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绵绵刚一坐下,便听着四下嘀咕阵阵。
“莲公主?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莫非是化魔的前兆?”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魔物余孽果然不假!”
“小阑儿你竟还敢碰她,小心被咬一口咧!”
天刑司倒是开明,竟派下一尊坐辇给魔物代步,实是一桩笑话。莲兮坐在辇上,明明觉着滑稽,无奈嘴中塞了布条,再不能笑了。
领头的仙官猛然醒悟,催促了一声:“没看绑了嘴么?赶快抬了走,尊者还在大殿上等着呢!”
怯生生躲在一边的小仙官们,这才姗姗挪了回来。众人架起步辇,合力抬着她往执法宝殿行去。
一路静寂,时不时有人偷瞄莲兮一眼,却又匆匆撇过头去。唯恐与那天憎人恨的嗜血魔怪对视一瞬,染上罪孽。
鸟儿扑翅,近在耳畔。莲兮扭头一看,只见一道紫白色的影子飞梭而过。
是那只爱吃的笨鸟吗?她想看得分明,可那残影却转瞬即逝,叫人遗憾。
再垂眼,右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枝玲珑娇小的紫色莲花。莲开复瓣,与那一日封郁为她摘下的情莲,是何其相似。
她还未多看两眼,一阵夏风猝不及防从身后袭来,卷起了小小的莲花。右手无力紧握,左手不及抓紧,最终只得任着莲花被风裹着,逃出掌心。
花儿随风蹁跹,莲兮举目追逐,忽然向往起它乘风而行的自在。
蓦地,长廊尽头探出一袖雪白,将莲花凌空截住。束发白衣的男子,捻着花枝从廊柱后边闪身而出。莲兮高坐在辇上,一时呆怔。再想要躲闪时,已晚了。
枯槁的面容,嶙峋的身骨,连同一丝腐朽的气息,在他的眼底暴露无遗。
然而,那一双淡淡的眉眼望向她时,却是眼色如水,了无情感。
是了,她这垂老的模样,于他不过是素未谋面的生人。
额前白发随风狂舞,莲兮轻阖上眼,等待着与他错身而过的那一瞬。
第一零七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1)
“莲兮?”
远远一声呼唤,也是泠泠动听的,却不似封郁温润的嗓音。莲兮猛然睁眼,只见那拈花含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几步开外,眉心隐约一点樱瓣似的刻痕。
架着步辇的一行人慌忙住脚,在廊下跪了一地。领头的仙官还未及招呼,封琰已挥手免礼,笑说:“你们自忙公务,不必理会我。”
步辇重起,咿咿呀呀向着执法大殿抬去。封琰亦步亦趋跟在一边,将手中的莲花递给莲兮,她恹恹侧头一看,久久没有伸手。
人花两相对,花开鲜活不识凋零的滋味,可另一头的她,却在迅速枯萎着。松弛的面皮愈加枯燥,佝偻的肩背愈发干瘦,不觉间她又老去许多。生命一刻不停点滴逝去,初时莲兮还有些惊惶无措,直到后来,连惊慌的力气也没了,索性听之任之。
封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一指挑起几丝银发来,意味深长地说:“竹林里的约定你莫不是忘了?若是早些听我的话,又何必今日吃这苦头?”
莲兮撇过头不愿理会他,眼见大殿就在数十丈外,他却不依不饶又说:“你身子虚弱又穿着封神钉,早晚性命不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送来那玩意儿,我自有办法替你开罪……”
直递到眼前的莲花被她伸指轻轻一捻,顿时碎散。封琰不急不恼,丢开残花拊掌大笑道:“莲兮!你非要吃点苦头才识得好歹么?”
执法大殿前,他总算没有跟上来。
莲兮被天刑司的小仙官拽下坐辇,一路押进了审堂中。
这审堂她前前后后做客多次,先前被执法尊者问审时,她一人翘脚坐在堂下,总觉着宽敞太过。不想今日一看,两侧竟乌压压坐满了各路仙友。众人交头接耳正聊得热络,眼看着仙官突然提进个白发老怪,一时都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声声细碎私语间,莲兮被推搡在地,跪倒在审桌下。
“是莲公主……”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嘀咕了一句,审堂内顿时一片哗然。莲兮缓缓仰起头,只见着哄闹的坐客中猛然站起个人来,黑冕黑袍极是突兀。
胧赫拍桌瞪她的模样,比三千年前初次照面时更是凶悍,一额头青筋暴跳,一脑门黑雾沉沉,直把一双绮梦迷离的凤眼,生生瞪成一对牛眼铜铃。隔着凌乱的白发,莲兮无力地望着他,只等他像从前似的奚落她两句。不想胧赫双唇颤了半晌,却只开合一瞬,声音立时淹没在满室喧哗中。
审桌上,执法尊者三叩镇堂,众仙徐徐收声,胧赫也被人扯着坐下。
封潞最讲排场,直等满座仙友安顿好了,这才姗姗来迟。方才鲜血淋漓的金笄被她洗得干净,安然插回发间。随着她步履翩翩,十二支金笄璀璨流光,引得座下众仙争相敬拜。
她在执法尊者身侧刚一坐下,便急不可耐地斥问道:“龙莲兮你可知罪?”
莲兮嘴上的束带绑得结实,凭她一只有气无力的左手自然是解不下的。封潞命人堵了她的嘴,这时装模作样又来问罪,实是可笑。她跪在桌下头也不抬,只哼哼了两声。
执法尊者取过手边的卷案,扬声说道:“东莲君在我司受审半年有余,本尊苦于罪证不得,久久不能为其量刑定罪,才放任罪仙逍遥法外至今。眼下证物俱获,奈她如何嘴犟也赖不得了。今日大审事关重大,还请旁坐的仙友做个见证。”
他顿了一顿,循着手边的罪状逐条问责起来。
“九月十六偷取天家宴饮清泉玉酿四壶,东莲君可知罪?”
“……”
“九月十六擅闯天家后庭,化龙滋扰,东莲君可知罪?”
“……”
“与青丘魔物两相勾结屠戮百姓,索取血祭,东莲君可知罪?”
那些早已听得烂熟的条目,被执法尊者不厌其烦地提起。静寂的审堂中唯有他一人的声音,单调生硬地重复着。
冷不防,莲兮打穿着封神钉的双腕突地刺痛起来,体内残存的几丝神元也随之迅速抽离。仿佛只剩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瑟瑟发着抖,虫子似地蜷在桌下。四肢躯体分明觉着寒冷刺骨,却挣出满头满脸的虚汗来。
纵是虚弱至此,她却不甘低头。每听着堂上问一句,她便咬着嘴中的束带,强撑着摇头。
执法尊者也不理会她,一面问着,一面径自拿笔在纸面上勾着。末了将卷纸往边上一撂,厉声说道:“这些罪状你不应答也就罢了,但还有一条本尊要问你。月前有人揭发,你是昔日堕魔妖仙夭月的残魂转世,东莲君可认罪?”
封潞抢白道:“夭月那魔物不仅前世孽障未偿,死得轻易。今生更是邪念未消,惑乱天家皇子,意图为自个儿返魂,罪大恶极……本尊以为,该丢进红莲业火中处以极刑,才能偿还罪孽,斩草除根!”
四大天刑中,就数红莲业火最是残忍,只一星点火苗就能叫人生不如死,更不必说熊熊烈焰的酷刑。置身业火之中,须臾片刻也仿佛是千年之久。受刑者身受一日炙烤,便已是永恒的折磨,最终烧得个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才算终了。
亲眼目睹业火之刑的人虽是少数,但口耳相传、添油加醋之下,三界中人人皆知业火的厉害。
堂中坐着的,不乏与莲兮交好的仙客,乍一听封潞吐出业火二字,无不倒抽一气。业火是惩魔之刑,莲兮自始自终不曾认罪,众仙自然不服。
执法尊者无奈,只得命人解下莲兮嘴中的束带。
墨衣紫带的小仙官刚撤去束带,便被莲兮猛地一扯袖子,拽到在地。她借着势头晃晃悠悠站起身,撩开眼前的乱发,沙哑说:“本尊龙莲兮,是应龙公主,是东莲尊君,却不是夭月!执法老儿你可听明白了么?”
她拼尽全力想为自己辩驳一句,怎奈声音低微,轻易便被封潞的一串娇笑声掩了去。
“你这孽障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封潞高坐在案台上,振袖怒喝道:“把绫落带上来!”
第一零八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2)
素衣如缟,乌发垂肩。应着封潞的传唤,走上堂来的男子身形瘦削病弱,面色苍白。却唯独一双针瞳蛇眼暗光流转,直勾勾盯向莲兮时,是贪婪怨毒的眼色。
初见绫落,恰是一年前。
那时莲兮在黑湖底盯梢封郁,眼见着绫落被囚禁在湖底,身受红莲业火的折磨。那不温不火的一小簇红莲,不知在他的头顶舔了多少年,早已叫他容颜尽毁满脸疮痍,远远看着,九分似鬼一分似魔。莲兮偷瞄了两眼,依稀只记得他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双深蓄仇恨的眼,却不曾想过,绫落本是个清俊的小仙。
湖底声声哀求着的凄惨人儿,与眼前阴鸷的男子两相对比,莫名生出一丝不谐来。
绫落在莲兮身侧刚一跪下,执法尊者便急喝道:“自报名号!”
“小仙绫落,是郁天仙尊门下的侍童。”
尊者一叩审桌,问:“既是侍童,怎么不见你随侍主人身边?”
“绫落侍主不力,遭主上嫌恶,被囚禁于湖底三千年以示惩戒。”
绫落本就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仙,多年杳无音信,早已被人淡忘。经他自己一席话,才有人依稀想起,确实曾有这样一个人。堂下众仙交头接耳,又是一番议论。
尊者捻着嘴边的白须,一叩审桌,又问:“究竟是如何侍主不力?老实道来。”
绫落缓缓说道:“约摸四千年前,主上倾慕的妖仙夭月不幸堕魔,由主上亲赐了一道天雷,本已叫她的魔魂分崩离析,死得透彻了。不想,天界圣物玲珑心被她含在嘴里,也一同裂成千百碎片。受着碎片的庇护,夭月的一丝魔魂得以转世重生。”
“主上卜算卦数得知,夭月的残魂断魄寄宿于玲珑心的碎片中,若是拼好玲珑,便能借着今生的肉体为夭月招魂返魄……于是,主上便带着小仙四处苦寻玲珑心。主上被那魔物的余孽惑乱了心智,一心只想为魔物复生还魂。小仙屡次规劝不得,反遭主上厌弃,这才被关入湖底。”
绫落的供词与青青无意中提及的往事大相径庭,直听得莲兮目瞪口呆。
执法尊者满意地搓了搓胡须,点头赞许道:“好,你倒是个明辨是非的。本尊再问你一句,你可知道这魔物的一线残魂托生何地?”
“主上卦象明晰,小仙自然清楚,”绫落顿了一顿,头也不抬便说:“魔物余孽今世的肉身正是东海公主龙莲兮。”
听到此处,旁坐的众仙顿时哗然。有人愤愤不平怒斥他胡说八道,有人半信半疑尚在隔岸观火,更有平日嫉恨莲兮的,这时忙不迭煽风点火。人声鼎沸间,莲兮望着身侧的素衣男子,突然低声说:“你抬起头。”
绫落想也未想便转过脸来,随即又赶忙低头。
虽只匆匆一瞥,莲兮却看得分明,他那双蛇眼徒有歹毒的模样,却深藏了几丝怯意。
她恍然醒悟,四下环视了一圈,忽地冲着满座仙友纵声大笑。她的嗓音本已沙哑,这一声长笑却是深从肺腑,震天动地而出,将审堂上下的桌案都撼得颤了两颤。平地狂风卷起她的雪银白发,缭乱好似暴雪扑朔。深雪绵延的中央,她却赤脚站着不动如山。
传说中叫人闻之色变的九渊龙啸,大抵不过如此。待众人回过神时,已被这狂傲的笑声压得喘不过气来。
封潞身不由己,一双腿在审桌下筛子似的颤抖不止,她强按住膝盖,慌忙使起一记眼色,命人堵上莲兮的嘴。
狂龙的呼啸戛然而止,无形的压迫感缓缓消褪。这一次,漆黑的束带在莲兮的牙关间系得更紧了,小仙官提脚在她的后膝一踹,她便像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伏倒在地。
执法尊者惊魂未定,一时呆怔着不能开口。封潞不满地指着莲兮的手腕,怒斥底下仙官:“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封神钉可穿牢固了?为何这孽障还有力气挣扎?”
几个天刑司的仙官围在莲兮身前检视了几遍,惶恐回道:“确实扎牢了……小司也不知是怎么……”
“罢了,我看她是疯了,”封潞轻蔑笑笑,下巴尖一抬说道:“各位仙友亲眼瞧见了,龙莲兮一夜衰老,神识混沌,分明就是堕魔的先兆。不瞒各位,几月前来天刑司揭发她的,正是东海太子涟丞。涟丞是非分明,血缘之亲尚且能大义至此,正是我仙族楷模。在座的诸位,比起涟丞又如何呢?”
莲兮每每将涟丞挂在嘴边,但凡与她有些交情的仙客,无人不知她与兄长的亲厚。封潞言之凿凿举出涟丞来,又以义理相挟,一时让座下的众仙有所动摇。即便还有少数心存疑惑的,自问与莲兮的交情远不及血缘之亲,断然没有为她多管闲事强出头的道理。众人各怀心思,或是确信不疑,或是随波逐流,都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嗡嗡嘈杂中,突兀传来一声质疑:“这绫落果然是绫落么?既是涟上仙举事,眼下怎么又不见他的人?潞天尊君如此含糊其辞,叫我等如何信服?”
满堂座席,唯有胧赫一人直挺挺站着,龙冕衣袍全是逼人的黑。
“原来是孟章神君,”封潞不屑一笑,有意揶揄道:“本尊却忘了,这里有一人比涟丞更亲近龙莲兮几分。”
胧赫面色淡然,迎着封潞说:“我旭阳宫中消息灵通,各位都是知道的。说来惭愧,本君曾利用职务之便打听过绫落的下落,早前就得知他被囚禁在青阳的黑湖中。一年前,机缘巧合下我与东莲尊君一道入湖,见得了绫落。那时他被郁上仙处以业火私刑,面目全非脑袋光秃,只一息尚存。这才过了几个日子,怎么就养出一身细皮嫩肉了?”
“孟章!你好大的胆子!”封潞将手边的镇堂狠狠一叩,怒问:“业火私刑?枉你还是九天重臣,竟敢如此诬赖天家皇子!”
胧赫面不改色,沉声道:“孟章亲眼所见,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若说诬赖,也是今日耳濡目染……”
封潞怒不可遏,正要命人将胧赫揪下堂来,他却自个儿走到审桌前。
莲兮伏在地上勉力抬头,望向他时却是满眼苦涩。人人赞许胧赫内敛沉静,唯独莲兮觉着他像匹脱缰的野马,全然不受控制。总归两人八字不合,她指左他便向右,她指前他便往后,好似总要逆着她的意思才过瘾。她唯恐将他拖入浑水中,千方百计躲着他,他却全不知避讳。
胧赫挨着莲兮跪下,瞟了一眼绫落,说道:“本君只是好奇,眼前这个毫发无损的绫落,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称绫落的素衣男子,方才被莲兮的一声长啸吓破了胆,这时正瑟缩在审桌下边,抱着一根桌腿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封潞在他后背踹了一脚,他赶忙开口说:“小仙正是绫落……”
封潞鼻中冷哼,说:“你可听清了?绫落的模样你从前也是见过的,莫非竟忘了?”
胧赫也不理会封潞,只是一味盯着桌下的男人,狐疑道:“你除了一张面皮与绫落神似,其他却分毫不像。既然自称绫落,本君倒想问问你,当初你被押在黑湖底,又是怎么出来的?”
“是主上……呃……是我自己……”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憋出句完整的话来。
封潞甩手一掀,将满桌的卷纸兜头甩向胧赫,震怒道:“孟章!本尊劝你切莫执迷不悟!倘若再敢胡言乱语,便是与魔物为虎作伥,你丢得起这脸面,你家恩师沁洸可丢不起!”
胧赫敬重师尊,三界无人不知。封潞搬出沁洸,本是想要他知难而退,眼见着他面色凝滞,她更是得意,又提声说:“沁洸神君在蓬莱过得逍遥悠哉,你又何苦惹得一身腥臊,来日殃及她老人家,可是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