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一顿,我抬起眼,竟然看见那个总是百毒不侵含笑轻佻的男子,眼眶发红。
他哭了。
一个人,躲在这样黑的地方。
为了我的死,而哭了。
我突然觉得后悔,我从没想过他会因为我的死,而这么痛苦。
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他真的。
真的很爱我。
手上像绑了千斤重,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这一刻,我居然希望他要是不爱我就好了。
我对他而言,只是一颗棋子。
只是他用来登上皇位的一颗棋子罢了。
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痛。
我们之间背负了太多。
我不怪他。
真的。
可是,如果我们没有遇见过。
那就好了。
我不后悔爱上他,可是我后悔,让他爱上我。
身子渐渐轻盈起来,我低下头,看见逐渐变得透明的自己。
是要魂飞魄散了吧?
看我对这个人执念究竟有多深,就是死了,都想要再看他一眼再走。
最后一次伸手去触碰他的脸,他好像感觉到什么了,错愕地抬起眼。
那双凤眼还是那么美,微红的眼角一点都不影响他的魅惑。
这个世上其实还有好多人陪着他。
其实我是多么舍不得他终有一天会忘掉我。
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我用尽性命,唯一爱过的人。
最后一点身上的余光都散去,我再一次被拉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渊里。
四周真的好黑。
隐约间哪里出现了一点亮光。
等看清那亮光时,我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幅幅我曾经历过的画面。
惊鸿,魍魉,四大护法,冥魁。
凤离,十四宠姬,系狨,宁妃,静妃。
四皇子,德妃,三皇子,十一皇子。
江南慕容府,翡翠楼,苏红翎。
弄无邪,东方藤萝,东方流火,东方澈,巫马玉。
壁如镜,素衣,阮太后。
所有的人,就像走马灯一样流淌过我眼前。
等到最后一幕场景过去,一道刺眼而浓重的光朝我袭来。
“酝溪……”
谁在耳边时远时近地喊着。
“酝溪……”
“酝溪!”
眼皮像是压了数块巨石一样重,我皱起眉,用力想要撑开一条缝。
“她醒了,她醒了!”
等到视线对上焦距,这才看见眼前一脸喜极而泣的异族女子。
和猛然间扑到我身上来大哭的人。
“东方藤萝……和江尚香!!”
我居然没死!
三公主篇二
头已经阵阵地发疼,我推了推身上还在大哭的江尚香,没好气:“快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又有力地将江尚香扶起。
我看过去:“海色…你们怎么都在?这是哪?”
东方藤萝接话:“这里是南疆东方殿。”
“我……没死?”
东方藤萝向前走了一步,我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突然迎面而来一个大大的巴掌,几乎将我整个人掀翻在床上。
我被打蒙了,愣愣地看着东方藤萝。
眉间映有水滴的东方族祭司东方澈拦住她,一脸无奈:“她大病初愈,你若这么不注意力道,小心再将她打厥过去。”
“我告诉你,沈酝溪,你下次再给我轻易寻死,我一定会再给你补上几刀,让你死得痛痛快快的!”东方藤萝甩开他,用力瞪着我。
她脸上的神情虽然还是恶狠狠的,但听得我心里一软,低下头小声的:“恩。”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海色拖着江尚香,东方澈拦着东方藤萝。
我叹口气,朝那两个漂亮的女人伸出手:“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两个温热的身躯扑上来,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耳边听见江尚香含糊不清的声音:“湖盈盈已经去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就把我和海色扔下,你们太自私了!”
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我安慰地拍着她们。
一下一下,温柔而安心。
良久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我怎么会……没死?”
还有最后的时候我看见凤离坐在宫殿内。
究竟这些,是怎么回事?
东方藤萝狠狠地瞪着我:“放心吧,下次保准让你痛快!”
东方澈叹口气:“还是我来说吧。在沈姑娘你身中奈何之毒时,留香神偷就飞鸽来信,问族长可有解药。偏偏奈何的解药需要尸香魔芋,所以族长就亲自去血刹雾宫前的尸香魔芋群里摘取。碰见了蛇灵大人,蛇灵大人说了你找它要毒药之事。族长觉得事有蹊跷,便连夜赶去长安打算阻止你。可是还未到,就听说了宜妃已逝的消息。”
东方藤萝抬起头:“本来我是打算和尚香一起,进宫将你的尸身偷出来,看能不能带回这里,用上古巫蛊之术借尸还魂。可是我和尚香刚碰面,东方澈就传来了密信,说是蛇灵大人已经将你救了回来。”
“蛇灵……?”我一顿:“它将我救了回来?”
东方藤萝点头:“准确的说,是巫马玉将你救了回来。我们是在血刹雾宫外接到你的,蛇灵大人将你送出来,说只要等你醒来后便无碍。然后我们在这床前守了你两天,你终于醒了。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始末经过,其他的我们也不知道。”
我有些失神。
巫马玉。
看来我最后离开皇城前看到的那段场景,就是拜巫马玉所赐吧。
“那凤……”那个字生生卡在喉头里,我垂下眼。
“凤离是吗?”江尚香皱起眉,下巴瘦得更加削尖:“你居然还想着他?你知道吗,你死后,他一点伤心痛苦都没有表现出来。第二天照常早朝,对外给你找了个病逝的理由。你看看,这就是你肯为之付出生命的男人,你看看他究竟值不值得!”
不!不是这样的!
他也痛苦,他也会躲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个人舔舐着伤口。
你们不知道而已。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东方藤萝从床上站起身,清凉的风吹得她巫袍飘扬,银冠叮铃铃清脆地响着。
她道:“你不要忘了。那个世人口中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曾经冠绝后宫的宜妃,她已经死了!我会给你一个身份,让你在南疆好好地生活下去。”东方藤萝转过身来,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他做他的盛世皇帝,你和他已经毫无瓜葛。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忘掉他,忘掉所有在中原发生过的事。”
她的眼那么深:“我不会逼你,但是你一定要明白,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从前的凤离就已经死了。而你服下毒药的那一秒,你也一样。”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断断续续出去了。
只留下东方藤萝最后一句话在这间房里来回飘荡,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东方族的第三公主,东方藤绮。和他再无关联。你要知道,也许这样对你们才是最好的。”
是啊。
我闭上眼。
只有这样,对我们才是最好的。
还好南疆最大的好处就是,和长安离得很远。
这些天白日我就睡在树下的吊床上晒太阳,晚上就去教那些族里新选的祭司候选人们剑术和鞭法。
这样没有他的日子,是三年来第一次,能有这样的惬意。
我并不觉得哪里难受,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空了而已。
今夜就是南疆一年一度的月食节了,那些小祭司们学剑学得极其不用心。眼睛都要长到外面的灯红酒绿去了,可怜兮兮地喊我:“三公主。”
我看着他们,就想起小时候魍魉教我们练剑的时候。
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
就像当年的我、湖盈盈、江尚香和海色一样。
我把剑抗在肩上,格外开恩:“去吧。”
几个小祭司欢呼地扔下剑,一溜烟就消失不见了。
我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一丝月光也没有。南疆清凉的风刮在脖颈里,清爽又舒适。
这么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从马厩里挑了一匹马,一扬马鞭就朝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而去。
那里依旧和以前来时一样阴森,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道路两边齐人高的尸香魔芋,有灵性地趴伏到一边,给我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来。
那两尊蛇身女子的石像还是守在巨大的黑色天井前,我脚尖一点飞身而上。看着天井里漆黑一片的未知,不由拿出怀中那块木牌自言自语:“要怎么进去?”
脚下突然传来石板转动的咯吱咯吱声,不过多时,一个巨大的蛇头突然冲了上来,我吓得往后一退。
岂料那条蛇竟意外地安分,扭了扭身子吐着长长的红信。
“你是说,让我顺着你下去?”我有些迟疑。
那条蛇应该就是我们第一次下去时在下面的石室看见的巨蛇,后面我们从血刹雾宫出来时,也是从它身上爬上来的。
想到这,我放心地靠近它,感觉它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后,顺着它冰冷坚硬的身子往下滑落。
靠近地面时我翻身踏在一边的墙上,安稳落地。
一个蛇灵半跪在我面前,看样子早早就候着了:“云观大人,这边请。”
跟着他一路往血刹雾宫的深处走去,这条路并不熟悉,不是我们当时进去的那一条。
我想起当时紧紧将我护在身后的凤离,和被血蛰吓得夺路而逃的我和小葵。
不由叹了口气。
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眼前很快出现了一座蓬荜生辉的豪华正门,就是血刹雾宫正厅的大门。
那个时候在我和凤离身后,还有无数附墙魂在追着我们。我被他拉着,他的发丝打在我脸上,微微有些刺痛。
我抬起眼看着他,看他在奔跑中俊逸的侧脸,看他凤眼里闪着坚定守护的光芒。
两人的衣摆在风中纠缠在一起,他手上传来的温度紧紧掳住我。
还记得我低笑了一声,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酝溪真是何德何能,看见永远临危不乱的睿王殿下如此着急的模样。”
他也笑了笑,回道:“还不是酝溪你功夫练不到家,你是来保护我的,怎么像是反过来一般。”
正厅的门缓缓打开,我回过神。金碧辉煌的古老南疆宫宇再次映入眼帘,宫顶上画满了鲜红精致的绝美壁画,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上面垂挂着无数素丝穿玛瑙的银链静落。
两边都是清澈见底的晶莹潭水,上面悬浮着两座雕刻着尊贵蛇龙盘旋的玉色高鼎。一条铺满了翡翠的长道穿过谭水,道宽六尺,两边刺满了穿云钩玲珑图腾,一直蔓延到宫宇尽头。
尽头处分别立着十四盏长明灯,环绕着一尊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冰棺,冰棺边一片火红刺眼,无数曼珠沙华开在冰棺四周,将冰棺里冰冷的一袭白骨映得带上血色,妖冶而诡异。
我看着冰棺前透了无尽妖魅的修长男子,月牙长袍映着冰棺的寒意。
妖冶的凤眼轻挑,薄唇向一边愉悦地勾起。
我也笑了,往前走了两步:“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便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一张和凤离一模一样的脸,看久了还真是吃不消。
他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到了我面前,速度之快让我措手不及。
我退后一步,他便欺身上来,纤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为何不敢看我。”
我留意到,他说的是我,不是本尊。
自从入了宫后,凤离几乎再也没有对我说过“我”这个字了,不管再深情的话中用的都是“朕”。
我那个时候就该明白的。
下巴处微微传来痛楚:“看着我的脸,在想那个小子吗?”
我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好呢。”
他放开我的下巴,俊美无双的脸上淡淡的:“你来就是为了感谢我,现在感谢完了,你也可以走了。”
我悠悠坐在一边的玉桌前:“谁说的,我是来陪你过月食节的。”
他猛地转过脸来。
我拿出带来的酒葫芦和两个玉杯:“来,我们喝一杯。”
这座宫殿多少年都没有人烟气息了,无数个节日,无数个年年月月,只有他一人。
好不容易我能够进来陪陪他。
就算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吧。
只是我没有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我手中的酒杯打倒在地。
我转过脸,什么都还没看清,整个人酒杯狠狠压在了一边玉桌上。
巫马玉那张和凤离一模一样的脸,夹杂着无数妖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的双手制住我的两腕,玉桌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服传进来。
他慢慢将头枕在我的肩上,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
“酝溪。”
我浑身一震。
他就抬起头来,那双熟悉的凤眼看着我,像是要将我整个人都吸进去一样。
“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那一刹那我几乎都分不清他是凤离还是巫马玉。
眼眸被放大到最极致。
就这么在这里陪着他,直到我逐渐变老,直到某一天我死去。
反正没有了那个人的天下,不论在哪都是一样的。
我余下的命也都是巫马玉救回来的。
永远在这里陪着他,也并不是不可以。
他的神情那么温柔,和心底的那个人渐渐交叠在一起。
我看着他,缓缓说道——
三公主篇三
“不好。”
他的手一僵,我就已经失笑出口:“我要是走了,那些等着我回去教他们剑法的小祭司怎么办?不过呢,我可以常来陪你。”
巫马玉放开我,捡起地上掉落的那个玉杯,妖冶的笑容里带了一丝无奈:“也罢,你就是吃准了我不会逼你。”
我摇头晃脑直笑,看着这张和凤离一模一样的脸。
一边笑着,第一次觉得很轻松。
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打扰。
和这个南疆的魔王在一起饮酒谈天,欢笑随意。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血刹雾宫时,永远也想不到的场景。
喝完酒,我起身准备回去。
巫马玉叫住我:“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
我笑着,摇摇头。
他道:“即使此番出去,可能还是要重新投入无边无际的红尘纠缠当中?”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怎么会?我已潜心决定留在南疆,当下的任务就是教好那几个小祭司。除此之外,再无别想。”
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什么:“那晚,我灵魂出窍看见凤离……是你吗?”
他点头:“有的时候要一个人死心,不是要断了他的念头。而是要让他不虚此情,足以圆满。”
我不由失笑。
是啊,我看见他因为我的死而如此悲痛。
就像是已经和我当时付出的,都抵消了干净。
连最后一点心有不甘都没了,真是做到了圆满。
他真聪明。
只有圆满,方才能永忘。
所以当东方藤萝把所有东方族的事宜交给东方澈,准备顺路与江尚香海色一起去长安时。
我轻描淡写:“我也去。”
江尚香第一个反对:“你去做什么?藤萝她是进京朝贡,东方族每年都如此。我和海色是回去打理涟漪千字楼,还要安顿惊鸿原来的一些旧弟子。你就安安心心留在南疆,不要再想去蹚什
么浑水了。”
她这话的潜意思就是,不要再去跟凤离扯上任何关系。
我失笑:“好歹在长安呆了那么多年,从被魍魉带回惊鸿开始。顺道也去母妃和四哥的坟冢前看一看。况且……”我眼里一闪:“壁如镜曾给我下‘奈何’,折磨了我那么多天。你又不是
不知道我的性子,以前是看在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