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上前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船厂的向老板?我们是来租船的。”
对面那人并不转头,只是不耐烦地打发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最近不做生意!”
方兰生跳过来说:“喂,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凶?送上门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向老板站了起来,面向众人,此时大家才发觉他以前大约受过极重的伤,左手和右腿俱是木甲机关所制,左眼也蒙着眼罩,硕大一根烟管斜斜地咬在嘴里,含混而恶狠狠地说道:“做不做老子高兴!要租船青龙镇遍地都是!少他妈来烦老子!”
尹千觞忽然挤开了周围几个人,热情地凑上前去:“我说向老板,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我们几个出海要去的是海外仙山,寻常大船可未必撑得住。这不听说向老板兄弟俩造船手艺精湛,甚至能做在水下开的船,才特地找过来的嘛!”
向老板半眯着的右眼突然瞪得晶亮:“奶奶的!怎不早说?原来你们想乘沦波舟出海啊!好得很!”
尹千觞一看事情有了转机,接道:“那向老板的意思是……”
“叫我向天笑吧!难得你们有眼光!不像那帮瞎了狗眼的,只会笑话老子兄弟俩痴人说梦!不如一起喝一场!”
向天笑的态度热情得吓人,招呼着大家进了船厂里面的房间,房间里到处堆的都是图纸、机甲、零件模型,可见平时他有多么沉醉于造船一道。
房间正中间有张八仙桌,上面粗粗地切着几块熟肉,几盘萝卜,地上堆着十几坛酒。
其他几个人看看百里屠苏,百里屠苏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也不拘束,散坐下来,一一介绍。尹千觞看到酒更是眼睛发亮,一把抓住向天笑的手,热泪盈眶:“知己啊!知己!”
向天笑一拍胸膛:“等老子弟弟回来,就带你们出海!”
这事在一片混乱中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又聚拢在船厂的海滩边,一艘艘完工的没完工的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在沙滩上,不少工人爬上爬下地进行着工序。
距离大门最远的海滩边上,停着一艘古怪的大船,体积还不算这里最大的,但用掉的木料看上去却是一等一的量、一等一的质。
这船的外形像是一个中间凹陷的海螺,只有很小的一块甲板用于瞭望,可就连瞭望台,也全部都用上好的木材和其他不知名的材料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刷了不知多少桐油灰料,整个船都显得光可鉴人。
“这船的外板上用的是笔直成材、耐腐耐蚀耐湿的杉木;搭建龙骨、舵杆、肋骨的,是强度大、耐虫蚀的格木,又称‘斗登凤’。”向天笑说起这些,倒不像个海寇样子了,文绉绉的术语一套一套,“你们不知道啊,就连内里的舱板隔间,老子都用到了被称为‘万木之王’的金柚木,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啦!”
“别吹了!木材再好,也要照着设计图纸精确实施到位,才能下海出航!不然就是个破木头疙瘩,进了水也得沉!”一个带着点稚气,又带着和向天笑如出一辙的火暴的声音在水面上响起。
伴随着蛟龙出水一般的浪花,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落在了他们面前的沙滩上。
卷曲的乌发,明亮的眼睛,身上的布衫一点儿水也没沾,袖子和裤腿都随意地挽着,露出黝黑健康的肤色。他看上去气鼓鼓的,说话也呛人。
“延枚你个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向天笑不气反笑,一把抓向延枚的肩膀。
延枚扭身躲开,往旁边跳了好几步,一别头,哼道:“我不回来不是正好!你一个人想怎么胡来都行!”
“我哪里会胡来,沦波舟可是咱的宝贝!”
“就是宝贝才不能乱搞!这里每个数据我们都反复算过的,怎么能轻易更改!”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火暴兄弟俩,没想到大的脾气不好,小的更倔犟些,就这么对着吼来吼去。
百里屠苏和红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出来那破水而出的延枚是妖,但并无邪气,不必过于在意。
“你不是妖嘛,怎么和他是兄弟呢?”襄铃也看了出来,只是她不谙世事,居然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延枚脸色变了变,但仔细一看,襄铃竟也是妖类混迹在人类中,不禁放松下来,挠挠头道:“我俩是结拜兄弟,以前哥还在海上时,救过我一命,就这么认识了。”
“妖怎么了,妖也很可爱啊,老子兄弟俩志同道合,比亲兄弟还亲。”向天笑一把把延枚搂过来,延枚很不情愿地扭了两下,“我对人的工匠技艺特别感兴趣,就跟哥在青龙镇住下来,研究造船术。”
向天笑大力拍着兄弟的肩膀:“给我们兄弟三天的时间,我们把沦波舟整好了,咱们马上出海去!一刻不耽搁!”
沦波舟
三日后,碧波万顷,晴空万里。大家沿着层层踏板登上了传说中的沦波舟。
向天笑站在甲板上,叉着腰审视自己的成果:“哈哈!这就是老子兄弟辛苦四年多造出来的惊世奇船‘沦波舟’!”
风晴雪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不住赞叹。
向天笑又得意地大笑三声:“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开的!甲板全封起来,保准不漏水!还请延枚那小兔崽子的族人来施了避水的法术,双保险!”
延枚也兴奋地拍拍甲板下的舱体,说:“前儿还没施法术的时候我和大哥也已经开出去试过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奶奶的!熬这么久!终于成了!”向天笑一撑手翻到舵轮前面,高声吼道:“老子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老子心都已经飞去海上了!哈哈!”
沦波舟刚刚启动的时候,似乎与寻常的船只并无区别,但这艘奇特船只的下水还是引起了整个青龙镇的轰动,许多渔民船家都赶过来看热闹。
那巨型海螺般的船体慢慢吃入水中,平滑稳当,众人看不出什么端倪,都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讨论。
“好戏要来了!”向天笑给弟弟打了个手势,延枚会意地扳下一个拉手,甲板后方发出机关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百里屠苏六人此刻都聚在甲板上,等待发生些什么,海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兴奋起来,不知道兄弟俩要耍什么花样。
随着机关转动,甲板下方缓缓升起一片弧形的巨大水晶,那水晶厚逾三尺,打磨得晶莹剔透,好似完全透明。船越往海深处行进,那水晶屏障升得越高,最后严丝合缝地咬进甲板后方舱体的凹槽里。
这样一来,就算潜入水中,也能在甲板上自由观察前方的动静。
“这……太神奇了。”
不只是船上的人这么想,岸边的人更是有一些禁不住高呼了起来。
眼见着沦波舟驶进深海,吃水越来越深,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船体整个没入了海平面以下,扑面而来的海水击打在水晶幕墙上,没有渗进来一丝一毫,只看到无数的泡沫和气泡奔涌,最终化为平静的蓝色。
“嗡……”进入海底之后,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压迫感,拼命咽了几口口水,才适应了过来。
又听得“哇……”的一声——这是尹千觞吐了。
内舱。
“哇……万万没想到啊……我尹千觞一世英名,居然会晕船!呕……”
风晴雪在床边不断帮尹千觞捶背,入海已经两天了,尹千觞也从开始吐得昏天黑地变成了阶段性的干呕——因为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了,甚至一滴酒都没存下。
“尹大哥,你有没有好一点?”
尹千觞翻过身来,瘫在床上长舒一口气,“感觉……嗯,好多了。要是能喝点儿酒就更好了……”
“还是算了吧,上午喝的都吐掉了。”
“说出去丢人哪!以前只乘过江船,哪儿想到海船是这么回事……”
“没事的,向大哥解释了,有的人第一次出海是会晕船的,在船上待几天慢慢就能好起来。”风晴雪温言相劝,“昨天延枚说我们已经进了深海,有时候船会开到海面上去,苏苏他们要负责仔细查看有没有祖洲的线索,我照顾你就好了。”
尹千觞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妹子你老实跟我讲,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大哥,你才对我这么好吧?”
风晴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也不全是这样啊。最开始,是因为你长得像大哥,我才会特别留意你,可后来都已经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了,就是应该彼此关照的。”
尹千觞吸了吸鼻子,“啧啧,真没看错,妹子果然是个好人!那我再问一个事儿,你可别嫌唐突,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恩公呢?”
“哎?”这个问题让风晴雪呆住了。
尹千觞试探道:“就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我……”风晴雪的脸烧得越来越红,半天也只挤出来这一个字。
“哎,别不好意思嘛,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保证不说出去哈!”
风晴雪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样叫做尹大哥你说的那种‘喜欢’……”她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辫梢,“和大家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可是和苏苏在一起,更是不一样的……不由自主就想要去关心他、放不下……这就是喜欢吗?”
这问题,其实不是在问尹千觞,而是在扪心自问。
自从雾灵山涧惊鸿一瞥,她和屠苏两人之间就像是结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这丝线牵牵绕绕,不知不觉中就把十七岁女孩的心思都捆缚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苏苏……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其实他人很好……又善良,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
尹千觞深深地看着风晴雪,语调也不像平时那么玩世不恭了:“倘若有一天,你们分开了,妹子你……一定会很难过吧?”
“分开?”粉色的唇瓣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语,从来不会去多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有尽头,到了尽头的那一日,又该是什么样的。因为,自己总要回故乡的。
不知不觉,就露出惆怅的表情。
再一抬头看到尹千觞透彻的双眼,风晴雪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并没想那么远,没想过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只是短暂的探询,尹千觞又回到素日里那泼皮无赖的样子:“哎哟,妹子别这副神情,叫人看了不忍心,我这不就随口问问吗?别不高兴了,等尹大哥不晕乎了,和你上甲板那儿看星星去。”
听到这句话,风晴雪惊讶地看向尹千觞,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尹千觞被看得心里毛毛的,慌忙发问:“怎么?我又哪里说错了?”
风晴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哥他也很喜欢看星星。”
尹千觞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泄气了,撑不起那么胡天胡地的外衣,看了风晴雪半晌,轻声问道:“你大哥为什么会离开?让你一个小姑娘这样辛苦,四处去找。”
“大哥当初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才会离开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这人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你才好,不如这样吧,算我俩投缘,在你找到大哥之前,勉为其难把我看做你大哥好了!”
风晴雪脸上阴云尽散:“当我大哥?真的?”
尹千觞用力一拍胸脯,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咳咳咳,再真不过了,我尹千觞随时随地奉陪妹子闲扯、吃饭、喝酒,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给你撑腰打他们个人仰马翻,若是有什么心事嘛……都可以跟我讲,不收钱的!”
“嘻,谢谢尹大哥。”
风晴雪欢喜的表情落入尹千觞眼里,可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这一片海域十分平静,据向天笑舵旁的仪表盘来看,水深大约在两百余尺。
隔着透明的水晶,海水碧蓝,如在指尖眉梢,远处海底的礁石上生长着大片的金色葵珊瑚,纤细的触角随着水波摇曳生姿,别有几分婀娜多情。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穿梭往来,有些胆大俏皮的还围绕着这“怪物”嬉戏玩耍起来。
襄铃和方兰生玩了大半日,都有些乏了,各自回去船舱里休息,延枚也是小孩心性,玩得过了头,倚在向天笑身边打瞌睡。
向天笑叼着烟斗,却没有放烟叶,只是这么咂摸着,不时调整一下船行的方向。
红玉和百里屠苏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水晶帷幕前面,水波漾起的光斑打在额角发间,明灭不定。
海底世界,光怪陆离,看了不知多久,红玉才叹息一声:“料不到有一天还会乘上这在海底开的船,看见如此瑰丽景象,也算是个新鲜经历。”
百里屠苏许是大半天没有说话,嗓子有些紧绷:“如红玉这般随性,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
红玉眼神仍是放在窗外,眉梢却微翘:“难得百里公子会这样问。非是红玉有意隐瞒,只不过……哪有什么来处与去处呢?”她停了停,似乎是留给百里屠苏一点儿时间听进去,“若应了禅意,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虚空中无处是起始与归途,活得越久,周遭人与物皆化尘土,人海茫茫,说穿亦是孑然一身。”
她的手拂过面前,像是要穿过水晶的壁垒去触碰鱼儿滑腻的身体,“公子年纪虽轻,但料想也能体会。”
百里屠苏如一座雕像般凝视着窗外的斑斓,红玉从水晶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那下颌轻轻点了点,以示沟通。
“公子当真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
“不过一试。”
“如此,公子与母亲定是感情极深了。”
半天没有回答,他似乎陷入极大的难题:“我不知道。”
红玉转过头来,看着百里屠苏完整的侧脸。这张棱角分明、眉宇挺秀的脸因为长期保持冰冷的表情而显得凌厉,这个角度看起来,总有一点像“那个人”呢……可若是仔细分辨,也不难发现稚嫩和孩子气的痕迹,大家总被他老成的模样所欺骗,忘记他其实比方兰生还要小上一岁,根本只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
百里屠苏又看了一会儿海底的游鱼,睫毛渐渐低垂,在眼下洒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小的时候,娘对我很是严厉,她自己也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无微不至。起初,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于是非常努力去学她所教授的法术,只为得到一句夸赞。可后来我发现,别的孩子即使顽皮闯祸,他们的娘还是待他们一样好,陪着他们入睡,给他们缝补破了的衣服。而我娘,有时就在我身边几步的地方经过,却顾不得看我一眼。”
海水像是流动的时间隧道,卷着记忆的碎片袭来。
“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获得她的关注……获得她的疼爱。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是怨恨她的……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明白很多事情或许并非看起来那样。”
百里屠苏转向红玉,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让娘活过来……非常想,我与她……还有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来不及问……”
他又转回了脸,合着眼,睫毛翕动,慢慢才平复。
“百里公子,或许,你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喜欢你的亲人呢。”红玉也转回头继续望向那片冰凉的水晶幕墙,“人的感情真好,执著、炽烈……不像这样的死物,就是再美丽,也是冰冷坚硬。即便许多时候,凡人的感情在那些成仙得道者眼中,全无道理、愚不可及,那又如何?太上忘情亦并非无情啊……”
沦波舟一路这样又东行了几天,尹千觞总算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了他朝思暮想的酒坛。众人为尹千觞恢复而在甲板上庆祝,向天笑刚端起一碗酒要敬,沦波舟突然剧烈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