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百年来的每一日,霖都过得与前一日分毫不差,总是独自一人。”
莲兮的父君虽对她的修行管教苛刻,但母上和兄长却自她呱呱坠地起,便把她奉作明珠一般宠爱。待后来显出应龙真身,小小年纪就受封神君,让她愈发不可一世。再后来梦龙鸾凤相继破体而出,被喻作天地阴阳积淀的神圣之物,为此慕名前来,但求一观的仙友有如过江之鲫,她生性喜动,便也乐得站在众人当中臭显摆。所以当莲兮回溯自己的过往,想找出一两处孤单寂寞的记忆同司霖互通愁苦时,才发觉她此生原来过得当真热闹非凡,连孤单两字如何写得,她都几乎忘记。
既是如此,她便干脆挑些儿时的黑史拙事说来给司霖听,本意想表明自己也有悲惨的时候,顺便劝司霖不必悲伤。
小时候背着爹娘偷各色宝贝来玩,大意摔碎的,打坏的,不知所踪的简直难以计数;幼年时为了报复,偷剪她父君须发,扔她父君靴履,又将水君们上奏他父君的奏报简本一把火烧个干净,却每每被父君狠狠攥在手心中罚得她叫苦连天;少年时仙基未稳就好高骛远,拿东海至宝之一的水离珠修习,结果被龙神骇得魂也没了魄也散了;千岁时第一次被梦龙破体而出,冰冷剑气好似要贯穿全身,将五脏六腑都碾碎,让她一整个月虚弱得连床都下不得……
她原以为这些记忆片段都叫人痛苦难堪,没想到放在今时今日说予另一个人分享,竟令她面上笑意满盈,心中被填得暖暖茸茸。再往下讲,愈发偏离主题,连母上为她梳头,兄长为她作画种种琐碎之事也一并扯了出来。她讲得益加神采飞扬,说到快乐处司霖也跟着一同抿嘴直笑,讲到紧张处,他也瞪直了眼捏起一把汗来。他因她的故事而满脸向往,终于令那双湖水一样澄澈的大眼睛上洋溢起孩童的天真烂漫。
不知觉间弯月已掠上枝头,湖畔流萤飞舞,初夏的夜风最是能催发记忆蠢蠢欲动。莲兮正在岩上岩下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讲述她如何少不知事四处捣蛋,她兄长涟丞又是如何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冷不防司霖突然问道:“所谓兄长就是这样的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对方开心?”
“其实,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无论哪一样大概都是如此的吧,”莲兮一面思量如何向司霖解释兄长的意义,一面说道:“假若司霖有兄长的话,他一定宁愿挨饿受冻也要你过得比他好,在你伤心流泪的时候会把你抱在怀里,而当你喊他哥哥的时候,他又会是这世间最自豪的那个人,这便是兄长吧。”
司霖虽是懵懵然对所谓情爱似懂非懂,却还是缓缓点了点。
两人之间稍有几分沉默,阴鸷的忧虑之色又一次被司霖蹙在眉间。
他抬眼看着潭畔的树林,说道:“霖曾见过山中飞鸟成双入对,雄鸟为配偶觅食筑巢忙得不亦乐乎,也曾见过树蜥交颈,一动不动在枝头对坐一整日。霖虽也一直渴望有人陪伴,却始终只身一人,对林中飞禽走兽雌雄间的情爱一无所知,你可曾有所爱之人?爱,又是怎样的感觉?”
司霖虽只是个孩童,这番直截的提问却也叫莲兮有几分面红。
若是此话放在半月前来问,莲兮或能不假思索地作答道,她兄涟丞是她此生绝无仅有的挚爱。这一句话自打她懂事以来,便时时被大言不惭地挂在嘴边,即便被母上和堂兄妹们笑话,她也信誓旦旦,不曾却步。
然而在司霖面前,方才回首过几千年中涟丞对她的种种爱护,反叫她生出几丝踌躇。所谓兄长是于伤心流泪时可以躲藏的怀抱,那么她一贯以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被涟丞拭去泪水,被涟丞牵起手,被涟丞揽在臂弯之中。那些时刻里,她虽感到幸福而满足,却并非难抑心悸。
她犹豫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含糊糊道:“这一处我也不算十分明白,有朝一日,司霖或许能亲有体会吧。”
司霖默默然不予置否。
潭畔萤虫越汇越多,雌雄萤虫以光点闪闪互传情爱,点点萤芒让潭水也被映出些许幽光。莲兮觉得有趣,便想拿双掌拢一只萤虫来给司霖玩耍,正在潭岩上左右蹦跶忙着逮虫,忽听司霖说道:“你昨夜说三日之后舞剑给霖看,现在还作数吗?”
莲兮眼色不停,在空中寻找个头最大的萤虫,一边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就是后日晚上。”
“霖时日无多,若身死而不能赴约,定会有所不舍。霖不想死前遗憾,所以说过不愿与人有约。”司霖仰着脸,深深望着被萤虫映得脸色幽柔,眉目如画的女子,见她也转过脸来,他忙低下头,继续说道:“虽是如此,霖仍想与你定下此约。”
第十四节 萤夜欢言 星月不语(3)
当第十二只信箭破风而来,钉入她脸侧的树干时,莲兮心中正在思量着,夜里为司霖演舞碧波剑诀时应当将四十八式随兴贯串一遍,还是将一招一式拆分开来一面介绍一面比划。
此时天方破晓,林间鸟儿呼朋引伴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莲兮刚与司霖在潭边彻夜闲谈归来,心中欢快,便连白羽信箭也懒得从树上拔下,只往发箭处斜睨了一眼,便自低下头去接着想心事。
即便她不将箭上的绑信解下观看,也全无所谓。
反正前十一封尽皆写着同样的十二个字,将众信笺凑到一块来看,倒像是拓印出的十几张副本,连墨迹撇捺的方位角度都毫厘不差。
那人尽管偏执得让人哭笑不得,却并非时时紧跟在她和封郁身后,也并非杀气腾腾直冲他二人而来。所以莲兮也懒得同他理论,只学封郁那般对此人视而不见。
“你昨日怎的没回去青阳?”她正坐在树桠桠上无聊之极,胡思乱想间,右上方枝头传来一声话语,正是封郁玉响一般泠泠的音色。
她有几丝困倦,头也不抬便说:“我担心金翅,这几日只想伴它远远坐着,涟丞那边最近本也没甚要紧事。”
她方说完,眼中便映入金翅摇摇摆摆行走着的身影。见它出现在那处拿来筑巢的石壁边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竟如此雀跃,脱口便对封郁喊道:“你看,它出来了出来了!”
封郁在边上高出数十寸的榕树枝头坐下,笑道:“你这么喜欢它么?”
岩壁那里准备的巢穴构架分明,完工在即。莲兮边看着金翅鸟在晨曦中忙于最后的加固修饰,边怔怔说道:“我是喜欢它,每当它对我提起将死之事,虽说得风轻云淡,却总让我胸间疼痛,险些要掉下眼泪来。”
她眼中目不斜视,嘴上却更似自言自语一般无知觉地往下说道:“我从不知道与人相交也会痛苦,更不曾知道当一人将姓名交予你时,也连同生命的一部分递到你的手中。”
封郁翘脚倚靠着树干,听莲兮说得哽咽,便垂眼看了看她,说:“你可知道,沁洸神君在两千多年前便许诺过,若我能为他取来赤翎,即可将手中玲珑碎交给我。那时我也寻到了这里,也找到了金翅,那时它也叫作司霖……”
饶是莲兮早就习惯被封郁料事如神,每每戳破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听到司霖二字,她心中也不由地一抽,猛然抬起头,望向封郁,只见他正捻着一片树叶左右玩赏。
“你不是同我说过,金翅只有一千五百年的寿命吗?”
“我自然不会唬你,”封郁将树叶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气,说道:“只因为我所遇见的司霖并非你所遇见的司霖。”
莲兮一时未听明白,封郁却话锋一转,说:“忘忧仙药共需三十八味材料炼制,其中有大多数材料都可找到药性类似的替代使用,但金翅的赤翎却必不可少。饶是如此,当年金翅还未像今日一般稀奇,赤翎本也容易获得,你可曾想过,为何忘忧仙药却数量稀少,寥若晨星?”
她还未作声,他又连珠似地问道:“金翅以卵繁衍后代,虽然每只只能产下一枚卵,却本该生生不息,又为何落到今日世间仅存一只的窘境?”
莲兮最见不得封郁故作高深之态,索性瞪眼大声耍赖道:“你又没跟我说过,我哪会知道!本姑娘若是无知,你便是欺人无知的小人!”
封郁侧头看着她将一双剪水秋瞳生生瞪成铜铃驴眼,拊掌大笑,说:“史上为盗抢赤翎而去的人,虽不都是小人,但大多如你一般无知。”
他扭回头去,将树叶放在指尖抚了几下,肃然道:“在经历短暂的雌雄分体交欢后,赤翎自金翅尾部出现,若是此时有人拔下赤翎,金翅便无法顺利产卵,就此死不瞑目。但纵使如此,以牺牲金翅子嗣为代价偷来的赤翎,却并不是炼制忘忧仙药的赤翎。”
莲兮本不愿虚心受教,更闹不明白封郁左一剑右一枪想表明的实质究竟在哪一处。无奈她心中挂念司霖之事,也只好顺着封郁的话问:“这又是为何?”
“金翅鸟代代更迭,与其说是自然规律使然,倒不如说是执念过深。当年九只金乌被大羿射落在地,化为漫天金色飞羽,三足金乌的生命于那时那刻已告完结。然而却有羽毛不愿就此成为无知无觉的死物,才有了金翅鸟这种生灵。每一只金翅鸟像遵循戏本那样,在应当的时间筑巢,交配,死亡。然后由后代秉承上一代的姓名,继续生存下去,继续寻找上一代未曾找到的答案……”
“答案?”莲兮心中一动,司霖在寻找的东西?她模模糊糊似乎有几分明白,到了嘴边却又难以斥之言诉。
“每一只金翅鸟都在寻找的,是生命的意义,既然不愿成为死物,既然凭着执着由羽毛变成有生命的鸟儿,那一定是因为生命存在着不同于死亡的特别意义。这种意义究竟存在于何处,假如金翅鸟能有所了悟,就不再需要下一代继续找寻下去,那么金翅会自己将赤翎取下。这根承载了金翅‘了却执念’的赤翎才是炼制忘忧仙药真正的材料。”
不错,世人因执着而有贪,因有贪婪而痛楚,因有痛楚才向往能忘忧解愁。
了结执念,有所满足,是为忘忧。
莲兮心中黯然,那些贪慕忘忧仙药而盗羽归来的人,手中所握的是被贪婪和执念所深深浸染的赤翎,又怎可能入药化为所谓“忘忧”?
“两千多年前,我也曾遇见在夜晚化形为幼童的金翅鸟司霖,我执着于它的赤翎,不曾多想其他。直至它合眼之时,也未能明白命中所寻之事。”封郁扬手将树叶顺风送走,默默阖上眼。
“所以你也没拿走它的赤翎咯?”
“不错,”初夏的骄阳普照之下,万物尽皆置身于温暖,却唯独封郁的声色冷然若冰,“这一次我要你去拿来赤翎。”
莲兮原本还沉浸在些许感伤之中,猛听见封郁如此差遣,飞身便掠到封郁斜躺着的那枝树桠上,指着远处那一团忙碌着的金黄身影,疾言厉色地诘问道:“你方才还在同我说,赤翎若不是金翅自愿取下便不可入药。如今司霖若不愿取下,你打算借着我的手除去这世上唯一一只金翅鸟吗?”
“不错。”
“沁洸神君那一处呢?你总不至于拿着一根没法使的赤翎对他说,‘就此一根,爱要不要’吧?”
“不错。聊胜于无,我再没耐性等上一千五百年了,当年我同上一世司霖有约,再给它一生一世来找它心中所要,若还不能够,我也只能做一次卑鄙小人了。反正沁洸当年只伸手索要赤翎,并未说过是如何的赤翎吧。”
“好你个封郁,枉你修成上仙多年,竟还如此市侩模样,”见封郁仍阖着眼面色自若,莲兮胸间立时盈满切齿痛恨,揪起封郁的粹白衣襟骂道:“市侩便也就罢了,你还要本姑娘为你操刀,想得倒挺美,我偏不令你如愿!我便守着司霖,出入相随,你和那专爱射冷箭的家伙若想来夺赤翎,便先从本姑娘头上踩过去吧!”
“你说我贪婪也好,残忍也罢,我只问你,若龙涟丞的性命握在沁洸手中,你今日还有闲情如此仗义执言吗?”封郁将莲兮的手拂去一边,正了正衣领,面上一丝波澜也无。见莲兮愕然未语,他又说:“原本也无需如此假设,现今龙涟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负后果罢。”
这小家伙啊,我第一次坐在树上遥遥相望时,它正躺在山壁边的小坡上晒太阳,毛茸茸黄澄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也曾似世间无数慈父那般,用温煦的目光望向金翅鸟。
他也曾为金翅将死而面露落寞。
他甚至因落寞而羞涩,宁愿树须掩面,也不愿被莲兮看见自己伤神。
原来全是莲兮自作多情,竟以为封郁真是一个温柔至此的人。
她重重从鼻中哼了一声,仰头笑道:“封郁,你我果真互相错看了,你真以为本公主会任人摆布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第十五节 执手相辞 我心足矣(1)
莲兮半个身子隐在一棵樟树后,终于在夕阳渐沉之际,目睹司霖从鸟形化作孩童模样的那一瞬。
他的金黄丰羽在身上展平成一副黑底簇彩线的锦绣衣袍,头上短短的绒羽则变作额上帽冠,被珠翠玉饰玲琅缀满,每行一步,冠上坠饰都相互轻蹭,叮叮作响。
残阳温暖,自西面的天空投照在山壁之上,也将司霖小小的面庞映得生动。
他面上难得一扫阴鸷之色,眉间竟也抚平舒展,嘴边噙着浅浅笑意。
莲兮与他相距二十丈不到,咫尺之间,她竟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只默默立在树后阴影之中,目送着司霖往潭水那一处走去。
你也是为了得到赤翎才来南樵山吗?
司霖曾如此问莲兮。若她回答是的,他还会将袖中果品取出同她分享吗,他还会在潭畔萤火纷飞中痴迷地听着那些原本枯燥无比的故事吗?
莲兮心中知道司霖会的。
他的身心被周而复始的千年孤独所蚀透,若终于有一个愿意同他言语的人,在他生命的终章出现,即便他血液中天生涌动着对仙族的恐惧,即便知道面前之人笑里藏刀,只等他垂死之际弹冠相庆,或许他还是难以抗拒走上前去的冲动。
无论莲兮回答是或否,他早将山林中最香甜的果子采于袖中,想奉于他人,想体验一遭雄鸟为雌鸟衔枝觅食的感受,想有即便一时一刻,与一个人心意相通。
然而莲兮再不能以纯洁的心意陪在他的身侧。
纵是她如何嘴硬,如何断然拒绝封郁的取翎之求,却也不免在兄长的仙途和司霖的后嗣上左右斟酌起来。
原本她也不过是世间无数小人之一罢了。
莲兮保持着与司霖十余丈远的距离,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往潭池行去。他二人的约定之夜在即,几天以来莲兮夜里陪司霖闲谈,白天便捡个树枝一面坐着看他筑巢,一面加紧养气,促发右臂驱使鸾凤的神元,眼下右手所能缠绕而上的神元虽不如往昔那般至纯至精,但若只以鸾凤舞剑却是绰绰有余。
“现今龙涟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负后果罢。”
封郁飘飘若鸿羽说得那一句话,在莲兮的耳畔却好似排山倒海,余音难绝。
她虽如约为司霖准备得万事齐全,却不知要以如何面目出现在他眼前。
她将苦思冥想了近一日的犹豫再一次提到胸间,正兀自掂量,忽地只觉头顶强光闪了一闪,随即晴空里一声沉重的闷雷石破天惊贯耳而来,她仰头往天际看了一眼,也未见头顶有积雨之云,心中正纳闷,又听前方司霖行着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鸟鸣,其音之大竟同方才电闪雷鸣一般,撕天裂地。
莲兮骇了一跳,赶忙飞身掠树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