悲伤压抑在心?”
百里屠苏身前浮空处出现一枚发光的黑色龙鳞,正是刚才被焚寂击落的那一片,上有斑斓曲折的绿色纹路,光芒随纹路流淌,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