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叫好。
仿佛被人狠力砸了一记后脑勺,莲兮的耳边只听得嗡嗡蜂鸣,待反应过来时,她已一路踏着雄鲛的头顶,飞步逼到了朔阳身前。
她脑间发热,一心只想将素茴从朔阳的掌控下脱解出来,便连剑也未出鞘,只以一双手去扯素茴的臂膊。
莲兮重返海洞,虽是出乎朔阳的预料,但她杀气腾腾全然不加掩饰,十步开外便已让朔阳惊觉。朔阳虎背熊腰的一身糙肉绝非徒有其表,莲兮踏在他肩上手势迅疾,拽了素茴两遭,却都挣不过他的蛮力。朔阳见她心急火燎,倒来了兴致,一双通红的眼紧盯着她的动作,一面将素茴在两只巨掌之间左右颠来倒去,耍猴一般,有心戏弄莲兮。
素茴脖颈上的伤处血流如注,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嘴中呻吟含糊不清,已是气息低弱。这时被朔阳左右倒腾,他的鲜血更是瓢泼一般四处飞甩,引得众多雄鲛争先恐后地拥堵上来,张嘴要接那甩落的人血。莲兮又急又恨,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却只让朔阳更觉有趣,他一张染血的大嘴臭气弥漫,笑得张狂:“龙莲兮!莫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如今是天庭追缉的凶犯!这年头消息走漏得最快,连我这荒夷破地都流传开来了!我敬你是昔日公主,好心放你走,怎么又寻回来了?”
莲兮牙关紧咬,趁着朔阳说话间,飞起一脚向他的面门踹去,随即左臂长舒,挽在了素茴的腰上,右手一柄鸾凤直直向朔阳粗壮的双臂削去。
“怎么不见那弱不禁风的白脸上仙?可是甩下你独自跑了?”朔阳身形魁梧,却不失灵活,嘴中嘲讽未断,一条尾巴却已缠卷上来,将莲兮凌空一脚松松格开。
鸾凤剑锋近在咫尺,朔阳先一步松开了素茴,安然将双臂抽回。
莲兮夺过素茴,正要掐起一式移行之术向洞口挪去,不想朔阳一指弹来,黄褐色的指甲竟骤然伸长,直捅向莲兮的心窝。
莲兮左手抱着素茴,右手收剑捏诀,胸膛前满是破绽。
她脚下一挪,想侧转身形,无奈一对肩膀竟被身边的雄鲛死死摁住。眼见那指甲尖已挑破胸前的狐裘,电光火石之间,一张凤头瑶琴从莲兮的眼前飞旋而过,强劲的势头叫莲兮不由眯起眼来。狭长的琴身砸在了朔阳的指上,发出沉重的叩击声。
朔阳吃痛,赶忙挑回长甲。
隐在琴身之后奔驰而来的封郁,在莲兮的肩上飞快一揽,带着她与素茴向后跃去,三人一同撞在了石洞中央的巨大灯烛上,冲力之猛,竟将烛柱表层包裹的一层图腾薄壳撞得稀烂尽碎。
莲兮眼角一扫,仿佛瞅见一双空洞的黑色眼窝正直勾勾地窥伺着她。她慌忙扭过头去,这一看,却骇得她倒抽了一气。
她身后的灯柱在剥落去一层图腾后,露出了底下透明的海琉璃石质地。浅蓝的海琉璃石被雕作空心的一樽柱状容器,其中紧紧挨挨,堆满了残肢断臂。
面目模糊的头颅,纠结缠绕的乌色头发,残破变形的鱼尾状肉块,依稀可辨。诸般物件浸泡在浑浊不明的液体之中,像是凡家泡坛酿制的药酒,却更像是胡乱堆攒的千尸殉葬窟。
第七一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4)
一张泡得发皱变形的脸正与莲兮面面相对,发胀的眼眶外藕断丝连,还吊着一只糜烂的眼珠子,扯着半截白惨惨的肉筋,秋千似的在莲兮的鼻前打着摆子。她惊极之下,倒退了两步,却立时将整樽灯柱看得更分明了。
经历方才的撞击,其中浸泡着的尸身都晃荡了起来,仿佛是骤然苏醒的厉鬼,在莲兮的眼前张牙舞爪上下漂浮着。难以计数的胳膊手臂纠缠在眼前,唯独不见腿脚。她一眼望去,只见惨白的尸身在彼此碾压紧挨之下,胸前娇柔的浑圆,仍然不失美好。
她看着几要窒息,终于明白过来,这琉璃中盛装的统统都是雌性鲛人的尸首。
积压在透明琉璃底端的,是早已难辨年代的森森白骨。随着层叠向上,越高处的尸首模样越完整些。仰头向着灯柱的最顶端望去,紧贴在琉璃内侧的那张脸,还是俏生生的面容,一双眼紧闭着,只像是夜梦未醒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嘴却狰狞洞开着,一条碗口粗的捻绳从她姣好的双唇间贯入,又从她的脖颈后侧穿出,游蛇一般钻出水面。
那照得一洞透亮的烛光,原来正是点在捻绳绳端的一簇火苗。
莲兮曾听说,有凡人将偶然抓获的鲛人提油炼化制成鲛灯,供在墓穴一类闭幽之地,不仅光照明亮,更可以燃烧千万载而不灭,是为天下无双的长明灯。凡人平白屠戮鲛人只为一盏鲛灯,是何等残酷,自然叫莲兮不屑。只是,她竟没想到,在鲛族聚居之地的中央,竟立着这样一柱由无数同族尸身灌注的长明灯!
莲兮心念及此,失神间又退了一步,险些同那围上前来的雄鲛撞到了一块。好在封郁及时拉了她一把,将她拽回身边。
“怎么?莲公主的胆色也不过如此嘛!”朔阳的一双手背在身后,盘着一条巨尾立在半丈开外,他沉沉咳了一嗓子,便见海渊深处的雄鲛倾巢而出,尽数汇入了海洞之中。粼粼银光闪动,满眼皆是粗壮的长尾。众多雄鲛围在灯柱的四周,将莲兮与封郁堵在其中,连半点供她施展移行术法的空隙也无。
朔阳瞧了一眼被莲兮搀在臂间的素茴,倒不急着同莲兮抢人,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来:“千万年中,我鲛族中流传着蜕尾化人的传说,想必莲公主也有所耳闻吧,不知你可相信吗?”
莲兮与封郁沉默以对,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我鲛族中的女子,一心向着凡人男子,每年想要叛逃出海的雌鲛难以计数。所谓蜕尾化人的故事,其实是鲛族先祖恶意捏造而出,正是为了叫这些荡妇贱人自寻死路,永世不能离开南海的千丈海渊。”他抬眼一瞥莲兮身后的巨大烛柱,干笑一声,又说:“即便只是无稽之谈,总有许多痴人愿意相信。这樽琉璃柱内收容的,全是破尾剥皮打算叛逃出海的雌鲛,抓回来时有的已是半死不活,有的还苟延残喘着……是死是活都无妨碍,反正总归是要大卸几块沥干了血,投进灯烛内去的。你们瞧瞧,这些个肉块挤出的鲛油可是纯净如水?可是美丽非常?”
封郁瞥了两眼身后的灯柱,脸上不过刹那惊容,转瞬便又恢复寻常面色。他也不理会朔阳,只拿指在素茴的颈上一探,对莲兮低声道:“先压住伤口,提出几丝至纯的龙元,从他的头顶百会注入,切莫灌得多了……”
莲兮缩身靠着海琉璃石蹲下,将素茴打横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照着封郁说的话,替素茴止血注元,设法为他疗伤续命。她虽是避讳身后那些形容恐怖的尸身,这时却更担忧素茴的性命。他的鲜血黏糊糊地淌了一身,直流向下身裹缠着的游鳞羽衣,将那块浅灰的菱纱也染上赤红的颜色。菱纱之下,他的腿依旧是那一双腿,只是血色尽失,更显苍白。
他脖颈上的伤,豁得极深,恐怕是被朔阳的指尖生生划开的,汩汩外溢的血虽是鲜红,然而伤口两侧外翻的皮肉却是深紫发黑的。
她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朔阳的嘲笑来得恰如其时:“莲公主不要忙活了!本王甲缝中的鲛毒已渗入这小子的皮肉中,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全身麻痹,血凝而死。”
如蛇蟒一般阴冷的银灰色巨尾蹁跹两下,游曳到了莲兮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朔阳正拈着一枝寸长的白色细管,咧嘴笑得得意。莲兮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胸前衣襟大敞,原本被她吊在颈间的雪箭之笛已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朔阳的尖甲挑了过去。
“若不是刚才被这小玩意儿挡了一挡,莲公主恐怕也早已身中本王的剧毒,难以动弹了吧?”朔阳将那雪笛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戏谑说:“这小东西被公主贴身珍藏着,想必有不寻常的花头,莫非是你们东海的什么宝贝?”
他琢磨不明,便索性将笛子伸到嘴边吹了一吹。不想这雪白的短笛空有一身华美的篆纹,却是个哑货。朔阳连吹了几次,唯独只见笛身颤动,未听见半点声响。
他皱起眉头,觉得无趣,一撒手将它丢回莲兮怀中,说道:“公主既然已撞见了我族的鲛烛,本王也不好再瞒你了。本王托你二位寻妻,实则是想将颜儿找回南海来,封入这鲛烛之中,也好给海渊上下的鲛族女子瞧瞧,便是贵为鲛后,胆敢叛逃也终究躲不过这样的下场。你们说她死了,本王也信了。如今溯洄披上了游鳞羽衣,便是我鲛族门下的人,他代母受过,也是理所当然……”
“朔阳!他不过是想回到同族身边,你若是心怀恨意,不收留他就罢了,既然给了他羽衣又为何……”
“羽衣?羽衣?”朔阳一耸肩故作吃惊之态,连连反诘了两声,狂笑着打断了莲兮。经他一起势,身边围堵着的雄鲛也接连呼哧呼哧谑笑起来。
朔阳抬起两指,示意众鲛人收声,这才摇摇头,冲着莲兮说:“公主不是我鲛族中人,难免无知。”
他朝着琉璃灯柱一努嘴,说:“何为游鳞羽衣?其实是那些荡妇自己剥下来的鱼尾皮皮!若是完整的鱼皮,沥去血水,裹在凡人女子的身上,便可在一天之内将人腿裹缠成鱼尾。怪只怪你们带回的是个男孩,雌鲛的尾衣,他又怎么能穿呢!本王逗他玩玩,他倒也信了!终究就是个下贱的家伙罢了,让他躺进鲛灯之中,还是便宜了他……”
朔阳瞟了一眼莲兮怀中的溯洄,正色道:“莲公主把溯洄留下,本王愿意网开一面,放你第二次。你若敢摇头,我南海的鲛人一拥而上,便能将你和郁上仙擒下。前一遭你偷玲珑碎时打伤我多少鲛人,他们可不像本王这般心胸宽大。眼下你沦落逃犯之身,本王的手下缉犯心切,稍后若是不慎豁断了你的一两根手指头,又或是捅得什么更深的伤口,想必公主也没什么可埋怨吧?”
他正说着,四下里围着的鲛群又往前逼近了几分,剑拔弩张之间,只等朔阳一声号令。
雄鲛尽忠于鲛王,个个力大无穷,天生都是杀伐能手。与人搏斗时,伤得越深,战得越猛,凶残的毫无理性。莲兮前番与十数只雄鲛混战时,已浅尝其中厉害。这时她一眼瞥去,只见遍地皆是鲛人尾鳞的寒光,粗略一瞧就能数出近百尾来。
被她护在左臂间的素茴重伤在身,血流不止。即便有莲兮的神元为他续命,终究是身中剧毒,支持不得太久。朔阳包藏祸心,她自然不会再将素茴交还给他。但若是带着重伤的素茴硬闯,却也不见得能毫发无伤地逃出鲛人的海底荒渊。
莲兮心知恶战难免,面上不动声色,右掌却已蓄积起神元,鸾凤蓄势待发,几欲出鞘。
在这千钧之际,封郁却忽地将她的右手握入掌间。
他的声色如常,泠泠如碎玉声响,比鲛人的嗓音更魅惑几分:“溯洄身中鲛毒,已是濒死,鲛王若是想要泄恨,到这一步已然足够。本尊鲜少有求于他人,今日还请朔阳看在我封郁的面子上,容我二人带走溯洄的尸身,另寻一处地方替他安葬。”
朔阳饶有兴致地侧过头,问道:“郁上仙该是聪明人,怎么也来趟浑水?”
封郁唇角一勾,目不斜视道:“我家夫人既有心愿,叫我怎敢轻慢?”
“哦?这倒有趣。”朔阳的目光在莲兮与封郁之间来回流连了片刻,砸了咂嘴,似有惋惜之态,说:“若是换做从前,我这小小的鲛族又怎敢冒犯郁天仙尊?只可惜,现如今,死的封郁比活的封郁更多几分价值。借着机会将你这没落皇子的首级取下,送给那位大人,想必能为我鲛族上下挣来一片似锦前程罢!”
他话音未落,眼中戾气已现,故技重施又要弹指飞甲,这一遭却是刺向封郁的喉间。
第七二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5)
莲兮在边上早有防备,朔阳那一头杀气乍现,她已将素茴往封郁身上一推,旋即在掌间唤取梦龙鸾凤。朔阳的尖甲看着不过薄薄一片,飞速捅来的力道却十足强劲,撞在梦龙的剑脊上,叩击出沉重的声响。
两相对触之际,梦龙剑势上走,朔阳坚硬如石的指甲嵌入剑脊的龙鳞纹路之间,亦被带着向上移了半寸。这眨眼的停顿,便让莲兮右手的鸾凤瞅着破隙,剑刃轻挽一记飞花,干净利落将朔阳的长甲连着伸出的手指一同剁下。
断指之痛还未传回朔阳的身躯,便见梦龙龙首忽然潜落,挑向他的唇际。
幽蓝的光色刺破了朔阳干瘪的双唇,抵在他倾斜的门齿上,骤然收势,悬停下来。
边上的众多雄鲛见着鲛王遇险,便要一拥而上,朔阳赶忙将淌血的断指高举起来,示意众人按下动静。
“莲公主,你这,又是……又何苦呢,本王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唇上淡粉的血水灌了朔阳一嘴,他却只含在舌间,小心翼翼着连吞咽一口也不敢。梦龙的剑尖以微妙的平衡抵在他的齿外,若是莲兮手上一抖,又或是他一抖,难保那一柄长剑不会就势磕牙而入,贯进他的喉间去。
莲兮冲他下巴一抬,说:“还请鲛王老实交出鲛毒的解药来,不要叫莲兮为难。”
朔阳的下颔紧紧一收,嘴中含糊道:“鲛毒是本王指间……至毒,世间无药可解……”
剑尖往前缓缓推进了毫厘,逼得朔阳的脑袋也跟着后耸,他急促说:“确实无解!莲公主何苦自寻烦恼,你看看他这面色,已是没得救了!”
莲兮听他如此说,不由眼角回扫向素茴。不想,一时半刻的松懈,就叫朔阳见缝插针,将梦龙的剑尖衔入嘴中,紧紧咬合在牙关之间,旋即巨尾一扬,沉沉甩向莲兮的腰际。
四周密密簇拥着的雄鲛也骤起而发,一齐飞扑了过来,将莲兮的腿脚捆缚在原地。
封郁一手环抱着素茴,一手白袖招展开来,在莲兮的肋下猛地一揽,将她扯到了背后。借着这一雷霆之势,梦龙总算得以从朔阳的齿间抽离,然则那一记沉重的甩尾却是结结实实打在了封郁的胸腹上。
沉闷的撞击中,莲兮仿佛能听见他胸间五脏六腑破碎的声响。然则封郁的脚间依旧立得沉稳,半步也未退后。他只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淡淡说道:“听说朔阳的鲛尾是如何撼天动地的大利器,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封郁招手欲将瑶琴收回,不想瑶琴应着他的召唤,刚一腾空飞起,便见朔阳的鲛尾再度飞卷袭来。封郁仙元稀薄,护体尚嫌不够,自然未曾在瑶琴上注入神元。琴身被朔阳劈尾一甩,咣当一声便断成两截。
朔阳大张双臂,将绷断的金弦缠弄在指间,打量了两眼,笑得气焰嚣张:“听说郁天仙尊仙元大失,本王原本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然真是这副狼狈的模样……除了一张破琴,你这白脸上仙还有什么能耐吗?”
封郁前番在天雷之后又遭千金封界的术法反噬,脏腑都未好全,身子自然羸弱。役使避水移行一类浅显的术法,还可勉力为之,但若要施展护体仙法,与人搏斗,却多少有些逞强。这其中的底细,本该只有莲兮一人清楚,眼下却被朔阳一语道破。她心中惊疑交加,不由脱嘴问:“荒唐!你究竟是从哪听来的……”
朔阳此时杀心已起,再懒得理会许多,当下凶狠怒喝道:“既然莲公主不舍得将溯洄留下,你们三个便一道在我南海荒渊做伴吧!”
他手上一扬,众多鲛人又缠斗上来。
莲兮一双对剑挽得落花流水,犀利非常,却怎奈那些个雄鲛尽是皮糙肉厚痛觉迟缓的货色,即便被划拉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