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非得这时候来安州吗?正是天冷时节,在宫里待着多好!”春秋一肚子抱怨滔滔不绝,对面坐着的楚辞眯起眼朝他吹了口凉气,春秋立刻打了个哆嗦,缩手缩脚不再吭声。
“你怎么不在夜里吃早饭?等定远王世子带言离忧离开安州,我们再来就没意义了。”楚辞紧了紧身上厚实披风,舒舒服服窝在软座角落里,“王爷每年冬天咳疾都会加重,不得不终日躲在房中避开寒气,反正这段时间留在帝都也是无聊,带你出来走走逛逛不好吗?”
春秋愁容满面:“爷您动不动就外出数日,而且连理由都没有,就不怕王爷怀疑吗?我看那陈氏时常警惕着爷您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背后偷偷告过多少次状了。”
楚辞摇摇头,看不出丝毫担心:“王爷生母蓉妃去世得早,陈氏忠心耿耿照顾王爷大半辈子,二人情同母子,但王爷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陈氏疑神疑鬼就对我疏远猜忌,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帮他。春秋,我对你说过,王爷是个十分有主见和眼光的人,他不会轻信于人,若是信了便不会轻易怀疑,这点正是他与慈郡王的最根本差别。”
“可王爷不还是被爷您骗了吗?”春秋憨厚摇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啪地一声打了自己一耳光。
楚辞笑笑没有回答,视线移到手中长笛上,抬起手臂凑近薄唇轻奏一曲,而后便拥着笛子在温暖火盆边,伴着车轮辘辘声安然入睡。
那天上午,安州又飘起了轻雪,河面的风一吹,细碎雪花随着风漫天飞扬,美得如诗如画,而永安河河畔两道谪仙似的身影,更让那雪景多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让人不忍碰触,不敢靠近。
“你变了许多,模样,性格,还有表情——我记得你以前总是笑,很温和那种,可现在你更喜欢拧着眉头。”赫连茗湮站在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一袭轻巧单衣显得与时节格格不入,偏偏惊人地符合此时美景,只可惜身边的人不知欣赏,一双眼凝视即将冰封的河流,深邃无底。
温墨情的脸上寻不见半点表情,像是刻意为之,漠然却生硬:“为什么又回来?”
“为了找一样东西,对我的族人来说那东西很重要。”稍稍转身,赫连茗湮摘下面纱,足以令山川河流为之失色的绝美容貌展现于温墨情眼前。温墨情不为所动在赫连茗湮意料之内,浅浅含笑,语气竟是有些失落:“若是我说也为再见你一面才回来,你会相信吗?”
“不信。”
“可我还是来见你了。”
那之后是很长一阵沉默,温墨情执拗地不肯看赫连茗湮一眼,攥着的拳却生生紧握出骨节青白颜色。
幽幽叹息揉碎风雪里,沉落碧水间。
“我知道那年不辞而别会让你恨我,所以这次回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生怕传出去被你听闻。谁知世事弄人,天意难料,绕来绕去,我与你之间终是要以这种方式再度相遇,好像这辈子的宿命早就已经决定,无论我怎么躲,终究逃不开你存在的地方。”赫连茗湮笑得浅淡苍凉,隐约有丝悲戚。
那一声声叹息,一句句不愿再见的意思,让温墨情双肩渐渐松懈,眸子里,似是有些过往眼神重现。
许久,温墨情终于能保持心平气和转身,神情淡然如陌:“你想与君子楼为敌?”
“我平生最不想做的事,便是与君子楼……与你为敌。”深吸口气重新戴上面纱,赫连茗湮微微蹙眉,眸中带着一丝无奈,“我知道你不会背叛君子楼,但是你有你的担当,我亦有我的任务,如果君子楼不肯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也只能不惜一切,甚至是性命去争夺。”
“我早该明白,你这样出色的女人,身份不可能普普通通。”
“并非是你没有预料到,而是你不愿想象有一天我们会站在对立两端,如我一样。”
面对赫连茗湮,温墨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不会被她看透,若说他有什么东西是赫连茗湮无法抗衡的,大概就只有沉默这一种了,而沉默,终要有个尽头。
河岸,轻雪,一对儿璧人,这场景一直持续到日薄西山。
没有人先开口说道别,也没有你争我夺该出现的拼杀场面,这一场突兀重逢以温墨情寂然转身作为终结,又因赫连茗湮忽然开口叫住他,为下一次相遇做了铺垫。
“墨情……”
轻而犹豫不决的低呼牵扯住温墨情离去脚步,身形顿住,头颅微偏,眼角余光恰好能看到身后女子风中飞扬的单薄衣衫,以及那只洁白柔软的手掌。
“这么多年,我还是我,从没有变过,你呢?”那样隐晦的话在外人听来或许会感到茫然,落在温墨情耳中却是最深刻的质问,他无从回答,或者说根本不清楚自己该怎样回答。变,还是未变?
决然离开的温墨情直到最后也没给赫连茗湮答案,只留下一句话,依稀存着些往昔温柔。
“图我不会给你,悦君客栈,有事可以来找我。”
温墨情回到客栈已是夜晚,披着一身风雪寒气走进房间时,毫不意外地看见尹钧白和碧箫都在,每个人脸上均是着急担忧之色。碧箫唤来小二煮了碗热姜汤,前前后后为温墨情掸去身上雪花,由始至终温墨情都麻木着脸一语不发,一身冷肃将人隔绝于千里之外。
言离忧是听见响动后才来到温墨情房间的,见碧箫忙忙碌碌,尹钧白不知所措,而温墨情对今天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心里不由生出一股火气,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又回到自己房间。
“师兄是去见赫连姑娘了?”碧箫本不想直接发问,看言离忧被气走,温墨情仍闭口不谈,到底没有忍住轻轻开了口,“那时师兄去追人怎么就不顾着些离忧?她身无分文被店小二缠住,众目睽睽下被人说是耍赖不给钱,脸面上难堪得紧。等师兄你心情好些时去向她道个歉吧,这一整天她都在等你,在客栈门口一直站到日落。”
温墨情不说话,坐在桌边一杯杯喝凉茶,旁边尹钧白和碧箫担心不敢走,就这样三个人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
“要抢图的是霍斯都国,赫连茗湮在其中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碧箫,那幅图纸画好了吗?”好不容易开口,温墨情却没有谈他与赫连茗湮的事,话题仍旧放在图纸上。
碧箫点点头,从腰间暗袋里取出图纸:“都画好了,不过还没来得及给离忧看。”将图纸交给温墨情后,碧箫有些犯愁:“师兄别怪我多事,不管怎么说离忧尽心尽力帮我们,对她的态度总该好些。昨天的事也就罢了,今天师兄弃她而去的确有些过分,便是不愿道歉也该安慰她几句才好,否则这样下去,再热的人心也要变凉了。”
“这些事我自己会处理。”
温墨情不冷不热敷衍过去,揉揉额角以累了为由让尹钧白和碧箫先离开,清静下来后一个人在房间独坐,直至油尽灯枯,天色将明。复制的图纸握在手中攥出一道道折痕,温墨情看着那些折痕愣怔半天,而后忽然起身,出了房间走到言离忧门前。
时辰还早,言离忧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也没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温墨情不知她有没有睡,踟蹰半晌才屈指扣了扣门。
少顷,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衣衫未解的言离忧抬头看着温墨情,眼中并无熟睡被额打扰的惺忪朦胧:“有事么?”
“有张图纸,需要你看一看。”不等言离忧表示是否方便,温墨情侧身挤进房中,飞速扫了眼床榻后坐在桌旁,“是张宫殿的格局图,看起来像筑造宫殿的工人所画,我怀疑这宫殿就是青莲宫的地宫,所以来找你确定一下。”
言离忧散散漫漫坐到桌子另一边,无精打采地看那幅图,并没有注意到温墨情看见床榻上被褥整齐时一闪而过的无奈。
“看不出来,我也不熟悉那地宫,给我看还不如让尹钧白来辨别。”揉揉干涩眼睛,言离忧把图推回温墨情面前,“还有其他事么?没有的话我想一个人静静。”
逐客令已下,温墨情不得不磨磨蹭蹭起身,拉开房门等了半天也没伸脚迈出,反而在言离忧敦促目光下转身,微微垂首:“昨天的事……是我疏忽大意,难为你了。”
言离忧愣住,怎么也没想到温墨情会向她道歉——如果这种笨拙生涩的语气语调算是道歉的话。
原本言离忧只是气温墨情对他们不理不睬,结果被他这么一道歉,忽然无端生出几分委屈憋闷,眉头一紧,用力把温墨情推出门外:“出去,去忙你的正事,赶早忙完我还要回帝都呢!”
温墨情没有还手,硬是耐着性子被言离忧推到走廊里,面对砰然关上的房门面无表情。
“那时在青莲宫我没有杀你,因为你的眼神和她很像。”
隔着房门传来一句后,房外许久无声。
言离忧背靠门板反复责问自己到底在胡闹什么,结果却是越想越乱,索性打开门想向温墨情问个究竟,他与赫连茗湮的事等等,可开门后只看见温墨情回房背影,以及他留下那句索然无味的话。
“这边的事处理完我就送你回帝都,送你回温墨疏身边——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如你所愿,可以一辈子不用再见到我。”
第074章 不速之客
“赫连茗湮回来了?!”
安州城颇有名气的酒楼内,满堂食客的目光都被角落桌边的女子吸引,只见那女子脸色发白,胸口起伏不定,似是十分震惊张皇。
“碧笙,坐下。”碧箫拉住妹妹压低声音,歉意地朝其他客人点点头,回眸责怪地看了碧笙一眼,“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师兄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行走在外尽可能安分一些。”
碧笙晃了晃身子,噗通坐回凳子上,神色仍有些错愕愤怒:“怎么可能不吃惊?姐,是赫连茗湮啊!她让师兄那样伤心过,如今又回来做什么?那女人只会连累师兄、给师兄找一大堆麻烦,为什么师兄还要见她?那种人……那种人简直该死!”
过于狠毒的咒骂从碧笙口中说出令碧箫大感意外,看看身边局促的尹钧白,碧箫在桌下踢了碧笙一脚:“别胡言乱语。”
“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当年师兄如何待她楼中之人有目共睹,她却跑去刺杀先帝险些连累师兄,这些师兄不计较也就罢了;后来师兄为他和师父争吵,因她被定远王爷责骂,吃了那么多苦头就换来她一走了之!姐姐你明明看过,看过师兄那时的样子……”碧笙的声音越来越小,通红眼圈里泪花闪烁,“师兄天天在河边等她,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整整等了她一年……她却连封信都没有……”
“好了碧笙,别哭了,回房去。”碧箫几不可闻叹了一声,起身揽住妹妹颤抖肩头,从那细碎颤抖中也染上一缕心酸。
悲伤气氛里唯有尹钧白有些突兀,看着碧笙不停啜泣,他怎么也没有同情之感。茫然望向酒楼外车水马龙,尹钧白忽然起身叫来小二,叨叨咕咕点了一堆菜,这才露出些许开心笑容。
碧箫不解:“钧白,你这是……?”
“王爷昨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今早大概又没吃,我点了些她以前喜欢吃的小菜,一会儿给王爷送过去。”尹钧白低头,异常白皙的脸上带着腼腆浅笑,“梅子汁腌的雪香菜,以前王爷最喜欢拿它配饭;还有安州特产的紫苏糕,王爷时常说要亲自来安州吃上一回,刚出炉的才最香甜——”
“够了!别在我面前提她!”
也不知道尹钧白哪句话刺激到碧笙,片刻前还啜泣不止的她突然疯了一般推开尹钧白,桌上筷子碗碟噼里啪啦摔满地,彻底让酒楼大堂陷入沉寂。
酒楼外,招牌落下的阴影中有人静静听着、看着所发生一切,微微勾起嘴角,悄然离去。
尹钧白提着食盒到悦君客栈时,周遭气氛似是与之前有些不同,平素热热闹闹的一楼前堂静悄悄的,所有人目光都朝向账台,带着一抹惊叹与向往。尹钧白循着众人视线望去,只见账台前一个白衣女子正背对他与掌柜交谈,掌柜抬手指了指楼上,脸上满是献媚之色。
“多谢。”那女子淡淡道谢回身,堪比安州最出名歌姬的嗓音婉转清澈,正是堂中众人着迷的原因,谁知那声音听在尹钧白耳中却似惊雷,一刹脸色煞白,仓皇倒退。
“赫连……”由于太过惊讶,那女子熟悉的名字,尹钧白竟是堵在喉咙中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
赫连茗湮听见有人唤自己,微带惊讶侧头看去,微微蹙眉打量尹钧白半天,莲花般素净笑容轻绽:“是钧白么?印象里还是个少年,才几年不见,想不到也出落成俊朗公子了。”
尹钧白手指一颤,食盒咕咚掉在地上,六角盖子骨碌碌翻到食客脚下,盒内热气与香气滚滚散开。
“紫苏糕……”躬身拾起食盒里滚出的糕点,轻轻嗅着紫苏特有的香气,赫连茗湮明眸浅笑,“她仍爱这口么?记得那年她还因为送到宫里的紫苏糕不新鲜大发雷霆,如果不是你哄着劝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责罚。”
“为什么你要回来?王爷她那么信任你,你却陷她于不义……滚!你滚!我不会让你再伤害王爷!”茫然呢喃过后,尹钧白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怒火中带着七分恨意,像是要把人撕碎扯烂。只可惜他功夫浅薄,否则必然毫不犹豫对赫连茗湮出手——哪怕她是个女子,且是温墨情绝不容于别人伤害的重要之人。
若是为了言离忧,他什么都不惧怕。
尹钧白的吵嚷令沉浸佳人音容的食客们大感兴趣,看惯富商大户的安州百姓对谁是王爷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一个清丽高雅的女子与某位王爷有着怎样的关系,所谓的伤害又是指什么?
爱恨情仇、感情纠葛之类,一直是安逸年分里经久不衰的闲聊话题。
“吵什么?觉得还不够丢人吗?”冰冷声音如冻结的雪,寒入骨髓。楼梯上缓缓走下的温墨情带着一身肃杀,淡淡一瞥,立刻让等着看热闹的食客们汗毛耸立,该转身的转身,该扭头的扭头,僵硬地假装吃饭。
温墨情的震慑力不仅仅对旁人有效,尹钧白亦是浑身一抖,噤声垂头。
一直在房中发呆的言离忧也被楼下吵闹声引出来,看尹钧白和昨日见过的神秘女子站在楼下堂中,一时竟忘了该作何反应——她无从判断,那神秘女子,当真是曾经与温墨情有着深刻过往的赫连茗湮吗?
“少主,我、我只是来给王——给王公子送饭菜的。”尹钧白的声音有些颤抖,捡起食盒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看着温墨情。
“客栈有饭有菜,不差你送这一口。”温墨情冷冷呵斥尹钧白,目光却始终落在赫连茗湮身上,即便知道言离忧就站在他身后,那份不容人反抗的霸道丝毫未改。
此时的温墨情眼中只有画中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赫连茗湮,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他让言离忧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因着那句道歉而软下去的心又麻木起来,迫切地想要用什么东西刺伤他,让他也明白这种难受感觉。
言离忧深吸口气,微仰着头从赫连茗湮身前走过,接过尹钧白怀中食盒,一改先前的躲避冷漠:“正好我饿了,闻起来好香,是什么东西?”
“紫、紫苏糕和梅汁腌菜!”受宠若惊的尹钧白一刹忘了恼怒,年轻秀气的脸上显出两抹绯红,孩子似的笑得开心明朗,“都是您喜欢的东西,钧白记着呢,从来没有忘记过!”
虚情假意的一句赞赏罢了,恐怕又给尹钧白不切实际的希望了吧?言离忧心里哀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拿出罕见的柔和待尹钧白:“要壶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