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墨情停下脚步,半身微侧。
“先前负责看守平贵妃的天牢牢头曾私下找过我,说是平贵妃让他转告我一句话,那句话说得隐晦莫名,我实在猜不透其中含义。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王爷,他本想有机会请教君老板的,谁知有些事耽搁了没来得及,现在他们两个又……”
“平贵妃说了什么?”温墨情眉头浅皱。
唐锦意面色凝重,复述时,仍带着不解疑惑:“那句话是‘明珠非珠,蛇吞鸟雀’。”
“明珠非珠,蛇吞鸟雀……”温墨情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同样猜不透这八个字内深藏含义,因心里还想着君无念和温墨峥的事,草草应了一声后便匆匆离去。
早上分别时,言离忧和温墨情约好各自行动,未时三刻到东衢大街杜家老店碰头,然而等到酉时日头偏西,言离忧仍然没有出现。
“饭菜先备着,关门前若是我还没有回来,杜老板随便处理掉就是。”晚霞铺满天际时,温墨情终于等得不耐烦,提着剑起身。
杜老板正忙着招呼客人,见温墨请要走急忙放下手中活计小跑过来,代表有客的木牌放在桌上:“温少侠且去,饭菜桌台都给您留着,什么时候忙完就过来,今儿我晚些关门。”
小本生意本就薄利,闲置一张桌子要少赚不少钱,温墨情并不愿如此牵累杜老板,可说他不担心言离忧那是假话,朝杜老板点头道谢后便往皇宫方向寻去。
东衢大街距离皇宫不算远,碰巧这天风大天冷,路上行人商贩不多,因此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街口大榕树下的言离忧显得十分惹眼。温墨情站在远处静静观察片刻,见言离忧神情恍惚一动不动,眼眶隐隐发红,不由攥紧手掌,眉头拧成一团。
“出了什么事?”
走到言离忧身边时,蹙起的眉头化作温和询问。
言离忧目光呆滞,看起来没有哭过的痕迹,轻咬的唇瓣更像是在勉强忍耐。听得身后熟悉声音,言离忧仍没有动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去赴约的打算,头一歪,轻轻靠在温墨情怀里。
“我以为那只是个借口,却不知道,他真的时日无多了……”
温墨情揽住瘦削肩头,淡淡垂眸:“二皇子么?谁告诉你的?”
“亲眼所见。”
言离忧懂得医术,温墨疏的病情自然瞒不住她,温墨情也不会怀疑她诊断有误。事实上早在狐丘国提出退婚时他就有所猜测,或许温墨疏病重的消息并非虚假,却如绝大多数熟悉温墨疏的人一般,没想到那寒症已至病入膏肓的地步。
腰间传来细细颤抖,温墨情抱紧言离忧紧贴怀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不是不明白温墨疏在言离忧心里的地位,尽管最终她选择了他,那个曾给她温柔让她懵懂心动的皇子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那是言离忧生命里无法忘却的重要回忆之一,也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割舍的人。
无论温墨疏是生,还是死。
“先去店里吃些东西,好不好?”小心翼翼扶起浑身无力的言离忧,温墨情的语气仿佛在哄着孩子一般,轻柔,带着担心。
这种软绵绵的话他总是羞于启齿,但为了言离忧,说说也无妨。
杜老板见温墨情带言离忧一起回来,急忙吩咐后厨温酒炒菜;又见言离忧神情悲戚失魂落魄的,悄悄叫来妻子换了座位,直接把温墨情二人带到由帘帐隔开、简陋却干净的小雅间,体贴地送上温水柔巾,暖心热茶。
“先喝口水。”
温墨情一手扶着言离忧坐下,一手倒茶递过;言离忧去接,冰冷双手却握不住滚烫茶杯,手腕一抖,茶杯落地,热水溅了满身。
“烫到了么?”温墨情倒吸口气,急急忙忙弯下腰拍掉言离忧身上的热水。
“感觉不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言离忧呢喃自语,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就好像那双手已经脱离身体不再属于她一般,还有双臂,双腿,双脚……四肢百骸毫无知觉,如同被人掠去。
痛苦害怕到一定程度,人就会失去知觉,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温墨情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他只知道言离忧现在痛苦到极点,而他无法消除这份痛苦的根源,只能看着她却无能为力。
直起身,温墨情忽然紧紧抱住言离忧——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此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给她温暖和安慰。
她心疼着温墨疏,而他心疼着她。
“离忧,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下颌轻抵白皙脖颈与细密乌发,温墨情尽可能放缓语气,“早几年太医就说过,二皇子的病难捱到而立年岁,这些年若不是靠大量温补之药维持,二皇子是熬不到现在的。我不知道楚辞用了什么办法让二皇子坚持这么久,不过现在看来楚辞也是束手无策了,但这并不代表二皇子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被伤痛浸染麻木的心猛地一震,言离忧仓皇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温墨情双眸:“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救墨疏?”
那样急切语气与目光落在温墨情眼中,心里说不清是何种复杂滋味,定了定,齿间挤出几个字。
“漠南妖山。”
第222章 别离之夜
漠南妖山。
这四个字勾起言离忧模糊回忆,耗费多时苦思冥想,在记忆的角落里终于搜索到与之有关的一段——先前敬懿皇后送给含有水魂草的药给温墨疏,害温墨疏病情加重,当时高医官曾经提起有一样药草或许可以根治温墨疏的寒症,就是生长在漠南妖山的鬼蟒株。
言离忧还记得当时二人谈话被尹钧白怒气冲冲打断,指责高医官是在害她,彼时她本想继续追问,无奈高医官从那之后再不提鬼蟒株的事。如今想来,那漠南妖山大概十分有名气,且真有灵丹妙药可救温墨疏一命,否则不会这么多人都知晓。
心底有了盼头后,言离忧的慌乱慢慢落定,四肢也逐渐恢复知觉。
“漠南妖山在哪里?现在墨疏的病情极重,必须尽快拿到鬼蟒株才行。”揉了揉泪水险些涌出的通红眼眶,言离忧不好意思地离开温墨情怀抱。
温墨情沉默少顷,脸色反而比之前更沉郁:“自然在漠南,大渊与铎国、青岳国接壤处,便是纵良马狂奔,距此少说也要十余日的路程。”
“那更不能耽搁了。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发去漠南——你应该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吧?”言离忧自作主张决定行程后才想起该问问温墨情意见,却也只是那么一问而已,她并不认为温墨情会弃温墨疏生死于不顾。
然而事实没能顺从言离忧的判断,温墨情意料之外摇头拒绝。
“我不会去,去了也是徒劳无功。”
“没试过怎么就知道徒劳无功?”言离忧心急,语气不由加重,“我不只听一个人说过漠南妖山,如果没有根据哪来这么多传言?高医官也曾直接指明能根治墨疏寒症的药草叫鬼蟒株,可见传言非虚,没有理由放弃尝试啊!”
温墨疏仍是摇头:“妖山不是传言,它确实存在,当年邪医舟不渡归隐是震惊江湖的大事,多少江湖史籍都有记载,也没人会怀疑妖山奇药仙草遍地的说法。你一心想要得到鬼蟒株,怎么就不去想想,倘若那妖山谁都能去得,何至于到今天都是个神秘之地?”
“神秘不神秘我不知道,这世间太多东西是我毫无认知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想要救墨疏就得去妖山,就得得到鬼蟒株。”言离忧的偏执上泛,面对温墨情亦是丝毫不让,眸中神采坚定顽固,“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漠南一趟,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去。”
女人固执起来是很难说服的,温墨情不愿与言离忧争执,默默倒了杯酒饮下,落杯时,一声疲惫叹息。
“我没办法陪你同行,无念、碧箫也不可能,所以,我会去请楚辞和你一起去漠南——别说不可以,没有这个前提,我不会放你离开。”
温墨情的坚持让言离忧意外又不解,枯坐想了半晌,心底的问题还是憋不住提出。
“你说过想要助墨疏上位,那为什么你不去妖山取药?以你的功夫和君子楼的名望实力,天下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去不了的地方吧?”
似是早就料到言离忧会提出这问题,温墨情薄唇轻抿,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似有似无:“君子楼不是掌控人生死的神殿,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有人怕我惧我,亦会有人厌我烦我,就如妖山那些神秘的隐者一般。你切记,到了妖山千万不要提起你与君子楼任何人有关系,否则非但得不到鬼蟒株,就连自己性命也会葬送。”
“妖山上的人与君子楼有仇?”言离忧颇感诧异,却也明白了温墨情不肯帮她的原因——这件事他再想帮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本身就是会招来失败的因素,离她越近,失败的可能就越大。
许多极其重要的事情往往在不经意的时间、地点定下,当漠南之行敲定后,言离忧已然恢复冷静常态,更有种隐隐的冲动期望在体内作祟,恨不得立刻就启程赶往漠南,寻找那种生长在传说之中,能够带给温墨疏生之希望的神秘药草。
为了这目标,她必须积攒充沛体力,拥有足够坚定的心和无比勇气才行。
在杜家老店饱食后,言离忧在温墨情的陪伴下再一次进入皇宫来到天阙殿。是时夜色初起,仆从较少的天阙殿已经进入一天安静时刻的开始,下人房间三三两两亮着灯,温墨疏的书房、卧房全都是漆黑一片,待小太监引二人走进正殿明间时,楚辞正坐于方桌边独自品茶。
“言姑娘和世子都下定决心了吗?妖山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等二人开口,楚辞似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简单直白地表明早知二人来意。
“若是不了解离忧的性格,你也不会故意让她知道二皇子病情。”温墨情不冷不热答道。
楚辞优雅浅笑:“这怪不得我,世子做不到的事,我同样做不到,只有言姑娘才拥有去妖山求药的资格和决心,那我也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言姑娘身上了。”
“她若有任何闪失——”
“楚某愿以项上人头赔罪。”与以往不同,此时的楚辞神情认真,毫无玩笑之意。
一场看起来十分荒唐的约定在天阙殿定下,缠病熟睡中的温墨疏并不知道,他最爱的人将在他噩梦未完时踏上艰苦之旅,而生的希望有几分,就连鬼谋神算的楚辞也无法料定。
事情决定得匆忙突然,楚辞要连夜做好去往漠南的置备,为了能在第二天一早尽快启程,言离忧和温墨情就在天阙殿留宿。
楚辞很善解人意,当小宫女红着脸说楚辞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一间房时,温墨情这么觉得。
“我们的事,你都说了?”温墨情毫不客气坐到床榻上,打了个响指,示意言离忧坐到他身边。
言离忧娥眉斜飞狠狠剜了一眼,固执地坐在桌边不肯挪动:“说不说你管得着?现在有要事急着办,哪里有时间解决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最好祈祷这一路我和楚公子都平平安安,不然就真没机会说了。”
“你若是回不来我就住到妖山上去,一天一块石头一捧土往下搬,直到把妖山铲平为止。”
温墨情有没有这个实力言离忧无法确定,但在说这话时,温墨情的语气面色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令得言离忧莫名一阵窝心。
要得到鬼蟒株,也要活着回来,一定。
为了温墨疏,也为了温墨情,更是为了她颠沛流离的宿命终有安然落定时。
“过来。”温墨情伸长手臂,言离忧迟疑少顷没再拒绝,伸手勾住带着硬茧的手指,轻轻坐到温墨情身边。温墨情揽着言离忧半个身子,手中长剑随意地丢到一旁:“反正你今晚睡不着,说说你们的事如何?譬如,你对二皇子的执着,究竟源自何处?”
言离忧微微仰头,盯着温墨情侧脸看了半天,一声揶揄轻笑:“现在还会吃醋么?”
“老实回答,不然明天别想走。”
温墨情的威胁并没什么力度,不过就算没有佯装严肃的逼问,言离忧还是会选择一五一十说出,这将是她彻底断绝与温墨疏不成熟的爱恋,把一生都托付给温墨情这巨大转折最远一步。
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一些,言离忧把头贴到温墨情肩上,仍有些凉意的手掌落在温热掌心里。
“我曾以为,墨疏是我的责任。在所有人都苛待我,连你都想要杀我的那段时间里,只有墨疏肯温柔待我。他给了我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让我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还有人在乎我、牵挂我,那时我想,这样的人值得我用一生时间去回报。我早就知道他有寒症,但是我不在乎,天冷了我愿为他暖手,他病了累了我愿不离不弃一直搀扶,在我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救命恩人怎么就没这么多感激之情?”温墨情微微侧头,下颌轻轻剐蹭言离忧额角。
言离忧向后一躲,抬头翻了个白眼:“第一次见你就凶神恶煞的,哪里值得感激?那时你帮我救我都是有目的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能试着相信你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别的想法?”
“薄情寡义。”温墨情叹道。
那只是句玩笑话,言离忧却忽然低落:“我做的最薄情寡义的事,就是背弃墨疏和你在一起。”
温墨情少顷沉默。
“所以我才会同意你为他去冒险。”衣袖一挥,烛灯噗地熄灭,一片漆黑中的温墨情有种说不清的平静,“换做是别人生病,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妖山,但是他不同,对你来说他实在太重要——白天你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辈子我再不想看到。”
两个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失望之上,这种幸福能够坦然接受吗?
言离忧一直在愧疚自己对温墨疏的绝情,不停想着该用何种方式弥补所造成伤害,并且以为这是由她独自承担的负债;而今才明白,原来温墨情也在分担着她的重任,她的愧疚自责,她的弥补回报,都有他在身后默默支持。
这就是她所爱的,知她心意,默默担当的男人。
“说着说着就有些倦了,不管睡不睡得着都歇息一会儿吧,明天一早就要赶路呢。”言离忧离开结实肩头,摸黑铺好枕头展开被子侧身躺好,有意无意留了一半地方空着。
这等机会,温墨情哪会放过?就算被踢几脚也好过去睡冷板凳。
从容不迫霸占住仅剩空间,温墨情也侧着身,长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将言离忧环绕,闭上眼,唇边一抹寂寥。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223章 艰难之旅
黎明对很多人来说是非常短暂的,于温墨疏而言却并非如此。
很多很多年他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心里没有任何牵挂也做不到,五脏六腑的疼痛与遍身寒冷总让他睡不长久,往往天还没亮,他就已经睁开眼苦熬时辰。
连鸟雀蝼蚁都未醒来的黎明万籁俱寂,温墨疏神色黯淡的眼眸盯着虚空某处,神思却异常清晰,可那些思虑中,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好的。
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争权夺势,与最心疼的弟弟明争暗斗,有什么意义?
纵是他君临天下,给百姓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园,等他死后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唯一让他觉得活着如此快乐的事,如今已然消弭;唯一让他感受到活着意义的人,即将不复存在。
房门轻响,狭窄缝隙钻进几缕新鲜空气,沁入肺中令浑身无力的温墨疏舒服许多。天阙殿的下人都十分守规矩,敢不敲门就进入温墨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