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人,喜欢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的广阔世界,那么多,那么多,多到几十年的寿命都觉得太过短暂不够用,又怎忍心看战火带走成千上万的生命?那种痛,是无法言喻的。
正因如此,言离忧开始学着思考一些事情,有关她,有关青莲王。
“墨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霍斯都时,霍斯都主君说的那句话?”离开霍斯都后,言离忧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经历。
温墨情有短暂沉默,而后摇头:“你是指哪句?”
“原话不记得,大概意思是说,赫连茗湮是青莲王仅剩的姐姐了。”轻靠温墨情肩头,言离忧自动将那句话的对象换成了青莲王,“我总觉得这句话透露出很多信息,譬如赫连茗湮与青莲王是姐妹,并且不是唯一的姐姐。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地宫里发现的那具尸体,当时我们不是猜测,那也许是青莲王的孪生姐妹吗?看来,这个猜测是对的,而且霍斯都主君知道那人已经死去。如果按照这个结论反推回去,又可以得出另一种推测——”
“地宫的尸体不是青莲王。”不等言离忧说完,温墨情接口打断。
温墨情的平静让言离忧有些意外,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他的聪明无可否认,凡是她想到的东西,温墨情自然也会想到。不过言离忧还是有些惊讶,在所有推测都导向不利事实,越来越多模糊不清的证据都在说明她最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青莲王时,温墨情反而愈发不在乎,甚至比她的反应更加平淡。
他对她的接受程度,远远超乎言离忧预料。
许是看出言离忧的微微失神,温墨情宽大手掌落在妻子眉睫之上,清凉嗓音带着舒缓而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从我血洗青莲宫,眼看青莲王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起,世上就再没有青莲王这个人。你就是你,是我的妻子,这一世为我而生,独一无二的言离忧。”
第289章 最后退路
穿过幽邃狭长的走廊,打开沉甸甸镶铜木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铺安安静静等待在那里。
萨琅轻手轻脚将背上扛着的初九放在床榻上,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手指小心翼翼刮去安睡脸蛋儿上一抹灰尘,温柔眼神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
“一直跑到荆棘丛那边,着实把她累坏了,这么瘦弱矮小,怎么看也不像十几岁模样。”回头朝门口站着的赫连茗湮轻轻摆手,萨琅熄了油灯慢慢退出房间,仔仔细细关好门。
赫连茗湮浅笑,眼神安静柔美:“堂兄这么喜欢小孩子,为什么还不成亲?我记得堂兄与音朵郡订婚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音朵比我小六七岁,一直不舍得离开家,正好我这边也忙,就让她在家里多待几年吧。”难得萨琅有些腼腆,挠挠头,表情又沮丧下来,“不管我怎么劝说,初九始终不肯听我的,表面上安分老实,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溜走。这才三天她就跑掉六次,今天最危险,万一进了荆棘丛,可能她就没命出来了。”
赫连茗湮心情也轻松不起来,眼中渐渐有担忧沉淀:“堂兄,我现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先前连嵩联系我已经让我十分意外,他说初九是对离忧和墨情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犹豫再三才会同意让堂兄你接她过来。可是没想到,把初九交给你的人是碧笙,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初九她居然是……”
话说一半,赫连茗湮似是想不到该怎么继续下去,萨琅耐心陪着,过了片刻总算等到最重要的话。
“堂兄,你知道吗?当我第一眼看见初九时心就一颤。太像了,她的眉眼、轮廓,每一处都很像师父。昨天我问过初九她的身世,但她不肯告诉我,只说自己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双腿残疾的干爹。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她真是师父的女儿,我怎么能做出这种对不起师父的事?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萨琅听得似懂非懂,他知道自己还没有遇见堂妹那些年岁里,许多恩怨阴谋已经被植入赫连茗湮生命中,那是他无法触及的,亦是无法理解、分享的。然而有一件事萨琅十分了解,那就是赫连茗湮对其师父的尊重,或者该说,她们姐妹对师父的尊重。
师父是谁呢?萨琅从没听赫连茗湮提起过,不过他不会追问,他要做的只是静静聆听堂妹的辛苦心声,给她最有力、最温柔的支持。
“绮罗,你要是太过在意的话就放弃这个打算吧,反正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做。再说初九是无辜的,她一心想要逃回安州,可见她是真的不愿离开那里,我们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
苦口婆心的劝阻并没能改变赫连茗湮决定,闭上眼沉默少顷,赫连茗湮目光坚定地摇摇头:“不行,这件事只能坚持下去。堂兄你也看见了,初九正如碧笙所说,对排兵布阵有着极其巧妙且惊人的见解,哪怕她是无心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才能,我们却不能视而不见。我猜墨情看重初九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毕竟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就能影响全局,谁能算准,日后会不会因为初九一个成功建议就会致使我霍斯都功亏一篑呢?”
“一个小孩子精通这些东西也太奇怪了……”萨琅不愿在原问题上纠缠,嘟嘟囔囔故意转移话题。挠挠头长出口气,萨琅又恢复明朗笑容:“柏山有你这么个朋友真是不亏,他日我们真能攻下渊国,绮罗你绝对是第一功臣。”
“我哪里是什么功臣,不过按照别人给的计划一步步实施而已。非要提功劳的话,师父才是我们霍斯都帝国的贵人,只不过这样算来,师父在大渊那边算来就是罪人了。”
过去的往事赫连茗湮总不愿提起,这次也是一样。正当萨琅对神神秘秘的师父愈发困惑时,赫连茗湮话锋一转,又将主题挪到两国战事上。
生活中,萨琅是赫连茗湮的堂兄;家族里,赫连茗湮是慕格塔一族新的族长;而在出征大渊的军中,赫连茗湮是隐藏在幕后的征军都指挥使,萨琅则是她的部下,她的护卫,亦是她的眼和耳,为她搜集大渊土地上所有情报消息。
“北边才传信回来,青岳国六万精兵按照事先约定,趁渊国二皇子带兵支援南陲时发动攻击,不过效果没有我们预料那般好。听说戍边军主将夜皓川仅凭四万杂兵硬是在包围圈里耗了数日,最后在几十个身怀武功的人帮助下成功突围逃走,日前又神出鬼没在洱城附近将青岳国军队拦截。对了,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还趁夜偷袭了青岳国先锋军营,不过十几个人而已,潜进先锋营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轻轻松松取走先锋营主管裨将首级,吓得青岳国士兵人人自危。”
稍作沉吟,赫连茗湮淡淡摇头:“果然不该指望青岳国。那些武艺高强的暗袭者当是江湖人士,若是我猜得不错,其中也包括墨情——他一直很热心于大渊安危,虽然我不太明白他有这种矛盾想法的根源,却能肯定地说,大渊和霍斯都之战,墨情必定会在其中发挥作用。不过也无所谓,我们只需要青岳国六万兵马牵制住北陲,不让北陲戍边军给南边战线施加压力,如此一来,攻破大渊帝都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凭借几十人就能给六万精锐士兵造成巨大损害,萨琅对温墨情等人的破坏力咋舌,然而他并不是特别担心:“几个人扭转不了战局,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势单力薄的先锋营下手,直接冲击青岳国大营杀了征军主将不是更好?既然没去,就说明他们做不到。你曾说过,温墨情是中州江湖实力排在前十的佼佼者,连他都做不到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堂兄忘了,还有南庆国在。青岳加上南庆,足够牵扯住夜皓川脚步,纵是有江湖人士帮忙也没用。”赫连茗湮说得底气十足,眼中却有一丝黯然掠过。
她的计划顺利进行,就代表温墨情身陷危险之中,可是她别无选择。
萨琅仍沉浸在兴奋叙述中,没有注意到赫连茗湮表情变化:“起初你和柏山说有机会彻底摧毁渊国时,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总算信了。原来你们两个早就知道连嵩是青岳国的人,要不是他压着帝都十八万禁军不动,我们想要攻破南陲长驱直入也有一定压力;如今倒好, 南陲戍边军大部分溃逃,仅剩下老将云九重指挥那一半赶来支援的北边军队,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能奈我们如何?这几天连降大雨阻了粮草输送,等粮草一跟上我们就能大举进攻了,区区五万残军根本不值一提。”
赫连茗湮笑笑,没有多说话。
霍斯都大军敲开凤落城城门那日,便是大渊彻底从中州消失之时。她的祖国是胜了,流离在外的族人能回家了,却不知又要有多少大渊百姓流离失所,从此被逐出自己出生的家园,甚至失去性命。
无论哪一方胜利,结局都是无数百姓作为牺牲,没什么区别。
※※※
战火熊熊的大渊北陲。
战争残酷无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言离忧也早就做好直面冲击的准备,而当她亲眼目睹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的士兵,第二天就变成一具冰冷尸体时,她还是忍不住心痛了。
“就没有让战争结束的办法吗?哪个人不是父母的骨肉,谁家里没有等待归去的亲人?这样消耗下去,无论是霍斯都帝国还是大渊,没有哪一方能得到好处啊!”
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擦去,温墨情就这样抱住言离忧,用僵硬手指抬起她脏兮兮下颌:“如果有,我不会选择在这里厮杀。”长叹口气,温墨情疲惫丢下剑:“大渊安宁太久,地方军屯多数荒废,戍边军是仅有的仍具备战斗能力的军队,只要帝都禁军一天不动,我们就只能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拖延时间。”
“帝都和整个朝廷都被连嵩控制,他不下令,禁军根本不可能出动。”收起激动情绪,言离忧试着冷静下来,“四皇子秉性单纯,就算发现连嵩阴谋也未必有足够能力反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太可行。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帝都内部掀起变动,集合一群人的势力去与连嵩和芸贵妃抗衡?”
温墨情垂下眼睑面对言离忧认真表情,看着看着,便有了几分隐约笑意:“这么聪明的妻子,我这辈子是舍不得放手了。”
“别闹,说正经的呢!”言离忧一瞪眼佯装恼火。
“好,说正经的。”找了个干净角落坐下,温墨情招招手让言离忧也坐到自己身边,目光望向远处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战场,“你刚才说的正是大渊此战胜负关键,而且在半个月前,无念和楚辞已经为此开始行动,只要不出差错,用不了一个月时间,帝都禁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兵支援了。”
言离忧喜出望外:“你们找到办法对付连嵩了?”
“不是铲除奸佞的方法,这些要等之后再说,不能操之过急;我说的是另外一条途径。”温墨情落下手掌,在土地上划出一个圆圈,又在旁侧画了另一个圆圈,“大渊对兵权管控十分严格,要调动十八万禁军必须由皇帝当众宣诏,只凭手谕是不能作数的,所以连嵩不会让禁军前来支援,也没有可能调动禁军为他效命。”
在左边圆圈中划上一个叉,温墨情又指向第二个圆圈。
“这部分就是相对独立的禁军营,现在我们要做的,正是想办法名正言顺调动禁军营加入战场。事态危急,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禁军营应该有所行动,如果皇上和监国储君都无法当众宣召,那么,只要我们找出一个与他们拥有同等资格的人出来说话就可以了。”
温墨情的话有些绕,说得也不是十分直白,言离忧想了半天才想通,蓦地一声低呼。
“你们打算废弃当今皇上,拥墨疏为新帝?!”
第290章 乱世君心
“殿下若是觉得压力太大,不妨去找夜姑娘聊聊。夜姑娘有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与她说上几句话,心里那些压力烦恼就会消减许多,真的。”
午夜孤城,清静院落,突然响起的人语惊了温墨疏一片痴楞。回身看看,总是那般谦恭和气的君无念单手负后,手中一封书信折叠得整整齐齐。
温墨疏收回遐思,微微点头致意:“君老板这么晚还不睡,是与夜姑娘才谈心结束么?”
“殿下怎么跟楚公子学坏了?”微怔后,君无念无奈苦笑,“我与夜姑娘清清白白的,再这么揶揄下去我可没脸见她了,好歹是个姑娘家,殿下总该像对言姑娘那般怜香惜玉才对。”
言离忧在温墨疏心中地位自是其他女子不可比的,知道君无念只是善意玩笑,温墨疏并不介意,一如他平素所表现得那样坦然——即便言离忧已是温墨情的妻子,温墨疏从不否认自己对言离忧的感情,也不会因谁一两句无心玩笑感到懊恼气愤,深爱与祝福,对他来说并不是矛盾的。
聊了几句闲话,温墨疏将注意力移到君无念手中:“君老板来找我,应当是为了让我看这封信吧?”
“看不看皆可,我只是想借这封信让殿下安心,如今殿下在帝都宫内最大的顾虑,我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彻底放下。”君无念笑笑,双手将信送到温墨疏面前。
那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字迹娟秀但略显潦草,似是在哪里见过。温墨疏回想片刻,轻轻倒吸口气:“这是太子妃的笔迹?”
君无念点头:“是。太子妃通过铅华宫的小宫女向我名下一间酒楼送了几次信,因为战乱递送不便,这几封信是今早才一起到我手中的。这些信我大致看了一遍,宫中目前情势交代得很清楚,而这封,我觉得与殿下的关系更大些。”
帝都戒严,消息难进难出,温墨疏最担心的就是弟弟温墨峥情况了。好不容易盼到一封来自宫内的信,温墨疏忙不迭展开细读,脸色变幻不定。
这封信不是帝都情况的全部,是而在温墨疏看信的同时,君无念从旁加以说明解释。
“目前皇上和太子都在连嵩监控之中,太子妃能每日与太子相见,但从未见过皇上,所以我猜想,皇上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太子中了某种不知名的毒,症状与皇上相似,太子妃正努力想办法帮他解毒,眼下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另外还有件事值得注意,就是前任皇贵妃并没有安于冷宫等死,而是与太子妃互有联系,寻找任何可能推翻连嵩专权。”
离开帝都不到一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温墨疏难免心生感慨,听到温墨峥中毒时,紧皱眉头下一双秀气眼眸透出难过之色,却又坚强收敛。
“只要推翻连嵩自然能救出墨峥,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二人少不得继续隐忍行事。不过我没想到太子妃竟会支持我重定江山,毕竟她的夫君正是当今太子,这份明断果敢,倒是与离忧有几分相似。”
君无念收回信,唇角隐含某种期待:“那殿下打算怎么办?继续犹豫不决,还是……”
“因为优柔寡断我已经失去太多,包括这一生最重要的人。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了。”
一抹坚毅出现在饱经风霜仍文雅如故的脸庞上,温墨疏回应着君无念的期待,满院皎洁月辉下,风华自现。
“麻烦君老板去安排吧,将皇权旁落的事、皇上和太子均被软禁控制的事公诸天下,让所有大渊百姓知道,我要作为最有资格的继承者,夺回属于温氏一族的权力,重新为大渊带来安定与盛世。”
终于可以丢弃所有瞻前顾后,终于可以下定决心,用自己双手去保护大渊山河,保护那些重要的人。
※※※
八月初四,渊国二皇子在老将云九重等三十一名文武重臣拥护下宣布脱离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