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丞相此话怎讲?”温墨疏淡淡抬眼。
“二皇子虽然身无官职却涉政多年,尤其对我大渊军队体制人事十分了解。眼下有数名三品以上武官不能再履职,朝廷正是急缺人才之时,二皇子这一走,岂不是雪上加霜吗?再者皇上推行仁政、重视平等,即便二皇子是自动请奏去边境为郡王的,难保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会借此机会造谣生事,到时候皇上的英名岂不要因此受损?”连嵩一口气列举两条理由,无论从全局还是温敬元方面上看都是难以反驳的。眼见温墨疏脸色凝重而温敬元渐渐显出一丝疑惑,连嵩继续又道:“如果二皇子仅仅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迎娶言姑娘才做此决定,完全可以不必大费周章,只需给言姑娘套一个可以配得上二皇子的身份不就可以了吗?”
“套个身份?怎么套?身份又不是衣裳说套就套。”性情耿直的温墨峥早就看连嵩不满,听他假公济私对朝政行事侃侃而谈更加厌恶,不由哼了一声,轻蔑反驳。
近乎淡粉色的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连嵩仿若不经意地瞥了温墨峥一眼,唇角挑起的弧度竟有三分妖魅味道:“四皇子何必急着嘲讽?还是听完微臣的话再做讨论吧。”连嵩不再理会脸面陡然涨红的温墨峥,不知真假的恭敬视线移向温敬元:“微臣刚刚想到一个妙计——与其割舍精明强干的二皇子,倒不如给言姑娘一个可以留在宫中的身份,如此一来可谓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再好不过。说说吧,你的妙计是什么?”
随口应了温敬元一声,连嵩又把目光转投言离忧身上:“刚才二皇子说言姑娘精通医术,所以臣想,能不能让言姑娘先在御医馆做事?后宫嫔妃时有病症,每次都要御医们隔纱或悬丝诊脉,诊病效果总是不尽人意。假如让言姑娘留在御医馆,那些嫔妃就不必再顾虑回避问题,言姑娘也可凭医术积攒功德,皇上再找机会随意封个名号,要迅速升到可嫁与二皇子的身份地位并不难办,仅需要静下心稍等一段时日便是。”
因为男尊女卑的传统风俗,女大夫在中州大陆并不多见,连嵩所说后宫嫔妃看病难是多少世代都无法解决的顽固问题。从这方面看,言离忧留在宫中等待的确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法,既能有机会提高地位光明正大嫁给温墨疏,又能惠及受尽苦痛折磨却难以医治的嫔妃们。
无声叹口气,言离忧感慨万千。
这么好的主意她和温墨疏还有自诩聪明的温墨情怎么就没想到?还是说这主意实在太馊,本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仔细推敲一下的话,好像这样做也不全都是利,至少被束缚在宫中,根本逃不脱蓝芷蓉监视范围这点相当糟糕。
各人对连嵩的提议反应各不相同,言离忧是眉头紧锁试图冷静思考,温墨疏坐在椅中不知想些什么;温墨峥自觉这些至关重要的小伎俩自己完全不擅长,因为未能帮上兄长的忙垂头丧气,而温墨情万年不变一张淡然表情,既不急也不怒,倒像看戏一般悠然自得。
关键时刻,还真就有些家伙指望不上。言离忧恨恨瞪了温墨情一眼,换来有意为之的无辜耸肩。
“朕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比左丞相的更好,若是你们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办吧。”温敬元拍拍书案唤来赵公公,耳语几句后疲倦地捶了捶肩膀,“计划先这么定下,朕这几日就安排御医馆那边腾出一个医官位置。言离忧,你也别回天阙殿了,男未婚女未嫁,多少要避嫌才行。距离天阙殿最近的应该是铅华宫,现在住着的是绢妃,你就去铅华宫与绢妃和锦贵人同住吧,有什么事朕会派赵公公去找你。”
皇命难违,再多思虑也是白费。言离忧等施过礼准备告退,遥皇又招手单独留下温墨情,说是要谈谈青莲宫那边的事情;连嵩才一出门便消失了身影,只剩温墨疏两兄弟和言离忧一道往回走。
“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去铅华宫,你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物事,我派人去买。”
温墨疏和颜悦色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旁边温墨峥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低声拜托言离忧先走一步后,紧紧拉住温墨疏衣袖停在原地:“二哥,你刚才在御书房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你真想去那种渺无人烟的地方窝窝囊囊当个郡王?”
“帝都繁华便利,百业兴盛,谁会愿意去那种混乱之地呢?”温墨疏苦笑,柔和目光送走言离忧后才收敛笑容,疲倦叹息,“墨峥,以前我的确有过凭自己力量改变渊国陈腐现状的想法,但那仅仅是在父皇在位以及父皇死后的短暂混乱阶段,如今皇上虽宠信嫔妃外臣却也没有犯下什么严重过错,再争下去总觉得师出无名。更重要的是,自从遇见言姑娘后,我再也做不到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权谋倾轧上了。”
温墨峥长这么大尚未经历过儿女情长,对温墨疏的取舍很是不解:“二哥到底为了什么肯做到这般地步?如果只是想和言姑娘在一起,先稳固自己的地位权势然后再想办法给言姑娘一个身份,这么做也不难吧?”
“跟君老板学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温墨疏咳了两声,脸色更苍白一分,“夺权争势最是阴暗,比起狼烟喧嚣的沙场更加可怖,一念之间便可颠倒成败,功亏一篑。现在的我不愿承担这份风险,倘若因为参与权势纷争导致言姑娘受到伤害,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你还年轻,墨峥,感情对一个人的改变远远超乎你的预料,等你有了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上人后就会懂得我所做一切。”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结果说放弃就放弃,假如这就是感情,我宁愿这辈子都不爱上哪个女子。原以为二哥会为了天下太平和我一起努力,如今看来,又是我一厢情愿想多了。”温墨峥似是有些生气,对温墨疏的态度也不似往日那般亲和,隐约多出几分生硬。
温墨峥固执起来近乎小孩子脾气,温墨疏也不与他争,只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本想邀温墨峥去天阙殿坐坐,结果怄气中的弟弟连句再见都不说,转身独自往珑心殿走去。
温墨疏回到天阙殿时,言离忧已经回房收拾东西,只有楚辞坐在正殿明间,垂着眉眼淡淡喝茶。
“殿下这一趟收获颇丰,既为言姑娘讨来干净身份又向皇上表明与世无争的决心,楚某是不是该寻坛好酒敬殿下一杯,以示祝贺?”
楚辞语气平淡,如往常一般波澜不起,温墨疏却听得出一丝疏离味道,一种永远不会显露出来却真实存在的失望情绪。
尽心竭力辅佐一人,到最后落得被遗弃忽视,温墨疏对楚辞的态度并非不能理解。微末叹了口气,温墨疏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双手奉到楚辞面前:“父皇在世时我一直唤您楚先生,最初那些人情世故也是先生您教会我的,尽管年岁相差无几,我始终把您当第一位老师。我不知道先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些年先生居于幕后为我出谋划策、屡屡立下功绩,哪怕不得已要舍弃曾有的抱负,先生的恩德,墨疏永世不忘。”
楚辞没有接过茶杯,带着异族别样俊美的脸颊线条清晰,英挺鼻梁被修长手指捏住,轻轻揉着。
一阵沉默后,那杯茶被推到一旁。
“殿下这种性格,任谁也发不出半点火气,难怪那些女子都愿意蜂拥过来。”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划过,楚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而后又微微蹙眉,收起轻松表情,“事已如此,楚某不可能逼迫殿下忘记言姑娘,但也不会看好二位的前路——言姑娘入宫为医官是又一场明争暗斗的开始,如今多了那位鬼魅似的丞相大人,势态会如何发展,我也无从把握了。”
第138章 洗尽铅华
皇宫之中最为安静的一隅,修缮一新的宅院外空无一人,只有牌匾高高挂起显出此处尚有人居住,上面黑底金漆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朝泰斋。
此处是历代渊皇赐予心腹重臣的特别居所,单从名字里“朝泰”二字便可见一斑,更遑论其内外设计装饰皆出于名匠之手,恢弘大气外又隐隐透出七分华贵高档;若是只看面积,偌大的皇宫里也只有皇帝寝殿寿昌殿和皇后所居来仪宫可与之相较,便是连装修最为堂皇的凤欢宫也远远不及。
四年前,这里面住着的还是前代渊皇心腹之臣,号称百士之首的楚辞,如今,却已是连嵩居所。
比起金碧辉煌的凤欢宫,蓝芷蓉更喜欢朝泰斋的自在高雅,然而面对房屋主人时,那份身居净室的惬意怎么也体现不出来,有的就只剩不解和恼怒。
“明知道我恨不得她去死,你居然还为她出谋划策让她能和二皇子在一起!总说我自以为是不按你的要求去做,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做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打算?!言离忧还背着青莲王的罪时就已经很难对付了,现在可好,她不用再偿什么罪、服什么刑,成了宫里干干净净令人尊敬的医官,还有个势力深厚的皇子急不可耐要娶她为妻,以后我要拿什么去对付她?你聪明,你倒是说话啊!”
蓝芷蓉歇斯底里发疯状于连嵩而言并不陌生,在她来渊国之前,在她还未找到宣泄满腔怒火的方法时,青岳王宫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位长公主的疯狂暴躁。
闭眼享受着安神香带来的微微倦意,连嵩半卧藤椅中慢慢摇晃,语气亦是毫不在意般慢条斯理:“我要做什么你想不通,那是因为你太蠢,我也没兴趣一点点对你解释,不过为了防止你头脑一热做出什么愚蠢举动破坏我的计划,有些事还得让你明白才行。”
足尖点地停住摇椅,连嵩猛地睁开眼,笔直视线静静盯住雕花细致的天棚。蓝芷蓉见他总算肯开口解释,立刻收起吵闹沉着脸色坐在一旁,又瘦又长的手指紧紧攥住绢帕,留下一道道难看褶皱。
“有些事情外人并不知晓,譬如皇上早就向定远王世子许诺将青莲王交由他处置的事,所以青莲王才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摸清定远王世子与青莲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只能确定血洗青莲宫并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无论是温墨情还是青莲王,他们身后各有隐藏的目的与力量在支撑,在了解他们真正的身份背景前,我不打算轻举妄动。”
“那就这样放任言离忧不管吗?那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之前还是个罪妇就能勾得二皇子神魂颠倒,若是让她进了宫,还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要被她摄去魂魄!”
蓝芷蓉的执拗已经让连嵩十分不耐烦,冷笑着十指交错抵在下颌,微微眯起的眼眸寒光泛泛:“你以为这宫里总共有多少男人?就算是勾引,她又怎会赛得过你这**?言离忧与你不同,她对二皇子死心塌地,无论是下放到民间还是留在宫内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宫里她永远得不到自由,就像你一样——不,你们都一样,谁也逃不脱我的棋局。”
优雅却森冷的笑容令得蓝芷蓉脊背发寒,下意识吞了口口水,险些生出落荒而逃的想法。
在言离忧被当做青莲王辗转奔波的那段时间里,困于青岳国的她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带给她无尽痛苦以及微末希望的人正是连嵩,这个仿佛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把人命当做游戏,把天下当做棋局的可怕男人。
或者说,恶鬼。
他没有温墨情那样高超的武功,没有温墨疏那般显赫的身份,但蓝芷蓉相信,如果有人能毁掉人间,那么这人非连嵩莫属——所以她总是不停劝说自己去相信,如果是连嵩的话,毁掉小小的言离忧绝对不成问题。
“你该走了,我说过,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来这里。”收起令人战栗的阴寒目光,连嵩又躺回椅中闭目小憩。蓝芷蓉本是揣着一肚子火气疑问而来,见他已经没有耐性再理会自己亦不敢多言,只得忍气吞声退出明间,披上大氅遮住大半张脸,沿着来时人烟稀少的小路返回凤欢宫。
这一天的渊国皇宫因皇帝温敬元的某个决定衍生出许多场密谈,自封为芸妃以来蓝芷蓉首次没能等到说好要来的温敬元,虽说对少了一夜承宠不怒反喜,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彻夜辗转难眠。
翌日,温敬元早早就退了朝直奔凤欢宫,既没有说明为什么前一日失约没来,也没有安慰故作失落的蓝芷蓉,一把紧锁的眉头藏满心事,草率粗暴近乎宣泄似地行了一场翻云覆雨,而后便闷闷地坐在床头。
“青莲王……当初真不该答应温墨情把那女人交给他处理。”挨不过蓝芷蓉不停撒娇询问,正好需要一个可倾诉机会的温敬元叹口气大倒苦水,全然没有注意心爱嫔妃眼中闪过的一丝丝阴鸷,继续拧着眉头叹道,“昨天朕先后与定远王世子和丞相单独交谈,总觉着那个与青莲王同名同姓的女人不简单,不然,何至于令二皇子倾心于她?起初朕还想不通为什么丞相主张把言离忧留下来,等到丞相细细解释朕才恍然大悟,朕竟然险些放虎归山。”
“听说那女人只是青莲王的一个替身而已,皇上怕她做什么?实在担心的话,找个机会让她从这世间消失还不容易吗?”听出温敬元口气中对言离忧的防备介怀,蓝芷蓉趁机献策。
“杀不得,朕不是说了吗?”温敬元不耐烦挥手,气到盛时居然忘了自己是在与一个后宫嫔妃谈论见不得人的事。懒懒地解下腰带丢在地上,温敬元又爬上床榻,这次并没有打算再行云雨的意思,只是钻进被子里枕着双手仰卧,沉思片刻,眼神陡然变冷:“你和青莲王之间有什么过节朕懒得管,但是你给朕记住,前朝的事你半点都不许参与,否则朕会像处理其他嫔妃一样收拾你,绝不手软!”
“贱妾只是关心皇上,想要为皇上分忧,哪里有胆子干预朝政呢?再说皇上已经判定那位言姑娘不是青莲王,贱妾自然没有理由继续为难她。如今言姑娘也搬入后宫居住,正好给了贱妾补偿道歉的机会,过两日有时间了,贱妾一定亲自登门向她赔不是。”
蓝芷蓉坐在帷帐后无声冷笑,被阻挡的表情模糊不清。
半个月前,入宫已有大半年且算是受宠的宋妃向温敬元推荐兄长上位,因言语间吹捧其兄长并失实贬低某位文臣,竟被温敬元毫不客气驱逐出宫。前夜还在枕边寻欢纵乐的男人,转眼便狠下心将临幸过的女人弃之不顾,这种事放在寻常百姓身上或许要招来埋怨谴责,可当这男人是皇帝时,所有人指责的只会是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都说帝王无情,温敬元也不例外,蓝芷蓉知道目前自己在温敬元心中的地位还不足以与江山社稷相比,所以,她总是如履薄冰,步步小心,按照连嵩教给她的方法,一点点悄无声息侵蚀着榻上九五之尊的心智。
掩藏在晦暗光线后的眼眸忽而闪过一丝阴冷,微微翘起柔润朱唇,蓝芷蓉无声浅笑。
天子帝王又如何?总有一天,让她痛苦的人都要加倍偿还!
※※※
温敬元作出决定的当晚,赵公公便带着两位宫女到天阙殿“请”走言离忧,一直送到高墙阻隔的内宫之中。
铅华宫位于内宫西北角,紧挨着内外宫隔墙,可以说是嫔妃居所中最为偏僻之地,由此可以看出居于此宫的绢妃并不得势,就连偏殿的锦贵人也是混日子等死的命。言离忧初来乍到,对后宫所有人事都很陌生,好在锦贵人为人热心和气,送走赵公公和两位宫女后便带言离忧四处熟悉。
“内宫平常是不许皇上之外男人进入的吧?”走到隔墙大门时,言离忧望着笔直站立的守卫叹道。
锦贵人并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笑了笑,柔声道:“规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