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好似永远也唱不绝。
过往她与封郁一道,只顾着四处奔走寻找玲珑心,忙碌中日月如梭。她从不知道一天里竟可以做这样多的事。无奈世间的美景太多,即便再给她三日,三十日,也远远不够她与他看尽一切。
——今日之后,还有明日,明日复明日……
今日的龙莲兮是封郁的妻子。可明日,她将身在何方?
莲神的花,近在鼻端。她闭着眼笑了,左眼却不期然淌下一滴泪来。
莲兮飞快扭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发顶,背着封郁说道:“夫君挑得花我自然喜欢,快替我攒上吧!”
小巧可爱的莲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我见犹怜。
封郁刚撒手,她便转头笑问:“好看么?”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看着她,忽然说:“你今日格外爱笑。”
“原来你不喜欢看我笑?”莲兮仰头望着封郁,将指尖的一滴滚烫深深攥在手心。
封郁掂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过了许久才说:“为夫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若只能为我一人笑,该多好。”
他二人站在桥头旁若无人地厮缠,一言一语都被那些摘花女子听了去,顿时引来阵阵哄笑。她这才觉出几分羞怔,扯起封郁的袖子便要走。
夜幕之下,华灯初上,南虞城的七夕夜祭乍一开始,便已热闹非凡。莲兮与封郁在情莲池畔不过逗留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出来时,城中的气氛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七夕既是南虞城的姻缘之日,也是至关重要的夏祭之夜。刚入夜,南虞百姓便聚集到了城北的魏川上游,为即将到来的秋节祈求丰收。龙游狮舞,踩跷花鼓,种种锣鼓喧嚣合着人声鼎沸,一阵胜过一阵。
封郁同莲兮穿过街市,混入了魏川西岸观礼的人潮中。眼看就是七夕夜流河放灯的时候了,围观看客愈发拥挤,众人摩肩擦踵自顾不暇,再没有人注意到封郁。
他附在莲兮的耳边,指了指横架在魏川上的石桥,轻声说:“魏川是南虞最宽阔的内河,水流平缓,最宜放灯。那桥上备着许多荷灯,一会儿只有年轻女子能过桥走去东岸,也只有女子能放灯许愿。你若想去玩,便早些过去,晚了可就没灯了。”
莲兮在人海中紧抓着他的手,犹豫了一瞬,却摇了摇头。
封郁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哄她:“那姻缘灯比结发什么的灵验多了,你权当是替我跑腿许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会走的。”
她还未回答,却被封郁从背后一送,往桥头轻推了一记。
她回首望了封郁一眼,人潮中,他的笑眼闪烁如星,惹眼非常。
莲兮安心向桥上走去,果然看见桥面上摆着一方大桌,堆着许多还未点亮的荷灯。三五成群的女子打扮靓丽,正执灯围簇在桌边。莲兮走上前一看,只见桌边还坐着个代笔先生,正埋头替各位闺中小姐书写灯签。
狭长的灯签是赤红的纸,男名在左,女名在右。写好后,搁在荷灯中烧成灰烬,便算是将祈求的姻缘上告了神灵。这一盏平凡的荷灯,也就此成了寄愿之物,放于魏川任其顺流而下,沿途便好叫它吸取天地河川的毓秀之气,为许下的姻缘祈福。
莲兮看清了规程,赶忙挑来一盏荷灯,又向那代笔先生借了笔墨,亲手写下了封郁与自己的名讳。她下笔时,如封郁一般挥洒自如,一气呵成的五字,是他的字迹,却是她的心愿。单看着灯签,就已让她心满意足。
她恋恋不舍地将纸条送入荷灯内,对着烛火烧尽了,又依样画葫芦,学着别的南虞女子,过桥走到魏川的东岸放灯。
被放入水中的荷灯制作精巧,花瓣是纤瘦的椭圆形,晕染了淡淡的粉色。漂浮于河面,像是闪烁发亮的朵朵情莲。群花星点,悠悠向着南面飘荡而去,在魏川上拖曳成一条粉色的光脉,与倒映于水面的银河相互纠缠,曼妙不可言诉。
莲兮目送着自己的荷灯越漂越远。
载着她沉甸甸的愿望,它却依旧轻盈,转瞬便汇入了群光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对岸的他,也在看着那盏灯吗?
封郁身量挺拔,又穿得粹白醒目,本该容易分辨。可当她放眼望向西岸,方才他们倚立的柳树边,却全是陌生的脸孔。那说过要等她的人,竟又不知所踪。
莲兮心中一惊,慌忙向桥上奔去。刚走到正中央,便看见一袭粹白的身影,正立在桥头的石阶上。
河畔灯火辉煌,将封郁的眉眼映得生动。他的身形站在桥上极是显眼,片刻之间便叫两岸的南虞百姓辨认出来。一时桥上桥下沸腾起来,有人欢呼,有人跪拜,他却目不斜视,只拿眼望着她。
隔着十余步远,他的嗓音淹没于喧闹中,她却只凭嘴型便知道,他念着的是她的名字。
——娘亲娘亲,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分明就是唬人嘛,那些凡人为何要胡编乱造?
——那是凡人对情爱的愿景,兮儿还小,等你长大了,倾尽一心去爱一个人,就能自然而然领悟了呀。
不错,那人望着她的笑容太过美好,不知从何时起填满了她的胸怀。
明知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明知他与她只是一日的夫妻,明知这一夜的幻梦即将终场,却无法抑制她的渴望。
她渴望与他还有明天,她渴望有一日能对自家的孩儿说起那张画的来由,她渴望与他相守,一生一世。哪怕这一切,只发生在虚幻飘渺的传说里。
这夜,牛郎织女相会于桥头。那么下一次,要何时重逢?
莲兮正举步向封郁走去,忽然一阵狂风逆着魏川的水流席卷而来。她泪眼迷离,对左耳呼啸的风声浑然未觉。待察觉时,那挟风而来的紫衣男人已掠到了她的跟前。
仿佛紫电过境,猝不及防。涟丞飞身而过,只在她肩头猛地一揽,便将她一同裹入风中。
莲兮双眼一闭,竟没有反抗,任由涟丞带着她疾驰而去。
意料之外的结局,或许反而是好的。
睁眼时高空一瞥,已是最后的鹊桥。
第一零二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1)
初七上弦月,夏夜朗朗。
涟丞怀抱着莲兮向北面疾行,深紫的衣袍一掠而过,只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紫电残影。
两人早已远离南虞城的地界,他却仿佛被人追赶着,脚下片刻不停。狂躁的心跳,如锤如雷砸落在耳边,让莲兮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即便是不通医理的她,这时也觉出不对劲来。
她猛地一揪涟丞的衣襟,要他将自己放下,他却不闻不问只顾闷头狂奔。莲兮眉头紧拧,在他耳边着急喊道:“我要你快点停下!不要命了么?”
涟丞回头张望一眼,见无人追来,这才掐断疾行术法。乍一住脚,竟连滚带翻从高空坠落。他虚弱无力,却唯独一双手臂像是金钩铁爪,将莲兮紧缚在怀。她难以脱身,转瞬便与他一道,自千丈高空摔下,落入一座乱坟荒山。
落地时好在有应龙神元护体,两人只摔得个皮外伤。她本以为将涟丞护得周全,不想他的肩背刚一触地,竟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飞溅在莲兮的额角,滚烫如岩浆一般。
莲兮挣扎着从涟丞的怀里爬起身,额角的血滴答淌落。林间月色森森,黏稠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让她哑然失语。她慌忙探了探涟丞的脉门,却更是困惑。他的血脉鼓胀沸腾,血液流淌其中仿佛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可相反,体内的神元却低微之极,几乎难以分辨。
莲兮在一边琢磨着,却忽然被涟丞钳住了手腕。
“兮儿,救救我……”他虚浮地喘了一气微微抬起头。稍一动弹,眼角竟渗出两颗暗红的血珠,两行腥血横贯在他秀美的面容上,像是信手涂鸦的脸谱。他对着她笑,却反是狰狞。
莲兮恍然有所明白,一颗心如堕冰窟。
她的涟哥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事到如今,你一脚都踩进了魔境,我还怎么救你?”她愤然甩开他的手,失望又难过,连声音都沙哑变调。
涟丞悻悻一笑,低哑说:“那一日若非你吝啬应龙龙鳞,我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莲兮跪在乱石荒草中,只觉着晕眩,连反驳的气力也无。
“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只要兮儿愿意,我就还有的救……”涟丞坐起身子,拽着她的手肘哀求道:“落地前你注入我体内的龙元,已让我好了许多,若是再多给一些,我……我……会恢复的。”
月色下,涟丞原本苍白的脸果然恢复了几丝血色。可莲兮看着,却提不起一分喜悦。
所谓堕魔,大多起因于急功近利的修炼。妖族与仙族生来即有神元,勤加修炼便可充沛神元,精进道行。但修炼一事讲求细水长流的日月积累,若想一蹴而就,只会徒然消耗神元,百害而无一益。轻则肉身受损,重则经脉崩坏,洞伤元神。
这破洞乍一形成,便会缓慢地吞噬体内的神元。走到这一步,堕入魔境已是在所难免,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的区别。直到自身的神元消耗殆尽,再没有食粮供给那无底深渊之时,无论是妖是仙,都霎时血脉分崩重析,就此真正沦为嗜血的魔物。
眼下涟丞的角龙元神已然洞穿,就算莲兮强灌他再多龙元,一旦汇入他的体内,流转不到片刻便会被吞噬干净,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这浅显的道理,仙族中无人不晓,涟丞岂会不明白?
莲兮深叹一气,幽幽说:“我送你回东海去,若是父君,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她好心搀他,却被他狠力推开。
许是因为莲兮的一缕神元纾缓了涟丞的饥渴,许是因为郁积的脓血被他呕了出来,他扶着棵枯树站起时神色和缓了许多,只眉眼间一点病态,与那一夜玉茗阁相见时的模样相似。
“父君?被他见着我这副模样,反正也逃不了一死,你倒不如就地杀了我更痛快些!”涟丞缓缓拭去嘴边的残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得诡谲:“兮儿的鸾凤斩杀魔物时,是如何干脆利落,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你只当替天行道一剑刺穿我的胸膛,不也很容易吗?”
莲兮只知一味摇头却无言以对,那裸露在外的脖颈雪白细嫩,勾得涟丞不由自主伸过手来,抚在她的后颈。那曾经牵过她的手冰凉依旧,却不复柔软,僵硬的指尖乍一触碰她的肌肤,就让她起了一身寒颤。
“小时候兮儿总是缠在我的身边,涟哥哥长涟哥哥短,你说要嫁我,要与我做伴千万年。如今可还记得?”涟丞的手掌宽大,掐在莲兮柔嫩的颈间,犹如握着一截脆弱的花枝,轻易便能折断。他五指骤然一收,紧扼得她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只是垂手静静立着,不愿拔剑相向。
“兮儿,你舍不得杀我的,”涟丞紧盯着她的眼,逼道:“既然杀不得,为何不愿救我?只是一枚龙鳞,又不是要你的性命……”
莲兮喉间紧窒,在他掌下艰难地嘶嘶吸气,轻摇了摇头。
“笑话,你若被我杀了,龙鳞还不是要落入我手中?”涟丞不耐地挑眉,另一手从腰间抽出莲光折扇,扇面一舒,在她的脸颊上拍了一拍,恨恨说:“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为你收尸……”
话音未落,天际忽地贯下一道粹白,直冲涟丞而来。挟着一线刺眼的金光,那白影迅若流星,瞬息便掠到了跟前。只见金光一凛,孤弦一纵,竟将涟丞勒在莲兮喉间的左手齐腕削断。
“封……”涟丞半句惊呼还未及出口,便被封郁按住脑袋,狠狠推出了数十丈远,直撞向一块巨大的山石。强劲的冲击逼得他险些呕血,慌乱间他赶忙掂起手间的折扇向封郁的后脑拍去。他自以为出其不意,却不想迎着莲光折扇,又是金光一闪,封郁指间的琴弦倒甩一记,连扇带手,将涟丞的另一只手臂也生生削断。
涟丞吃痛,刚嚎了半句,便被封郁堵了嘴巴。
双臂的断口处浑血飞洒,溅在封郁的唇角,令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抵着涟丞的头再度撞向石面,一面不屑冷哼:“本尊容你活到今日,你竟不知珍惜,三番五次来挑事,当真不识天高地厚。”
第一零三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2)
迎着飞朔的血雾,封郁不避不让,一身粹白的纱袍尽染猩红。
他捂着涟丞的口鼻,居高临下垂眼瞧着。只这一掌的气力,便将涟丞牢牢抵在石面上动弹不得。断臂之痛撕心刻骨,可身在封郁的冷眼之下,涟丞却只能咬牙强忍着,唯恐多呜咽一声,便招来杀身之祸。
“本尊告诫过你多少次,若是再敢碰她,即刻便要你魂飞魄散。”封郁字字千钧,遍身杀意翻腾。林间无风静寂,他的两袖粹白却猎猎飞扬,卷着血沫,仿佛浸血白蝶,妖异可怖。
他掌上骤然施力,将涟丞的下颔骨生生拧碎。倒刺的碎骨扎入涟丞的舌尖,是他再也经受不住的剧痛。他想要求饶几句,怎奈塌碎无力的下巴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哼哼。封郁将嘴边的血点抹去,唇角一勾笑得肃杀:“三千年来,你这耳朵分明就是摆设,要它还有何用?”
他话音未落,指间紧绷的金弦已向着涟丞的右耳根剐去,只凉丝丝地一蹭,便将整片耳朵齐根削得干净。痛楚翻涌而来,涟丞却连咬牙也不能了。他怨毒地拿眼瞪着封郁,不料封郁却仰头大笑,嘲讽道:“你这小子又起坏心眼了,想日后寻衅报复?你以为今日还能从本尊手里捡回条贱命么?”
封郁杀心已起,一柱金弦再不拖沓,直逼向涟丞的脖颈。
旦夕之际,只见绯光横空一档,将封郁指间的金弦堪堪格开。鸾凤的剑尖轻点在封郁的额心,虽只是虚唬一记,却也骗得他侧倾了半步。借着这空隙,莲兮赶忙插入两人之间,张臂挡在了涟丞身前。
“兮儿,你躲开……”封郁长发缭乱,有如月下的嗜血罗刹。平日温润的嗓音浸透了杀意,冷然无感,令人胆寒。
迎着他残酷的目光,她亦无法退缩,一柄鸾凤掖在身后紧护着涟丞,一柄梦龙直抵在封郁的剑侧,同他的眼色,是一般的执拗。
封郁振袖一拂想将莲兮推开,她却巍然不动。他眉梢一挑,失笑道:“你可知道自己护着的是怎样歹毒的小人?若非四千年来我时时刻刻盯着他,又拿他的身家性命胁迫,你哪来一个温柔的涟哥哥?”
“就算如今他想杀我,也是我唯一的兄长……”
封郁不耐地扬手,腕间缠绕的金弦飞攀而来,将梦龙挑在一边。梦龙鸾凤削铁如泥,生来便比一般神兵更刚硬些。数千年中莲兮仗着这一对雌雄剑,与各路仙友的兵器对砍对剐了不少,也从未见剑刃有一丝损伤。不想封郁手间的金弦只在梦龙的剑刃上一缠一卷,竟豁下一道小缺口。
赤裸张狂的煞气,透过梦龙传入手中,顿时让莲兮想起封郁手刃朔阳时,曾曝现一瞬的杀气。
“如今?”封郁好笑道:“你这长兄想要杀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你出生起,他便一味嫉妒,背地里不知干过多少龌龊勾当,几次三番险些置你于死地。你竟还成日乐呵呵与他厮混,真是叫我无言。”
莲兮一怔,手中的剑愈发绵软无力。
瑟缩在莲兮身后的涟丞逮着两人对峙的空子,刚想遁走,便被飞卷过来的金弦缠住了脚踝。封郁冷冷道:“本尊让你走了么?”
弦上一收,勒得他叫苦不迭。他慌忙缩头躲回莲兮背后,一对断臂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口齿含糊地说道:“兮儿,带我……走,他神元大失……你不必怕,怕他……”
莲兮扭头望了涟丞一眼,心间揪得生疼。
那昔日里翩翩潇洒的紫衣男儿,形同白日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