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金八娘
第一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1)
面前一席垂帘由细细薄竹编织而就,天然飘逸着一股雨后的清爽芳香,静气凝神。
莲兮却对这幽香置若罔闻,心中仍是火急火燎,手中利剑穿过竹片间隙探入帘中,直逼那隔帘而坐的人影。
这一时日光西迁,残阳如血,暮色余晖映得一室透亮,更在帘外的半截剑刃上红光流转,好似一泓秋水剔透湍动。莲兮手上未放得丝毫轻松,眼色却不由在剑身上下几番打量。心中暗忖,方才路过山脚铁匠铺随手拐带了一柄破剑,没想到,原来竟很是不俗,待一会儿完事了一定物归原主才好。
帘中悬停的剑尖与那坐影的脖颈其间不过寸余,眼瞅着那人影却很是悠悠然,兀自在身前茶案上来来回回好几番沏茶闻香,品茗赏香的啜啜声不绝于耳。
莲兮曾听茶馆的说书倌讲,世外高人威逼小人,只需剑刃逼在颈侧,杀气一凛,便叫人跪地求饶,哭爹喊娘。
她也是初次效仿,自以为杀气也凛了好几凛了,威逼对象却一丝丝也不领情。
此趟上山来寻人,走的急了,也未曾打听个仔细,莫非这老道人是个瞎子?
莲兮心中叫苦不迭。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开口之际,只听帘内悠悠飘出一句“所为何事?”
这一趟来凡世,莲兮原是有要紧之事,早已将长发冠起,作那公子少爷的打扮图个行走方便,这时要回话,便也压低了声音,故作浑厚之态,说:“白眉道人丰玉子可是阁下?”
“不错。”帘内的声音温润如玉,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年龄。
“鄙人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
话音未落,垂帘那头的丰玉子却轻笑出声,似有嘲讽之意。
莲兮心下莫名其妙,几丝无名火起,又觉得这白眉道人的笑声有如漱玉在耳,竟有几分动人。
“姑娘请回吧,”丰玉子手执茶杯,食指略略一抬便算表明送客之意,说:“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间奇妙旁人怎可以妄破。”
被帘中人一语道破,惊得莲兮手中长剑哆嗦了一下,随即剑锋一闪,将面前的竹帘斜斜削去大半块。
原本便是摸清父君近几月闭关不出,她才敢偷偷溜来人世蹦达。前几遭私自跑出来游玩,每每撞上父君的十面埋伏。尽管她时时提防刻刻小心,奈何她父君玩心未泯,时而妆成青楼女子,时而扮作叫化老儿,更曾变作路边农妇饲养的鸡母,咯咯扑腾扑腾追着她跑出数里。可怜她贵为二世敖广膝下独女,东海唯一一位公主,何等尊贵的金躯,竟一次又一次在东海虾蟹鱼蚌族群眼皮底下被倒提回水晶宫,四仰八叉狼狈不堪之态无需赘叙。
几次奇耻大辱之后,莲兮心虚成性。此间被什么白眉道人说得稍有中的,便方寸大乱,以为又是父君化形来捉弄她。
待看清帘中之人的面孔,她方才惊得四散飘渺的魂魄这才又聚拢归来。
丰玉子盘腿坐在茶案后,温静无言。
莲兮受惊未定,拿剑脊无锋处,轻拍了拍丰玉子的脸颊,一面做贼似的躬身试探:“父君~可是父君尊驾啊~”,一面眼色不停,直在他面上找寻化形过后的蛛丝马迹。
白眉道人面在剑侧却俨然不动,好整以暇地拿一番上下琢磨的目光来回敬她。
莲兮将他全身皆看个透彻,总算把提着的心放回胸间。
她父君龙王老儿虽喜变化千形万态来捉弄她,却有一个共处。因他自恃面如朗月,身形倜傥,认定凡世男人中绝无能在面相上出其右者,故而每次移形化影若是变作男人,便只往丑里捣鼓。
现下面前的丰玉子,论俊朗处,并不逊于她父君,眼中深蓄笑意,更自有风流。这在平常虽也是个异象,但放在此时,莲兮也顾不得许多,一并将那些个尊称缛节丢个干净。重凛一凛杀气,提剑又逼在他颈畔,再续后话:“你一个小道士年纪轻轻,只两鬓有几缕银丝,还自称白眉道人也不害臊?”
见面前之人仍是脸色未变,只拿含笑的眼眸紧盯着自己,莲兮反而被瞅出几许羞意,清清嗓音,回复婉婉女儿声态,说:“咳咳,这且罢了,见你一个凡夫俗子倒好像有几分真本事,本姑娘要你速速随我去救人。”
茶盏只余一缕残香,丰玉子却拿在手间把玩个不停,一边说道:“山下青阳城城西向阳巷有一王姓书生,他新娶夫人余氏今日病危,命在旦夕。姑娘要本道救得可是此人?”
莲兮曾听闻有凡人修仙得道,能悟机缘,了天意,通演卦数,今日眼见为实,倒也有几分赞赏,回答道:“你这小道士算得不错,速速随我去。若救得人来,我许你龙眼东珠一枚,吞服可延年益寿,百年之后另有百岁。我看你资质尚可,两百年或能大悟羽化,位列仙班,你说这可好啊?”
丰玉子正了正身姿,埋头将白底青痕的衣袖连同外罩那件薄薄的白纱烟云袍整理一番,方才说:“人既有病,理当寻医,姑娘找我这道人又有何用处?”
今日早些时候,莲兮已把这青阳方圆四十里内,凡有些名号的医官郎中都赶去王家给夫人瞧病,可惜竟没一个中用的。倒是有一个庸医自己无才,便举荐山腰上白眉道人半仙通天,专解疑难奇事,吹得花里胡哨。
莲兮这才巴巴地找到丰玉子清修的破观里。和这道人磨磨唧唧半天,她耐性早被磨掉大半,抬高声调半是威胁半是催促道:“我懒得和你啰嗦,你若不去,我一剑削了你半个脑袋,你便拿剩下半个脑袋玩那茶渣渣吧。”
丰玉子却不理会她,自顾自埋头理衣,好一会儿才说:“阁下好神气,不如你削了本道半颗脑袋,再自己去给余氏夫人治病,岂不美哉?”
眼看夕阳渐沉,莲兮心中焦急不已,若不是她此前受了重创神元大减,如今又怎会几同肉体凡胎,一丝神冥也提不上来,眼看着大哥兀自受难,自己却在一边束手无策。
她这一剑本来不过虚唬一唬,自然是削不下去的,如今丰玉子全不像个世外道人,倒像是个种蘑菇的,一来一往光是挨着穷磨叽了,莲兮便伸手准备强掳他下山。
指尖方触到他头顶绾起的发丝,丰玉子于电光火石间抬眼,略微上扬的眼角锋芒流泄,竟一瞬将莲兮震慑。
她呆怔之际,赶紧抽回手,却只看见丰玉子仍是满眼观戏似的闲散笑意,不紧不慢一展衣袖说道:“你这小姑娘倒也麻烦,不如这样吧,本道要你东珠什么也没甚用处,你只许我一件事,我便立马帮你下山医治余氏。”
“你只管说。”莲兮不假思索答道。
丰玉子拿食指轻敲敲眉尾,好似极伤脑筋一般思忖了半天,才慢条斯理说:“本道现在尚未想好,他日再做打算,姑娘只记得有这一事便好。”
“我定记得,这又有何难。”她满嘴应承,心中更自暗笑,任他一介凡夫俗子又能有什么天大的请求,便是来日想要飞升成仙,她也蛮可以敷衍了事一拖再拖,直拖得他归西才罢。至于死后是去阎王那里报道投胎转世,还是别的什么,又与她何干。万一真让他死后得道,一日在三界偶遇,还不得躬身敬她一声东莲尊君。
肚里纵然打了个九转十八弯,她仍是有求于丰玉子,少不得面上堆笑,又是巴结又是催促,好说歹说总算见这蘑菇道人步履缓缓往那王姓书生家去了。莲兮心中不放心,却不敢同丰玉子一齐上门去,只像早些时候尾随医官们那般,远远跟在后边,见蘑菇道人一脚跨入王家门槛,她才放下心,趁暮色四合天光昏暗,飞身攀到书生家房顶,轻手轻脚揭开片屋瓦往里窥看。
第二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2)
这王书生单名一个萧字,是青阳本地人士,生父王易游手好闲终日混迹赌坊酒馆,酒后脾性极差,专好殴打王萧母子,王萧他娘亲陈氏一日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把大斧头脆生生直送她家相公云游西天去,官府当差的还未赶来逮人,陈氏却先一条白绫穿梁过,将自己吊死。于是王萧五岁后便由婶婶一手抚养带大,前两年婶婶也撒手归西,临终前专留下一小笔钱款供王萧娶妻生子。
今年年初王萧好不容易遂了婶婶的遗愿,娶了青阳数一数二的余氏美人为妻。且不论这对才子佳人是怎样在中元佳节灯火阑珊处一见钟情,这位余氏又是如何情比金坚愿意嫁给门誉不清的王萧。光说这王萧的本命实在不厚道,娇妻娶过门来卿卿我我还未满半年,便突染重疾,从病发起始不出两日,已然奄奄一息,眼看王萧克爹克娘克老婆的贱命臭名便要坐实在了。
这些本都是应该,莲兮早在天府宫司命星君处把王萧的命格命数翻了个透烂,哪一年火气大了,哪边屁股瓣儿上发脓包她都能倒背如流。
今年也确逢王萧遭遇妻子大劫,然而余氏虽然气息奄奄却最终没能死成。若非如此,王萧也不能将他那条烂命继续光大发扬。因他此生余年还得被扣上接连克死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恶名,而余氏最终自然也是要死的,但还要等八年有余才是命数。
虽说司命星君的司命册号称事无巨细,不过近些年头为谨遵南极长生大帝的加厚加长标准,司命册可说早已名不副实,注水充数的命数字段不计其数,怨不得百年来人世中无聊人做无聊事早已不是什么异象。注水倒也就罢了,司命册在花哨无义处极尽详细之能事,注解海多。真到了紧要关头,又一笔浮云带过,让人看了啼笑皆非。
正比如今年王萧妻子大病这一处,透着十二分古怪,好没头没尾。
莲兮记不清来龙去脉,便想上天府宫重阅一遍,琢磨琢磨细节。不想前后把司命册翻了半天,只逮见一句“妻病中神识皆失翌日愈”,如此轻描淡写引得莲兮险些一口老血喷在司命星君脸上。
那司命星君乃是个刚刚接替司命老儿的新班,在莲兮声色俱厉的胁迫之下,哆哆嗦嗦揣着司命册算了半晌,指花捏了又捏,掐了又掐,愣是算不出王萧之妻是因何染病又是因何痊愈的,于是向莲兮打马虎眼说:“此中自有奥秘,东莲尊君拭目以待便可,顺其自然,无需挂念。”
莲兮原也只是王萧命里看客。命里相看犹如旁观对弈,观棋不语方君子,守在王萧身边不让命格跳脱本命才是莲兮的本意。她眼看着他此生以来挨了近三十年的苦日子,虽是时时感同身受心如绞痛,却也都隐忍着顺其自然。
余氏这一劫不出意外也不过如此,但她虽病得突然,却一直未能如司命册中所说的那般突然而愈。命中本只一日的重病拖到今日已是第二天,莲兮远远看着,只觉余氏脸色暗沉,已有一丝朦胧的死气覆盖而上。王萧固然也四下奔走,在青阳城中遍寻医馆,人们却只道他又要克死妻子,连医官也对他不闻不问。
他也无法,只得在爱妻榻前衣不解带地尽心侍候,见余氏神识混沌人言不辨,他仍执意在一侧反复同她讲当初相识相知之事,涕泗横流,相思苦长,让莲兮在一旁也心酸不已。
她虽深知此生此世于他不过浮云蔽眼,一时一刻亦真亦幻罢了,却也免不了心中对余氏生出一丝妒意。
“也不瞧瞧你妹妹我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只抱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瞎哭个什么劲,且不说是什么青阳第一美人,这九州第一的美人又及我半分之一吗?可笑!”莲兮躺在王萧家屋顶仰望满天繁星之时,耳中如雷贯耳,奔腾得尽是王萧涕不成声语不成文,但眼前所思所想却全是那个爱穿紫衣的男人。
他于碧海深处牵着她的手一同仰望海上繁星时,那银河星辰又是另一番璀璨迷离。他的手心如同海潮一般冰冷,却让她的小手蜷据得无比安心,一切美好本该如此,假若有前世来生,也必然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星眉剑目海潮一般的朗朗男儿却在个破屋里鬼哭神嚎没体没形,让她好生心烦。
待到日出之前,莲兮眼瞅着余氏还是一丝清明之意也无。
若是余氏就此真被阎王收了,王萧此生便无法定时定数经受丧子丧女之劫,虽说续弦生子也无不可,但前妻余氏不明不白暴死,又有哪来的清白女子愿意入嫁,又哪里去生男娃女娃?若是最终被判得个历劫不够,三世之外再加一世,那这辈子的苦大仇深岂不是白白遭罪一场?
如此合算合算,莲兮也顾不得司命星君的告诫。天色初亮便在方圆四十里内刨地寻医,威逼利诱把医官们骗去王萧家中给余氏瞧病。
王萧见来人出出入入不明所以,感念是大罗神仙显灵来救妻子,还在屋外愣愣磕了数十响头,却不想这许多人见了余氏都只拿头一摇,众人皆认定余氏病得古怪不得医法,无从医治,只能准备后事。
眼看余氏将死,莲兮在心里把老司命星君从头到脚不知骂了几遍。偶然得知有一半仙道人正在青阳城郊白重山上游历修行,急于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找仙友来改凡人命事她是决计不敢,但半仙好歹是个肉体凡胎,于此便百无禁忌。这才有了莲兮执剑上山寻来丰玉子之事。
丰玉子既算得天命,又夸下海口能治余氏之病,莲兮便认定余氏此劫或许本应是由丰玉子解灾,心中焦急倒也缓了不少。
丰玉子替余氏把脉听息之后,莲兮见他自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白玉瓶递予王萧,嘱咐如此这般那般。
只是他好似有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莲兮趴在房顶,咫尺之间居然听不清他一字一句,更闹不清余氏之病是何起,又将如何医治方能好转。
只听得王萧极是惊异地问道:“听仙师的意思,难道如此医法便能令内子痊愈?”
“不错,现下刚过落日,依照此法,子时之前,尊夫人便可回过神识。再好好调养几日,应无大碍。”丰玉子此番回话倒是字句清晰,他一展白袖提脚便要往屋外走去,一面撂下话来:“本道告辞。少年人后会无期。”
那丰玉子出了王家大门,头也不回便朝他白重山的破观打道回府去。
莲兮懒得管他,仍是掀着那一片瓦石往里窥看,只见王萧拨开白玉瓶的封纸,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黄丸状物,送入余氏嘴中助她吞服。
莲兮一心想知道丰玉子所赠之药究竟为何,在屋顶上思前想后未有所得,又见余氏服下此药一个时辰后全无好转,正要破口大骂杀回白重山上。却看见守在一边的王萧再一次从瓶中倒出淡黄色的药丸。这一次服下之后,余氏面上终于初有人色,莲兮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着要趁王萧不备时,偷偷把那药瓶拿来瞧上一瞧。
又一时辰过去,王萧第三次将药丸送入余氏口中。这会儿余氏已是呼吸平缓,几同睡着一般,面上更添一层红润。
再过一时半刻,莲兮在屋顶上见着余氏悠悠醒转,除一丝倦意再无大恙。王萧喜形于色,终于将紧揣在怀中的白玉瓶搁在一边桌案上,大吁一气叹道:“这便可了这便可了!白眉道人果真料事如神!”娇妻既醒,夫妻携手闯得鬼门关归来,免不得一番浓情蜜意你侬我侬。莲兮最是听不得余氏在王萧怀里呢喃撒娇云云,更听不得王萧泪雨里诉衷肠来要死要活。于是她强自提起一丝游弋的神冥,右手伸入屋顶瓦漏处捏了个取物之诀,将丰玉子所赠的白玉瓶收进袖间,也没心思盖拢瓦片,轻声自屋顶一跃而下,回首瞧一眼王家紧闭的木门,抽身便走。
第三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3)
子时已近,青阳城中大片灯火早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