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扮男装的小贼,自然就是后来与温墨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赫连茗湮。
一个是文武双全、跨越朝政与江湖的俊朗少年,一个是来自异族充满新鲜气息的绝美少女,两双自由不羁的眼眸相遇时就注定要产生一份浪漫情缘。温墨情和赫连茗湮的相识相遇相知如许多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一样带着传奇色彩,二人并肩走在街上总会引来无数惊羡目光,虽说秋逝水始终不肯接受赫连茗湮,温墨情还是不顾一切与她频频见面,举樽共饮。
“那时年轻气盛却也不乏羞涩,敢为了她与师父争吵,敢违逆父王的意思长住安州,唯一不敢做的就是开口问她,我们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忆起当年自己的任性青涩,温墨情仍觉得颇为可笑。平静语气遮不住丝丝缕缕惆怅,连着那些将人隔绝千里之外的淡漠也悄然消弭,温墨情目光落在静止一般的纱幔上,对那些无法释怀的过往忽而没了激动感觉:“直到她不辞而别前我们都保持着十分朦胧的关系,谁也不曾开口说男女之事,亦不会反驳外人对我们的猜测。事实上我从没考虑过有一天要娶她或是如何,只要她在某处等着,有一杯清酒淡茶相侯,还有说说笑笑高谈阔论,于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最值得期待的。”
“她呢?也这样想吗?”头脑愈发沉重,言离忧轻轻靠着温墨情肩头,仿佛透过他清和嗓音回到那一年的繁华安州。
半晌,温墨情才淡淡回答。
“我猜不透她,只知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无话不说的知己。”
“知己啊……”言离忧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声低喃之后再无声息。
温墨情等着她嘲笑揶揄,过了半天方才发觉言离忧的沉默并非是在措辞,猛地翻身皱眉,用力按掐不知何时闭上眼的言离忧人中,焦急声音沙哑低沉:“离忧,离忧!睁开眼睛,不许睡!”
长而卷翘的眉睫轻颤,言离忧面色痛苦,好像在与强大恐怖的困意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每次温墨情唤她名字时她的手都会用力攥上一下,而后又缓缓松开。温墨情喊到喉咙嘶哑,被叮咬中毒的伤口火辣刺痛,在力量尽数消逝前勉强把言离忧抱起,紧紧依偎在自己肩上。
“不是说要为了他努力活下去吗?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手依旧冰冷,触在苍白皮肤上漾起一阵阵寒意,这寒意让言离忧感觉陌生,却毫无理由地想要抓紧。已经归于平静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本该陷入昏迷的言离忧奇迹般睁开眼,细微一条,狭窄视线仅看得清面前咫尺。
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表情,没有那副总是让她不舒坦的疏离淡漠,有的只是担忧,眉头紧拧。
这是要杀她的男人,也是于危机中屡次救她性命的男人。
“为什么……要杀我……又救我……”已然失去血色的唇瓣干裂无光,言离忧神情恍惚,许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嚅嗫些什么。
温墨情松口气,眼神复杂,变幻莫测,看着她徘徊在清醒与混沌之间不停摇摆,忽地俯低头颅突然靠近,在言离忧最猝不及防也无力防备的时候,将一抹柔软微凉刻印在她唇瓣上。
摩擦的细腻感觉,若有若无的力度,还有鼻翼翕合间传来的独特气息,所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有着某些不同。
怎会有印象?
是什么不同?
谁曾如此吻过她吗?是温墨疏?
转瞬千万念,一线灵光贯穿真假难辨的幻想与记忆,言离忧终于清醒。
温墨情的唇已经离开,只留一点湿润和残余温度。
“你干什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体力精力支撑着言离忧,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温墨情,微带惊慌,更多懊恼羞涩。
指尖掠过唇瓣轻轻一抹,温墨情从容不改:“趁人之危。”
“你——”才喊了一个字,言离忧身上又没了力气,软绵绵委顿在结实肩膀上。
都要死的人了,他竟然厚颜无耻趁机吻她,是自暴自弃自寻死路还是想在最后一段人间路上再恶心她一回,连死都不让她死个清静安宁?言离忧满腹愤慨倒不出,只能弱弱喘息,用尽力量横眉瞪眼。
“定远郡风俗严苛,男女亲吻就算私定终身,所以纵是有千万个不情愿,我还是得对你负责。”温墨情一本正经,是玩笑还是认真,言离忧实在懒得去分辨。
“少不要脸,吻了又如何?再说——”到嘴边的话未等出口,言离忧硬生生止住,咕嘟咽回腹中,脸色瞬间变得窘迫。
第一个吻她的人是温墨疏,这种话要如何说出?
“再说什么?想要告诉我下手太迟,那晚你们两个跑出去逛市集就已经情意绵绵不顾一切,在楼阁之上又搂又抱毫无节度了吗?”温墨情淡淡笑声略带讥诮,唇角勾起招牌一般令人讨厌的弧度,“若是我告诉你,刚才并非我第一次这样做,温墨疏也不是第一个对你这样做的人,你要如何?”
言离忧呆呆愣住。
那晚温墨情果然看见了——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口口声声说什么第一次是谁不是谁,什么意思?不知怎么,言离忧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着想着,愈发心慌。
那感觉不是因为温墨疏吻过她,让她觉得被人吻这种事似曾相识,而是因为那个吻很特别,忘了什么时候,极其相似的感觉曾经出现于她的梦中。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梦。
言离忧弱弱吸气,苍白脸色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绯红:“你究竟偷着占过多少女人便宜……”
“一个都没有,对你,也是无心之过。”温墨情果断回应,一脸无可奈何,“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不甘心,费尽心力保护你、对你负责,理由却荒唐得可笑。走到这地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与其因为那种理由让自己委屈到死,为什么不干干脆脆把失误变成过错?好歹我心里会舒服一些。”
温墨情的话让言离忧云里雾里越来越糊涂,本就昏沉的脑袋几乎乱成一团,依稀猜到自己早就被他趁人之危偷吻过,却想不起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唯有一点模糊记忆作为他说话佐证。
于是她不得不相信,自以为离谱的可耻梦境并非虚幻,早在心甘情愿落于温墨疏温柔胸怀前,温墨情已然悄悄抢走了她相当宝贵的初吻。
居然会被这种人……言离忧欲哭无泪,想咬牙切齿又没力气,频频瞪了几眼,终于耐不住体力匮乏再度闭眼,安安心心靠在温墨情臂弯里。
太多问题想要问这世间,可她真的支撑不住了,忽如其来的疲倦让她不想再追究任何事情,似乎曾经在意的许多东西,都在生死之前变得无关紧要。
“温墨情。”
“嗯?”
“我喜欢墨疏,但也不讨厌你。”
“是么?我也一样,从没讨厌过自己。”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会去找赫连茗湮,告诉她千万别嫁给你,嘴巴毒的男人不值得托付终身。”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成全你和二皇子,看他这辈子备受煎熬。”
“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那就和你葬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好有个侍女可以使唤。”
“你到底是谁呢?我认识的温墨情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
“那是因为,你认识的不是真正的我。”
“这样……活下去的话,我想认识真正的你……”
视线渐渐灰暗,耳朵也慢慢听不清声响,言离忧坚持不停说话,哪怕听不到谁回复,哪怕声音越来越小。
终于,连自己也再听不到。
第128章 风波初定
青莲宫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外人全然不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得知的消息仅寥寥数条——
其一,为定远王贺寿的权臣贵胄中有许多人没能活着归来,死因不明,但绝非死于大火那么简单。
其二,翌日清晨,有人看见青莲山上走下许多目光精锐、劲装染血的江湖人士,身份不明。
其三,二皇子温墨疏急火攻心,呕血昏倒在青莲宫外,原因不明。
定远王寿宴设得匆忙,办得奇怪,结束得仓促,过程结果仿若一个谜团被埋在大火过后半壁倾颓的青莲宫内,很多人都猜测那是新帝温敬元铲除异己的杰作,却没人敢公开讨论,街头巷尾小声议论的也只是那三个“不明”。
从朝廷到市井民间,朝中数位重臣以及皇亲国戚突然自混乱政局里消失的事,自那日起成为令人津津乐道的谜题。
“皇上要杀的人无一漏网,倒是有几个颇为无辜的家伙霉运当头遭了连累,再加上因此事感到惶恐自危而主动辞官的七人,如今前朝可用之臣着实不多了。”才从御书房回来的连嵩微微感慨,眸中带着几许期待,“事情比我预料的有趣得多,乱雪阁也好,狗急跳墙的废物们也好,这场戏实在精彩,不枉我特地冒险去了趟青莲宫。”
一小撮粉末被倒在香炉之中,立时溢出淡雅清新的柔和味道。蓝芷蓉捏着指甲大小的古铜香勺在香炉里搅了搅,待看到那撮粉末与香粉均匀混合才稍稍露出满意笑容:“原本我还为没能给言离忧送上礼物万分遗憾,谁知那些贪生怕死的狗官难得做件好事,竟是替我完成了心愿,我真想看看言离忧现在的表情,是心疼呢,还是害怕得要死?”
“二皇子似是病得不轻,当天便由定远王亲自护送回宫,据说到现在还下不了床,可见他对那女人是真的用情至深。”连嵩别有意味地看了蓝芷蓉一眼,微翘唇角在近乎银白色的发丝衬托下,愈发显得冰一般寒凉森冷。
蓝芷蓉不用抬头也知道他在打量她,不动声色继续调配着香粉,妩媚眼眸斜斜挑起:“二皇子如何我不关心,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就确定言离忧没死?那边可是到现在还没任何消息呢。”
“有定远王世子护着,她没那么容易死掉。”漫不经心做出断言后,连嵩露出一抹惊讶赞叹,饶有兴致转着指间扳指,“好像很多人都看得出定远王世子有意于言离忧,唯独他自己不知,听说还为此与君子楼的同门闹了一顿。凭他对言离忧的用心和武功谋略,一场大火、几个无能杀手算得了什么?我很期待他与言离忧能发生纠葛,这样一来,最后可能抢走皇位的人就变得难以确定,毕竟与势力深入中州各处的君子楼相比,温墨疏和楚辞根本不值一提。”
听得连嵩向往口气,蓝芷蓉蹙起精心修饰的细长眉头,忍不住沉下脸色:“一个娇生惯养喜欢惺惺作态的恶心女人罢了,偏偏男人们都围着她转,果然有副天赐的皮囊就是好,光用身子就能换来别人辛辛苦苦求不得的结果。”
“你认为自己与言离忧的差距就只是容貌?我实在不忍心提醒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是亲自看看镜子吧。”连嵩对蓝芷蓉露出嫉妒表情嗤之以鼻,厌恶蔑视毫不遮掩。
屋外几声轻咳打断了蓝芷蓉的恼羞成怒,稍作镇定,蓝芷蓉起身整理衣裙,仰着倨傲头颅走到门口。候在外面的小亭子见她出来立刻反身关起房门,目光似不经意掠过卧榻上悠然懒散的白发男子,旋即深埋着头退回蓝芷蓉身后。
“孙公公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看也不看温敬元叫人送来的半箱奇珍,蓝芷蓉塞给传话太监一片金叶,顿顿又道,“怎么不见赵公公?还在御书房陪皇上吗?”
孙公公得了好处立刻笑颜逐开,腰弯得就快贴到地面:“回娘娘的话,赵公公奉皇上吩咐去了天阙殿给二皇子送些补品,之后还得到潘贵妃那里走上一遭——今儿是潘贵妃生日,皇上说好晚上要为潘贵妃贺寿的,听闻娘娘身体不适便改了主意,打算处理完国事后直接来娘娘这边,就不去给潘贵妃庆生了。”
皇帝行踪事关重大,通常是不许对外人言明的,孙公公也是为了讨好蓝芷蓉才故意挑让她高兴的话说,蓝芷蓉又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淡淡使了个眼色,聪明伶俐的小亭子急忙走上前,从那一箱奇珍里挑出较为值钱的一个塞到孙公公手里,又和声细语亲自送孙公公离开。
“皇上一天没见你,此时定然猴急想来温存一般,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那香谨慎些使用,别当御医都是傻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连嵩摆了摆手,白得过分的身影将刚有些春意的院落再度冻结,带着一身无从琢磨的气息,自凤欢宫后门悄然离去。
蓝芷蓉不以为然,袖中暗暗握紧连嵩今日才送来的铁皮小盒。
温敬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又怎样?她要的,仅仅是一个对她和连嵩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一个能为她实现愿望,用最恶毒手段折磨言离忧的人而已。
前朝风起云涌,后宫阴谋重重,才进入安定局面不久就开始显出混乱的渊国终于送走寒冬,迎来温润无声的第一场春雨,这是在青莲宫大火第三日的事情;而在隔日,昏睡中不知度过多久的言离忧,在碧箫和尹钧白轮番照料下终于醒来。
能再度睁开眼看这世界,言离忧自是庆幸,那种置死里逃生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可她立刻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沙哑干涩的喉咙费力滚出醒来后第一句话:“温墨情呢……”
碧箫擦了擦微红眼圈,笑容有些僵硬:“师兄的蜂毒还没尽去,仍昏睡着,不过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
“那就好……”言离忧安心浅笑,干裂的唇被撕裂出一道道小口子,一丝丝红色淡淡渗出。
“王爷先喝些水。”
白瓷茶杯送到唇边,杯沿温热暖和。言离忧在碧箫的扶住下倚床靠坐,看着憔悴的尹钧白,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地宫里的记忆大部分中止于与温墨情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但她还隐约记得,那之后依稀听见铁栅被用力撼动的声音,还有尹钧白声嘶力竭的呼唤,她便在浑浑噩噩中猜想,大概是有人来救他们了。
喝下温水润了润喉咙,言离忧长出口气,看向尹钧白的眼神带着责备:“这几天你都没休息过吧?现在我醒了,你也该去睡了,脸色差得不成样子。”
尹钧白受宠若惊,慌忙摆手羞涩低头,足足瘦了一圈的脸颊泛起一抹微红:“钧白不累,一点儿都不累,钧白只想看王爷平平安安的……”
“去歇会儿吧,这几天你不是照顾离忧就是照顾师兄,几天都没合过眼,再这样撑下去,等他们好起来你却要病倒了。”碧箫帮忙劝着,暗中用力捅了下尹钧白,尹钧白会意,颇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恋恋不舍离开房间。
视线一直盯着尹钧白离去,碧箫这才轻轻长出口气:“从那天在地宫里找到你们,钧白一直没有休息过,不管别人醒着还是睡着他都坚持守在你身边,每次你动一动或是发出丁点声音都会让他激动不已,而后又失落万分。”
“他像个孩子,单纯天真又很固执,对青莲王的爱慕简直达到了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言离忧低叹,“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热情,不管怎么说,我终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是不是又能怎样,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侍从护在身边总不是坏事。对了,昨天我逼钧白去休息时,他没有回房睡觉而是跑去了镇上,你看,桌上那些都是他买回来的,还说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顺着碧箫手指方向望去,一桌子零食糕点小山似的高高堆起,看得言离忧一瞬心酸莫名。
尹钧白的忠诚体贴总会让她感动,可她很清楚,那份心意并非对她付出的,爱慕也好,关心也罢,尹钧白是为青莲王而活不是为她。倘若有一天尹钧白捡起那些被丢弃的记忆,想明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