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半阖着眼伏在纸鹤的背上,咬牙强忍着疼痛,在静默中迎来第二次衰老。可这一回,终是致命的。
后庭花廊九曲十八弯,横架在七彩瑶池上,是个景致绝妙的玩赏之地。只因平日专供皇亲贵戚出入,是以人迹罕至,在黎明前后更是静谧。
纸鹤乍一落脚,重又化作薄纸一张。莲兮跪在花廊尽头,攥着小小的纸鹤呕血不止。血花溅落在玉石砖面上,好似赤红的大丽花,转眼开满枝头,汇聚成一洼红沼。她从不知道,自己纤细的身躯竟能盛装如此多的血。呕不尽,吐不止,直将一身白衣都染成了刺目的绯红。
白靴踏血而来,那人用扇柄托起她的下巴尖,满眼揶揄啧啧说:“春宵短暂,莲兮可是有所不舍?来的这样晚,叫我好等。”
莲兮抬眼一瞧,只见封琰身后还跟着个紫衣翩翩的男子。
月前才被封郁削断了手脚的龙涟丞,如今竟是完好如初。他站在咫尺开外,紫袍紫冠间的脸廓秀美依旧,可一双眼眸却在望向莲兮的刹那,透出了觊觎的神色。
神元洞穿在先,被封郁重伤在后。彼时,涟丞虚弱已极,断然无法自然痊愈。即便是莲兮的真龙龙鳞,也只能为他续得一时性命。若想要重获健全的身体,唯有嗜血一途。
迎着他贪婪的目光,莲兮恍然明白,眼前这一副楚楚衣冠,看似还是涟丞的模样,实则已是魔物的虚伪皮囊。昔日的上仙涟丞,恐怕早已堕入魔境,尝过了血肉的鲜香。
究竟是屠戮了多少生灵,榨取了多少鲜血,才终于换回了这一尊身躯?
莲兮猛地探头,将满口鲜血啐在封琰的白扇上,枯涩大笑道:“龙涟丞!你负了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东海上下为你蒙羞!不忠不孝,枉为龙族!”
“这就是你不对了,”封琰蹲下身,侧头凑近了莲兮说道:“我知道你与兄长素来亲厚,专程带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怎么也该笑一笑才好,这又是何苦呢?”
他话音未落,站在身后的涟丞忽然弯下腰,探指一拂,拭去了莲兮唇角的血珠。
莲兮惊怔之余,眼睁睁看着他将蘸血的手指吮入嘴中,咂砸一声,细细品尝起来。血水在舌尖化作了绝美的甘甜,另带一丝魅人的奇香,虽只一滴,已是难能可贵的美味。涟丞食髓知味,眼中立时精光曝现,伸手还欲采血来尝。
他喉间咕咕干咽,引来封琰鄙夷的白眼。他手中扇柄一抽,狠拍在涟丞的手臂上,厉声喝止道:“你这是作甚?”
砖面上血泊一洼,涟丞不管不顾,将双手都浸入了血中。他轮番将染血的手背掌心递到嘴边,狂兽似的连吮带舔,哧溜溜吃得津津有味。
封琰嫌恶地拧起眉头,正要将他推开,扭头时眼角一瞥,只见着一道幽蓝剑影凌空而出。再回首,梦龙已被莲兮握在了手中,三尺六寸剑身煞气凛凛,横架在涟丞的肩上。
剑刃怒衔杀意,逼着涟丞停下了手间的动作。他垂眼瞧了瞧梦龙,却是张嘴笑了:“兮儿,莫要玩笑了,你终究舍不得杀我……”
黎明静寂,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利哀嚎,响彻九天,却又仓促急停。
凝止片刻,鼎沸人声骤然而起。刀剑铿锵夹杂着呼喝求救声,从不远处传来。莲兮诧异转身,只看着九重天庭的前殿后殿皆是火光冲天。百里红墙,万顷琉璃,尽数淹没在滔滔火海中。烈焰熊熊,与天边朝霞连缀成一片,倒映在瑶池上,染作满池血红。
火光正中,是掌世天帝的寝宫。
莲兮提着梦龙茫然爬起身,踉跄地追着火光,奔向花廊的另一头。
是哪一年,是哪一人,奔跑在这漫无尽头的长廊,追逐着微茫的希望。
脚下曲折的路途,廊外闪过的花草,是那一日她与它最后看过的风景。悠远难辨的过去,却在这一刻,恍如昨日重现,历历在目。连同耳边声声话语,一齐清晰了起来。
——心儿,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会想念我?
——东炀君总爱无谓胡想。你我寿与天齐,自该永世长伴。你胆敢弃我而去,我必不饶你。你可记着了?
——心儿孤身躺在深山中千万年,自然最怕寂寞。可没了我,总归还有一人能守着你,你大可安心。
“东炀君……”她脚步虚浮,嗓音也枯哑了,喃喃一声好似梦里呓语。
冷不防衣领被人猛力一扯,莲兮脚下不稳,立时栽了个跟头。发顶的白莲玉冠在石砖上狠狠一磕,应声而碎。
“慌什么?”封琰揪着莲兮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狞笑道:“我请你在近处看了场精彩好戏,莲公主还没奉上彩礼,怎就急着走了?”
灼热狂风席卷而来,眼前的银发迎风狂舞。莲兮咬牙切齿,怒骂道:“帝尊仙寿未尽,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凭你这狼心狗肺的逆子,也妄想称帝?来日天下有谁能容你?”
她字句含威,无畏无惧。
怎奈五脏六腑的衰竭,快的出人意料。疼痛漫涌,好似蝗虫过境。千万张丑恶的口器一刻不停,大嚼特嚼,咬嗫着她的筋骨。疼到极处,已近麻木。恍惚间满身的血肉仿佛已被蛀穿了,噬透了,终于溃烂成水,缓缓从脚尖淌落。
莲兮在封琰手中勉力挣扎,实则也不过是抽搐似的一颤。
衰弱间,梦龙缓缓退回掌间。
“瞧你这可怜样子,竟还有功夫操心我的事?”封琰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掐住了剑尖。他故技重施,凭着蛮力将梦龙从她掌中徐徐拖拽了出来。
眼看梦龙到手,他得意一挑眉,笑道:“你只想着成全三弟与夭月,自以为是善心好事,可却是害了他。待玲珑心聚合的一刻,你便是魔物夭月,封郁便是那一心企图复苏魔物,不惜弑父杀母、屠戮天庭的仙族叛徒。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人敢拥护他称帝成王?明日此时,玲珑心在我手中,我自是众望所归的新帝。”
第一二四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1)
一双浑圆的血珠从莲兮的眼角徐徐贯下。
像是刹那决堤的洪流,赤红的血水争先恐后,从她的鼻孔耳洞中飞涌了出来。
眼前血雾迷茫,视线逐渐模糊,耳边的嘈杂声也低弱了下去。渐渐失却了五感的她,被封琰紧扼着喉咙高举在半空中。一截身子晃晃悠悠,好似断线的偶人,唯独一双眼眸怒瞪而来,依稀还是昔日里威慑群雄的莲公主。
她鼻中浅浅一哼,低弱说:“背叛亲族的那人是谁?同胞兄弟容不得,姊妹娘亲也不放过。弑父杀母,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冷酷的。与魔物狼狈为奸的那人是谁?不择手段引诱他人堕魔,肆意玩弄人心,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卑鄙的。你一朝称帝,必是老天瞎了眼!”
素衣染血,迎着疾风猎猎狂舞。她是风中濒死的白蝶,拖着一对残翼,犹自狂傲。
她越是挣扎,越叫封琰觉着滑稽,他好笑道:“图谋帝位之人,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父尊当年执掌天下,诸位天家兄弟又落得什么下场?美名其曰说是送入了蓬莱仙岛,闲居修养去了。实则死的死囚的囚,统共三十六位皇叔伯,无一人幸免。论起杀伐残酷,我也不过是跟着东炀老子依样画葫芦罢了。”
梦龙只剩半截剑柄还握在莲兮手中,她死抠着剑柄末端的龙尾浮雕,垂眼鄙夷说:“若是封郁,必不会……”
“哼?封郁?”他眼中寒芒乍露,紧攥着剑刃狠地一抽。
猛力之下,只见莲兮两片小小的指甲血淋淋地剥离了皮肉,梦龙也终于脱手而去。封琰倒提着长剑,掌中血流顺着剑脊飞快淌下。在赤血包裹中,梦龙的剑身寸寸消融,如同那一夜的鸾凤,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封琰志得意满,将掌中月牙形的玲珑碎片递到了莲兮眼前,咂嘴道:“摘星楼四面藏着我的千万伏兵,只等你一离开便骤起而发。你猜猜,梦乡里睡得迷糊的封郁要如何应对群起攻之的野狼猛虎?我猜……这会儿,他怕是正在封神钉下苟延残喘着呢!”
血衣簌簌一抖,莲兮眉心紧蹙。嗓音虚颤了颤,她艰难从牙缝间挤出三字:“你胡说!”
封郁料事如神,即便是星点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撇开卦数不谈,单论他的拳脚功夫,也该是最最出类拔萃的。封琰的话她信不过,却也止不住担心懊悔起来。倘若她寸步不离摘星楼,至少也能亲眼守着他最后一刻安好。
封琰看穿了她的心思,啧啧惋惜说:“莲兮,休要责备自己,我倒还要感谢你呢!若不是封郁替你挡去天雷,大失了神元,从此卜算不得卦数,我又哪里奈何的了他?他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生平头一次为了旁人露出这样大的破绽。我苦等了多少年,终于等来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这一切全拜你所赐!”
他说到得意处不由敞怀大笑,眉心间一点刻痕映着天边的火光,凶煞可憎。
封琰轻巧一勾手指,身后的涟丞不动声色走了上来。莲兮不及反抗,便被涟丞抱入怀中。
这冰凉的怀抱不带情感,却格外紧致,生生勒得她气喘不止。眼前晕花,视界愈发混沌了。她徒劳地左右挣扎着,忽然脸上爬过一道凉丝丝的湿漉,像是蛞蝓绵软的触感。耳边传来饥渴的咕咕吞咽声,她心尖一悚,知道是涟丞在舔舐她脸上的血水,不由作呕怒斥道:“龙涟丞,你放开我!”
贪婪的舌头带着浓腥,浅浅钻入她的耳洞吸吮着涌出的鲜血。涟丞嘻嘻一笑,并不理会莲兮,只对封琰说道:“真是美味!先让我吃个爽快吧。若是她成了魔物,血汤可就不好喝了!”
封琰冷哼,不屑道:“什么出息!我送了你那样多活祭,竟还喂不饱你么?”
“若不是我前后奔走替世子卖命,好端端又怎么会堕落成魔?那本是世子该补偿我的,”涟丞长舌一伸,从莲兮的眼角挑下几滴血花,一面品尝,一面说道:“世子答应过我的事可莫要忘了!待事成之后,定要替我摆脱这副魔体!”
“呸!他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为了灭口便连亲妹也能痛下杀手!你是瞎了狗眼?竟信他?”莲兮厌恶地躲开涟丞的舌尖,恨恨怒骂:“醒醒吧!堕魔哪有回头路,他分明是骗你!”
封琰从怀间掏出个浑圆的透明小球,炫耀似的递到了莲兮鼻前,笑笑说:“莲兮说差了,玲珑心可是个许愿灵物。有了它,还怕换不回你兄长的一尊上仙之身么?”
梦龙所化的碎片被封琰捏在指间,像是一弯下弦残月,塞入球面上的破口,恰恰填满了最后的残缺。终于浑然完整的玲珑心,静静躺在封琰的掌上,纯净如山泉水滴,剔透无瑕。
“若非我窥见了封郁的天卦,又哪里想得到,在这样可爱的小玩意里,还藏着个魔物的灵魂?”封琰抬手将玲珑心送到了莲兮的脸侧。小小的球儿轻吻着她的双唇,习习温热随之流淌而来,其中裹挟着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着,交叠着,一同窜进了她的脑中。
——我看你玲珑剔透,绯心一点,从此叫你玲珑心可好?
威严亦轻柔,是沉敛的男声。
——对我许愿,但凡我力所能及,必会替你实现。
轻狂亦霸道,是稚嫩的女声。
“求求你,让我来世生而为龙,再不要活得这样下贱!若得转生,我必要做他心爱的女子!”
“若来世能栖息于此剑,被兮儿执于手中,霖心足矣……”
“若有一日,能有一丝阳光射入青丘,你定要把我改葬于那一处,好让我睡得暖和……”
“小哥哥若是不愿带我走,那么就此转头离开也好……”
人声嘈杂,在耳边吵作一团,或是虔诚或是匆忙,或是无心或是有意。那些曾对谁许下的愿望,一一掠过耳畔,最终交汇成了滔天惊澜,劈头盖脸而来。
置身于汹涌的海浪下,她只是随波逐流的小小蝼蚁,连思考的力气也被轻易吞没了。
封琰掐着莲兮的下巴,几次想要将手中的玲珑心送入她的嘴里,却都被她胡乱挣开了。她在涟丞的怀中抽搐着,近乎癫狂地左右摇头,极力躲闪着。
封琰的耐心早被磨得精光,他伸手一揪狠力扯住了她额前的碎发,高声说:“疯婆娘!当初是你自己答应的,事到如今还想躲么?”
随他一招手,空荡荡的花廊外忽然闪出重重人影。前一刻藏身于梁柱顶端的、掩在花丛深处的箭士,这时纷纷显山露水。清一色的黑衣假面,乌弓银矢。千百枚箭尖,打磨的锋锐森寒,齐齐指向莲兮的胸前。
“你可瞧清了?这廊上廊下千余精锐,经我苦心栽培多年,个个都是弓箭好手。我劝你还是乖乖吞下去的好,否则我一声令下,便能将你射成个筛子。”封琰眉头深拧,对着涟丞沉声喝道:“愣着作甚!快帮我把她的嘴扳开来。”
涟丞钳开她的上下牙关,随手比划了一记,又垂眼瞧了瞧玲珑心,说道:“这球儿好歹也有个桃子大小,怕是吞不下吧?”
“怕什么?”封琰狞笑一声,将玲珑心塞入了莲兮的嘴里,一面说道:“待我把她喉间的软骨打散了,捏碎了,总能挤入肚子里去,你便安心等着看好戏吧!”
莲兮用舌尖拼劲抵在玲珑心的背后,却终究奈不过封琰指上的蛮力。小小的圆球竟像是千钧巨石,轻易便碾压过她柔软的舌头,向着颚间挪去。
目眦欲裂,血泪纵横。
她圆睁的双眼染上赤红的血光。眼前覆上一层茫茫大雾,便连封琰近在咫尺的一只手也看不清了。就在即将失却光明的一刻,莲兮仿佛看见一袭粹白身影,远远踏花而来。
终究,也只是天边几丝流云罢了。
堵在咽喉间的玲珑心沉重如斯,压得她喘不过气。
几许花香顺风而来,蹿入鼻中,是甜腻芬芳的蜜桂香气。八月盛夏里,该是蛇山香桂最美的时节。这点点甜香,许是乘着风儿四处漫游,从那遥远的山头来到了她的身边。又或者……
“怎么?大清早一睁眼就是这样的好戏?琰世子怎么竟忘了找我来瞧个热闹?”
泠泠如漱玉鸣响,封郁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
封琰仓促回头,只看见花廊柱子边靠着个白衣含笑的男子。
粹白的烟云纱袍在封郁的身上穿戴得齐整,连一丝凌乱的皱痕也无。及腰长发被他用支龙骨黑簪挽在脑后,翩翩衣袖一展,一如从前的俊朗丰神。
他行踪鬼魅,花廊上下紧紧盯梢着千余双弓手的眼睛,可在他出声之前,却没有一人察觉他的存在,更无人能分辨他是从花廊的哪一头偷潜进来的。
莲兮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唯独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冷然说道:“不必在意我,琰哥请自便吧!”
第一二五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2)
飕飕风声过耳,花廊下再没有别的动静。
千余双眼睛悄无声息地交汇在封郁身上,不等封琰授意,黑衣假面的弓手已调转了箭头,直指向他的眉心。
借风而起的大火,转眼烧遍了九重天的大小宫殿。滔天烈焰熊熊焚烧,在身后噼啪爆响,封郁却目不斜视,只靠着根柱子望向封琰,淡淡勾唇一笑:“怎么?莫非我来的不是时候?”
片刻诧异间,封琰仗着人多势众,很快镇定下来。他侧身一转,掳着莲兮急退了几步。两丈开外,以封郁的身手,想要从他手中劫走莲兮也绝非难事。然而,在这剑拔弩张的紧迫关头,封郁竟悠悠哉地盘腿坐下,轻声催促道:“琰哥快请吧。再磨磨蹭蹭的,等她被玲珑心咽死了,还有什么看头?”
他故弄玄虚,定然是想哄人松懈,再骤起发难。封琰自以为看透了他的伎俩,不由嗤笑道:“三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