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被打入冷宫之时,系狨曾低声道:“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你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激怒他为好。就暂且先委屈你去冷宫小住一段时日,等皇上气消了,自然就会重新让你回青霜殿了。”
我那个时候只当他是安慰我,没想到其实是他的暗示。
弄无邪的眼睛就像一汪湖水,又凉又深,问我:“你知不知道壁如镜的孩子,是谁杀的?”
我浑身一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
他依旧盯着我,缓缓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是六爷。”
“最后惊鸿的那包毒药,是壁如镜在发现孩子掉了后,第一时间叫宫女去放的。她连死都要拖你下水,她却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孩子是六爷下的毒。”
“六爷说,壁如镜想为他生孩子,还不配。”他看着我震惊的脸,嘲讽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六爷很狠?你知道吗,六爷说,除了沈酝溪,这个世上哪个女人都不配。”
“你知道吗,六爷有多爱你。”
“你知道吗,你死在他面前时,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沈酝溪,我真的觉得,你一点都配不上六爷。”
竹门被风吹出了一缕缝隙,我从间隙里看向里面沉睡的苍白男子。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有一个地方,疼得厉害。
就像是要剥夺掉我所有的呼吸一样,比任何时候都要疼得厉害。
我是真的不知道。
原来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背负了这么多。
即使我如此恨他,他也依旧不开口说一个字。
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在风腥血雨的宫廷之争中保护我。
我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一边的弄无邪:“那个时候,你为何要骗我说他死了?”
弄无邪却答非所问:“这是他第一次求人,连我都震惊了。”
我的手一抖,外面沙沙的风声几乎将我和弄无邪的长发尽数扬起。
房里刚昏睡过去的人显得很不安稳,手微微在旁边抓着,迷迷糊糊地喊着:“酝溪。”
我推开门,刚打算进去,弄无邪就在身后静静地说:“六爷在做恶梦。”
我的步子猛然一顿。
他带着一点嘲讽的恨意说:“自从你死后,六爷几乎每天都在做恶梦。”
我闭上眼,将口中涌起的苦涩咽下。坐到凤离床边,将手放进他的手里。
他感受到我的温度,猛然间抓紧。
我低声道:“酝溪在这里。”
我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的双眼,看着他凤眼里露出迷茫却温柔的目光,看着他另一只手缓缓覆上我的脸,我静静地笑了:“爱上一枚棋子,六爷,你真是最差的布局人。”
水墨灯笼在绕梁处飞扬,沙沙的风声都仿佛安静了下去。
我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唇映上凤离的。
不论他曾做过什么,不论他最开始利用我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
不论他曾经害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
我都不在乎了。
凤仪惊鸿春秋雪,醉里皇城烟雨歌。
就像初见时,他抬起眸来的那惊鸿一瞥。
就像生死关头时,他曾许过的三生三世。
就像他终成天下之尊时,曾迎风面向全天下,让我应他的那句承诺——
永伴君侧,永不离弃。
我答应过他,而这次,我不会再食言了。
番外一·交易
那个男人逆着光,站在御花园的假山旁边,风起飘零,划过静谧却暗藏汹涌的夜。
他身后的庭院宫灯透下的光,显得他的脸越发雕刻俊美。
“明人不说暗话。”等了良久,他终于决定开口打破这片静谧:“朕要酝溪。”
我在心底阴测测的冷笑,表面依旧漠然:“皇上,本族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凤眼此刻看起来越发邪魅,还有一分势在必得的决然。
就是这分势在必得,让我十分不悦。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朕都可能会认错,但独独她不会。”男人不动声色,明黄色的皇袍后摆飘扬在风中,和黑色的长发交织在一起:“而且……”他唇边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如果这位是东方族第三公主,那现在依旧藏在东方族密室的那位公主,又是谁呢?”
我猛然抬起眼,他居然找到了藤萝所在的地方?!
慢悠悠的语调显得尤为可恨:“如果东方族长不信,朕可以请那位三公主亲自来一趟长安。”
“她不能离开那间密室!”担心藤萝的蛊毒发作,我几乎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等说完之后才发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终于明白自己上了当。
别说酝溪了。
就连我也斗不过他。
从他找到藤萝的所在地时,我就输了。
准确的说,是我们就输了。
“酝溪已经死了一次了,为何皇上就是不肯放过她呢?”既然已经藏不过,我也就开门见山了:“皇上是想要,再害死她第二次吗?”
他额间的发微微搭下来,低下头来时看不清他逆着光的神情:“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听出他语调里不易察觉的颤抖,胜利般地扬起眉,表情嘲讽:“皇上,就算本族肯帮你,你也无法得到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的心。”
他并不为所动,几乎让我怀疑刚才那一抹颤抖是不是我的错觉,就已经听见他道:“那她为何,还要装成了鬼魂,想要引诱壁成海造反?”
一句话。
轻描淡写。
我却整个后背都开始发寒起来。
这个男人,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就连酝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的事,他也全都在掌握之中。
远远观看着,暗纵全局。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我突然决心惹恼他,想看看这个优雅淡然的人是否也可以被激怒:“还是如她所想,你一直都只是将她当作棋子。现在棋子学会了反抗,皇上就觉得心里不豫,才想要千方百计再让她回来?”
凤离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发怒。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我,无喜无怒,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掷地有声。
他说:“我一直都爱她。”
“她所遭受的,就是皇上口中的爱?”我不依不饶:“那这份爱,还真是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
“过去的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有些干涩:“……都过去了。你是她算是这世上的亲人了,无论你信不信,她所看见的那些利用和背叛,从来都不是朕的本意。”
我没有说话,听见他这样苍白而茫然的解释,本该越发唾弃他的心,却突然颤动起来。
这个神情我认得。
就像当年的东方流火。
默默承受这一切,甘为众人口中的魔人,也不愿意解释所有事情的东方流火。
其实他们又是不同的。
东方流火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男人却拥有全天下。
可不知道为何,我竟觉得,他比一无所有的东方流火,还要孤寂。
“我决定废妃。”
我猛然抬头,几乎怀疑刚才五个字根本就只是幻觉罢了。
眼前凤离的脸依旧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也无法看清。
他的声音却在这空荡的御花园里砸响,带了几分郑重和恳求的意味:“所以朕请你,帮朕。”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这个身份尊贵的天下之主,会为了酝溪。
而向我一个南蛮藩王低头。
所以我才讨厌自己异于常人的眼力,可以看见他眸子里一闪即逝的坚决和情愫。
对酝溪的,那么深沉的情愫。
但嘴上不饶人是我的习惯,我勾起冷笑:“那皇上这是想让本族如何帮你?将酝溪五花大绑了,带来皇上面前?”
他闭眼摇头:“不需要。只需要在她逃跑时,将这些银票给她。至少能让朕知道,她逃到了哪里。”
“然后?”我并没有伸手接过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官银:“派人将她名正言顺地捉回来?”
“朕会亲自将她带回来。”他含笑的眼使得整张容颜越发夺目:“若是她不愿回来,朕就将这皇位传给十一皇弟。从此酝溪去哪,朕也去哪。”
放弃江山。
他居然真的能为酝溪做到如斯地步。
若真如此,夫复何求?
我突然有点看不懂他。
伸手接过银票,我眉目依旧漠然:“这不代表本族一定就会帮你。即使你拿这中原之主的力量来压本族也是没用的,本族虽向北暮朝贡,但不代表东方族的族长,连自己的挚友都无法保护。也许皇上觉得本族无礼,但是本族还是要奉劝皇上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他支在了御花园外,我迎面而出,那个叫系狨的大统领远远地望着我行了礼,便与我错身而过去了凤离的方向。
这会儿盛宴刚散去,酝溪嫌无聊不肯来,约摸是呆在房内。
我掂着手中的银票,突然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小笺。
抽出来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这不是中原皇帝的请求,只是一个叫凤离的寻常人而已。”
那一刻我对他的聪明睿智以及料事如神彻底觉得恐惧。
他就连我会说什么,将要说什么,他都能够料到。
可越聪明的人,不见得就越幸福。
就像当年能预知未来的流云。
料事如神,翻云覆雨。
可即使他早就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如何的灾难,他却依旧选择牺牲自己。
来保全我和东方流火。
其实我是恨他的。
恨他们这些聪明人。
自己决断了所有事,从来都不会听听那些被他这样保护的人。
他们是否愿意让他一人独自承担。
只是没想到动静居然来得如此快,第三天凌晨的时候,突然传来壁丞相密谋造反一事。
在她开口问我情势如何时,不知为何我竟开口骗了她,装作不妙的样子皱着眉:“我不知道,只是这次壁丞相连夜突攻,再加上昨夜凤离又设了酒宴款待我们,席间喝得不少。这种情况下,饶是他再聪明绝顶,恐怕也被杀得措手不及。”
酝溪这么了解凤离,她应该立刻就能察觉到我话里的漏洞。
昨夜我回来时滴酒未沾,凤离又怎会喝得酩酊大醉?
再者凤离那样聪明的人,又如何轮得到他人来替他担心?
可她的神情却那么仓皇,呆立在原地,五雷轰顶般的震惊。
我拉了一下她:“往这边走!”
她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脚下的步子已经沿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我试图制止她,可是她的步伐却越来越快,神情恍惚,挡也挡不住的惊恐和担忧。
直到她甩开我的手,开始不顾一切地往那边跑去。
她袖间的那块玉佩掉落出来,也依旧恍若未察。
那块玉佩我认得,是凤离给她的信物。
我以为被留在了南疆,没想到她不知不觉何时将它带回了身边。
这一刻我才霍然明白,原来她,依然是那么的爱他。
所以等她开始回屋收拾行装准备做逃的时候,我还是选择将那一叠银票放在她手中。
可不知为何,在听见她那句:“我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扯了”时,我想起了在夜幕中向我低头的那个天下之主。
居然不假思索出口道:“酝溪。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句话已经说过很多回了。这就像是……你在刻意提醒着自己,逼迫自己一样。”
她眼神带了惊惶的愤怒,抬头看着我。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逼她,摆摆手:“别用这种眼神瞪我,我不是要逼你认清什么。我只是觉得凤离他也许,是真的喜欢你的也说不定。”
她却依旧不领情,走得比兔子还快。
走了两步,我叫住她:“酝溪,你掉了一样东西。”
她回过头,我就已将手中玉佩递过去:“今早,你那么匆忙朝他那边赶过去的时候,从你身上掉出来的。你跑得太急,所以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犹豫了很久,连我都看不过去了,将玉佩塞进她手里,道:“快走吧,不然给人看见了,你就走不了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硬得要命:“正好,我先去金陵慕容府,将东方澈要我给的那瓶巫蛊给了。你弄完了,我们再一起会和回南疆。”
我没有答应她。
因为直觉告诉我。
她应该,不会跟我回东方族了。
她也的确是掉了一样东西。
但这样东西不是掉在我这儿,而是在那个身着皇袍的寻常男子那里。
是她的心。
她忘记找那个人,要回来的心。
番外二·月麒的一天
“你说,什么是真爱啊?”我曲起一只腿,悠悠闲闲在树干上打哈欠。
树下新来的小丫鬟急得要命:“月公子,奴婢求您了。您要是摔下来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奴婢不得被丞相大人活剐了!”
“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人,怕什么。”我不悦,复而兴致勃勃地挑起眉:“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真爱,我就下来。”
小丫鬟一见有得商量,还真认真思索起来,想了半天,她豁然开朗道:“真爱,应该就像当今圣上跟当今沈皇后那样的吧。”
“沈皇后?”我扬眉:“什么时候又立了一个沈皇后了?”
小丫鬟掩着嘴:“就是半月前,皇上出西围狩猎,未料竟落下悬崖。幸好被当时悬崖底下的那位沈姑娘所救,皇上一见倾心,回来之后竟然不顾众大臣反对,废弃了所有嫔妃。立了那位沈姑娘为皇后,皇上是真龙之子,后宫却只有这位沈皇后一人,这可真是史无前例的。”
“那那些妃子呢?”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蓉贵妃是因为前丞相的问题,而后不久便在后宫内疯了,说来也真是红颜薄命。静贵妃娘娘几番哭闹,就算不为妃子之名,都只愿留在宫中侍奉皇上到老。而宁皇贵妃和葵嫔娘娘居然欣然同意,可是又不见她们去处,只是听说宫中又多了两名蒙面的首席女官,一名叫藏花,一名叫葵姬。”丫鬟一一思索着,突然想到什么:“还有我们丞相府出来的那位贤妃娘娘,听说是与前来朝贡的东瀛将军一见钟情,竟求得丞相去向皇上讨要赐婚。”
她扑哧一笑:“这次的后宫之变,可够给那些说书人说上几天几夜的呢。”
“几天几夜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双手抱住后脑勺,悠悠荡着双腿。
小丫鬟见我不信,还来劲了,一幅神神秘秘的样子道:“月公子可别说,这最大的奇事啊,奴婢还未跟你讲呢。”
“敢跟我卖关子不成,快说!”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又是一笑,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听说这位沈皇后啊,可与曾经病逝在宫中的那位宜妃娘娘长得一模一样。”
“宜妃娘娘?”还曾有过这个人啊?所有的人都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个娘娘是什么时候病逝的?”
“就是在您来了丞相府后不久,那个时候丞相大人还是大理寺卿呢。”
“她叫什么名字?”我心里不知为何,竟隐隐泛出了一股难以察觉的酸楚。
不明为何。
小丫鬟也没想太多:“叫沈酝……”
“大胆!”另一个尖锐的女声插了进来,吓得眼前小丫鬟猛地一顿。
心里那股酸楚就像要见到光明一样,却突然被人生生打断,我当然不悦,回过头去,看见是一个在丞相府资辈甚高的丫鬟。恶狠狠地拧住了小丫鬟的耳朵,一边向我赔笑:“月公子,这丫头还有许多活没做,奴婢先带她走了。”说完,一边更用力地拧着她的耳朵,那小丫鬟疼得叫了起来。
资辈高的那个丫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