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左右为难,最后朱蕴娆还是决定先回临汾。因为身上盘缠充裕,所以此行虽需跋涉千里,一路有舟车代步,朱蕴娆走得倒也不算辛苦。
自古近乡情怯,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由秋入冬,等到抵达临汾的时候,已临近这一年的十一月。
如今朱蕴娆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虽然身形仍旧苗条,走路时步履却不得不放慢,一看便是有身子的人了。
她不好意思再穿男装,好在如今已到临汾,她顶着第一美人这个响当当的名头,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不用伪装什么了。因此这天当朱蕴娆换过一身棉袄,从南城门进入临汾县的时候,四周的百姓立刻就将她认了出来。
“枣花!是漫天岭山头的陈枣花!”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朱蕴娆一刹那泪如泉涌。
好事者立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不是听说你往南边做娘娘去了嘛,怎么突然回来?陈驸马他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做娘娘的日子美不美,吃饭可是捧着金饭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朱蕴娆脑中一片混乱。她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能流着眼泪傻笑着,直到一位抱着娃娃的大嫂问出一句话,这才猛然惊醒了她:“枣花,我瞅你好像胖了不少,可是怀娃娃了?”
朱蕴娆脸色一变,却遮掩不住自己的腰身,只能尴尬地应了一声:“嗯。”
人群中立刻有人拉着她往茶楼坐,朱蕴娆却摇头谢绝,只推说自己急着回家,随后雇了一辆马车打东门出城,望着东北一连跑了五十里,便到了老陈家常年放羊的漫天岭。
初冬的山岭上,北风卷地白草折,当朱蕴娆发抖的双脚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时,她才觉得这一刻自己真正接了地气,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陈枣花。
这时马车已经走远。漫山的羊群像一团团白云,仿佛熟识似的,慢腾腾地朝朱蕴娆凑过来,在她腿边温驯地咩咩叫。
须臾远处传来一阵欢腾的犬吠声,七八只牧羊犬窜过羊群向朱蕴娆冲来,吐着舌头围着她打转,亲热地摇着尾巴撒欢。
朱蕴娆伸出手去,挨个摸摸大狗们的脑袋,再抬头时,便看见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胖胖穿着羊皮袄的身影。
爹爹……她翘首望着那个自己思念过千百次的人,眼睛再度湿润起来。
“枣花,你怎么回来了?”陈老爹手里拿着羊鞭子,这时候晃晃悠悠地走下山坡,吃惊地望着朱蕴娆问,“还有我那个臭小子呢?他没随你一起回来?”
朱蕴娆被陈老爹这么一问,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陈老爹眼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立刻就猜到事情要糟。于是一张紫赯脸顿时也凝重起来,转身挥动鞭子驱赶羊群:“天太冷,羊也该回圈了,有话咱们回窝棚里再说吧。”
朱蕴娆不敢多话,低着头跟在陈老爹身后,花了好久才走到陈老爹住的窝棚。
自从多年前陈老爹成了鳏夫,儿子又在外读书应举,他和朱蕴娆便常年以山上的窝棚为家。如今陈老爹没了女儿帮忙,便雇了一个十几岁的小羊倌帮自己放羊,可人还是照旧住在窝棚里。
陈老爹把手头的活计丢给小羊倌,领着女儿走进窝棚,替她煮奶茶。一时窝棚里奶香四溢,在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里,陈老爹忧心忡忡地打开话匣子:“你这么突然一回来,南边王府里没人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回来,”朱蕴娆含着眼泪,吞吞吐吐地回答,“当时王府里有人造反,喊打喊杀的,全乱了……”
陈老爹立刻抬起头,紧张地大声问:“那我儿子呢?他是死是活?”
“我走的时候,哥哥他还在的,”朱蕴娆急忙回答,下一瞬脸色却越发苍白,“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这样回来了?”陈老爹心头一急,说话的口气便忍不住加重了许多。
朱蕴娆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是哥哥他……他让我先回来的。”
“唉……”陈老爹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脸色灰败地感叹,“这年头,连王府都有人造反,什么都比不上放羊牢靠。我真后悔……”
朱蕴娆低着头不敢说话,陈老爹见她神色沮丧,有些不忍心,于是亲手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目光如炬地关怀道:“给,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别冻着。唉,哪怕梅卿他凶多吉少,往好了想一想,至少你也给咱们陈家留后了……”
朱蕴娆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羞愧地连头也抬不起来,哪还敢伸手去接陈老爹的杯子:“爹爹……我,我肚里这孩子,不是哥哥的……”
朱蕴娆期期艾艾地吐出实情,这时坐在她对面的人没有答话,窝棚里沉寂了半天,却听“啪啦”一声,陈老爹手中的杯子跌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鹅毛雪
“我没听错吧?”陈老爹震惊地瞪着朱蕴娆,难以置信地求证,“我儿子……是去武昌和你成婚的吧?”
“嗯……”朱蕴娆极低地应了一声,颤抖的十指抓着裙子,眼泪一滴一滴在裙面上晕开。
“那你还说孩子不是他的?”陈老爹怎么也想不明白,枣花这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么才出去一年不到,却什么都变了呢,“这外面都是什么世道啊……枣花,从前我只担心我那臭小子对不起你,怎么你反倒……”
他看着朱蕴娆耸动的双肩,忽然什么都说不下去了。这时小羊倌站在窝棚外高喊:“老爹,羊还杀不杀?”
陈老爹重重咳了一声,趁机背着手走出窝棚,没好气地大喊道:“杀,怎么不杀!”
朱蕴娆低着头坐在窝棚里,听着陈老爹为自己张罗杀羊,只能捂着嘴不停掉泪。
这天晚上,朱蕴娆独自躺在暖和的羊皮褥子里,伴着窝棚外猛烈的冬风,怔怔出神。
隔壁窝棚不时传来爹爹沉重的叹息,以及和陈老爹挤睡在一起的小羊倌不满地翻身咕哝声。每一声动静对她来说,都是一次内心的煎熬。
爹爹对她越好,她就越没脸在这里待下去——她已经做不成爹爹的女儿了。
透明的泪珠缓缓滑下朱蕴娆的眼角,偏偏这时候,她又想起了远在北京的齐雁锦。
反正她已经向爹爹报了平安,也算给哥哥留了交代,既然没脸留下,不如就到北京找他吧?记得当初和连棋闲聊的时候,他提过他们在北京落脚的地方,是中书舍人赵大人府上——这么个大官的宅子,总不会太难找吧?
再说既然一心想着他,肚里的孩子又是他的,当然应该去找正主,才能挺直腰板儿抬头做人。朱蕴娆灵光一闪,心中立刻打定了主意,于是干脆翻身爬起来,开始摸黑整理自己的行李。
随身还有四枚金簪,做盘缠是足够了;哥哥的路引,上北京肯定也是行得通的;还有……还有一直贴身藏着,所以到哪里都没弄丢过的——他画给她的那张求姻缘道符。
朱蕴娆的双手落在缝着道符的中衣上,默默在心中祈求:臭道士,如果你的道符真能应验,就保佑我顺利找到你吧……
翌日清晨,陈老爹哼哧哼哧地走出窝棚,打发小羊倌去热早饭。等到饭热好了,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朱蕴娆起身,便干脆先去羊圈看他的宝贝羊。
哪知一进羊圈他便傻了眼,只见一只羊的犄角上挂着一根布条,正是他和枣花多年来在山头放羊,约定好的出远门的暗号……
那个傻丫头,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陈老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被风沙磨砺出的紫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圈却忍不住发红。
当年陈梅卿中了举人上京应试的时候,朱蕴娆曾经细细打听过去北京的路线,因此这次一个人上京,心里倒并不觉得害怕。
这天傍晚她走得累了,便沿途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先在一楼客堂点了一碗羊肉汤面,躲在角落里慢慢吃。因为正值冬天,投店的客人不多,客堂里正有些冷清,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慌忙掀开门帘去招揽生意,朱蕴娆不觉也抬头瞥了一眼,隐约就看见两辆马车停在门外。
朱蕴娆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于是她低下头继续吃面。不一会儿门外的几名客人便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怨:“眼看这天色,只怕又要下雪。”
“可不是,”店小二带着点讨好地附和道,“听官人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吧?”
那客人便笑道:“没错,这次我是出来探亲,正准备回北京去。”
朱蕴娆听他口中报出“北京”二字,便知是同路人,难免心中一动,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哪知这一抬头,她竟恰好与那说话的人四目相对,原来那人打从进店之初,就已经注意到了躲在角落里吃面的朱蕴娆。
此刻朱蕴娆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亮了一下,便从桌上拿起面巾把脸蒙上,端起面碗准备上楼去吃。
望着她的客人这才回过神,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细语地吩咐小二:“我要两间上房,快些准备吧。”
“好咧。”店小二热情地答应着。
朱蕴娆上楼时又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确定这人的目光没有追着自己,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暗忖道:这人看上去倒也挺正派,只怕自己是多虑了。
如此闷头睡了一夜,第二天朱蕴娆起床梳洗时,才发现昨晚竟下了一夜的大雪。眼看前路越来越难走,她顿时有些犯愁,因此退房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拎着行李站在客栈门前踌躇着,准备雇辆马车。
也不知怎的就这样巧,这时客栈中一位老太太正独自往外走,与朱蕴娆擦肩而过的时候,一不留神踩着了门外满地的雪珠子,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那老太太发出一声惊惶的叫喊,一旁的朱蕴娆却眼疾手快,早伸手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惊魂未定的老太太倚在朱蕴娆身上,吓得脸色苍白,口中不住地念佛:“阿弥陀佛,多谢女菩萨出手相救,不然老身的腿只怕都要摔折了……”
朱蕴娆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刚局促地笑了笑,这时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母亲,您怎么了?”
朱蕴娆不由回过头去,就看见昨天与自己打过一次照面的男人正疾步走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老太太,担忧地左看右看:“母亲,您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下楼了,如今您身边也没个人服侍,若是一不小心摔到哪里,却叫儿子我如何是好?”
那老太太被儿子好一通数落,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朱蕴娆看着眼前这位孝子急得脸色都变了,便忍不住微笑着插口道:“你放心,老太太没摔着。”
那男人听朱蕴娆如此一说,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看不见的冷汗,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谢她:“刚刚我在楼上都看见了,多谢夫人出手扶住我母亲。我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本来我陪母亲南下探亲,随行也是有人服侍的,不想婢女忽然就得了急病死了,半道上也买不到可靠的人差使。原想着捱到北京也就顺当了,哪知天又下了大雪,前头的路只怕越来越难走,怎不令人犯愁?”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打量了一眼老太太,径自开口:“昨天官人进店时,倒不曾见到这位老太太。”
“哦,当时我母亲还在车中,因为事情太多,我都安排好了才扶她进店,那时夫人已经上楼去了。”那男人笑着解释道,因为听出朱蕴娆也对自己留了心,言语中不觉多了三分喜悦,“恕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在下看夫人似乎是一个人投店,敢问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朱蕴娆听他对自己言语尊重,又是陪着老母出门的孝子,心中便放下了戒备,老实回答:“我要往北京去。”
“那倒巧了,”这时男人脸上露出诚恳的笑意,对着朱蕴娆作了一个揖,“在下姓皦,字生光,乃是顺天府的生员,论起来也是清白家世。如今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夫人若不介意,倒不妨听我一言:我母亲如今没人贴身照应,夫人孤身在外行走,也多有不便,若是结伴而行,夫人与我母亲同车,里里外外帮忙照应着,倒是帮了在下一个大忙了,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朱蕴娆听了他的话,再看看客栈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也有些心动。这时那老太太也慈眉善目地望着朱蕴娆,笑道:“老身天天坐在车里赶路,一个人也着实闷得慌,夫人若肯相陪,那是再好不过了。”
朱蕴娆听了老太太的话,犹豫了片刻,心想这一路人生地不熟,难得碰到一家好人肯照应着,倒也算好事一桩。再说自己只陪着老太太,也没什么值得猜嫌非议的地方,于是终于点头答应下来:“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结个伴一起走也不碍事,不过我也不能白白占你们的便宜,一路上我食宿自理,车钱也要照算我的。”
“好。”那皦生光也不推让,大大方方地点头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北京城
朱蕴娆跟随皦氏母子前往北京,一路上倒没碰到什么麻烦。她天天陪着老夫人坐在马车里闲聊,老太太对朱蕴娆的家世似乎极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话问她。
朱蕴娆多长了一个心眼,坚持冒用哥哥的名字,只说家里是在临汾放羊的,之所以孤身前往北京,是为了与暂居京城准备明年应试的丈夫相聚。
皦老夫人打量着面如芙蓉的朱蕴娆,极为怜爱地笑道:“我瞧夫人好个模样,必不会久居人下。”
朱蕴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这时摇晃的马车让她一阵反胃,她慌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橄榄含在嘴里,脸色发白地深呼吸。
皦老夫人见她这般模样,心里自然有数,连忙伸手抚摩着她的脊背,关切地问:“夫人可是有了?”
朱蕴娆只好羞赧地点头承认:“嗯,快满三个月了。”
“哟,那可一定要仔细,头三个月都是最要紧的。”皦老夫人仔细地叮嘱了朱蕴娆一番,又掀开车帘吩咐车夫放慢车速。
朱蕴娆受她如此照顾,很不好意思,歉然道:“这一路给太太添了多少麻烦,怎好再耽误你们的行程?”
“哎,夫人说这话,就是同老身我见外了。”皦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朱蕴娆的手,让她不必介怀。
一路上皦氏母子都待朱蕴娆极好,尤其是那皦生光,始终彬彬有礼、规规矩矩。朱蕴娆便逐渐放下戒备,心想等到了北京,分别前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这一路沿途经过各个城镇,过关卡的时候为了方便,皦生光都推说朱蕴娆是自己的内眷。守城门的士兵也算通情达理,大都愿意为他们行个方便。一行人很快便到达北京,哪知进城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浑水摸鱼这一招,竟行不通了。
现如今整座北京城正在戒严,到处是一片风声鹤唳。
士兵翻看着皦生光递来的路引,数了数车上的人头,脸色严肃地盘问皦生光:“人数不对,车里那个年轻媳妇是谁?”
“她……她是我半道买的人,”皦生光背着车中人回答,笑嘻嘻地向士兵打探道,“近来城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盘查得这么紧?”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士兵往车里瞥了一眼,冲皦生光摇了摇头,“没路引的人,一律不准放行,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城里近来闹出的案子吧。”
“我人在外面,怎么能够知道?”皦生光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给了士兵一点好处,油嘴滑舌地说笑,“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