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多想,我突然想起三皇子所说的老皇帝下令赐死四皇子之事。
手已经先意识一步掀开被子,匆忙穿上外袍和大氅,飞快地朝天牢跑去。
凤离站在屋檐下,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肩头。他的眼神那么悲凉,甚至有一分哀求,低低道:“酝溪,你终究还是要去么?”
“六爷。”我脚步停了停,神色却未变:“你既然也知道,那是我的哥哥,就不要拦我。”
他闭上眼,自嘲地笑了:“是啊,你们有血缘羁绊,我又如何拦得住你。”
“他已经不在天牢了,在皇宫西南角的冷宫,父皇下令所有知情人都保密。让他死后能够入皇家族谱,父皇终究还是念着旧情的。”他顿了顿:“今早行刑,毒酒已经赐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我就已经施展轻功飞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我没有回头,却分明感觉到他那样哀凉的目光。
可是皇宫深处那个有着嗜血阴狠的外表,其实内心比谁都温柔的男子,还在赴死前等待着我。
那人是我的哥哥。
哪怕劫他闯出这个皇宫,哪怕会被皇宫永生永世追杀。
我也要救他。
可当我站在冷宫寂静的门外时,四周一片静悄悄的,连半点人烟气息都没有。
我还是迟疑了。
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甚至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我害怕。
我怕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我还是来晚了。
我怕看见那人饮下毒酒死去的尸体。
手发抖地抚上那道门,不过轻如薄纸的一扇门,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门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修长如玉的男子,背对着我坐在冰冷的木桌边。他听见动静,刚准备回过头来,身子却在那一刹那间像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慢慢朝着一旁倒去。
“不要!”我扑过去,恐惧在那一瞬间将我全身紧紧包围起来。
“不要!”我听见我这样凄厉地喊道。
我看见他在听见那一声喊时,分明颤抖了抖的肩膀,和想要转过的身子。却在全身失了力道的情况下,重重摔在地上。
我踉跄几步跌坐在他眼前,见他苍白如纸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喃喃地不敢置信地颤抖着:“不要……不要,你不要死,不要!”
他抬了抬手,吃力地想要触碰到我的脸,眼里跳动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他却还是笑着,轻声道:“妹妹。”
“妹妹。”
我突然就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他的手那么冰凉,他的笑容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都会消逝在空中。
他道:“能不能在我死之前,再听你像以前那样,叫我一声四哥哥。”
我用力咬着下唇,逼迫自己将眼泪收回去。他见我没答他,眼里闪过一丝仓皇。
我慢慢伸出手,握住他覆在我脸上的手,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四哥哥……”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亲人,却是在这样的时候。
他嘴中溢出的血温热地流淌着,一直流到我抱着他的裙摆上来。我还是抱着他,一遍一遍低声唤道:“四哥哥……四哥哥……”
他低声应了一句,闭上眼睛,泪就已经从他眼眶流出。
他却道:“酝溪,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我点点头,从脑海里搜刮出年幼的记忆,出神道:“小的时候我总是很羡慕别的女孩子家有哥哥,因为她们受委屈了都有哥哥来保护。她们有家,有爹娘,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和吴阿爹住在破庙里,他身体不好,有的时候会跟我说捡到我的事,说我那个时候脑袋好像受伤了。穿着华丽,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他说只要我等着,以后就一定会有我的亲人来把我接回去的……”感觉怀里的身躯放松了一点,手也慢慢从我脸上放下去,沉重地落在地上。
我拼命忍着泪,还是道:“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给等到了。我有哥哥了,我有家人了。所以哥哥你啊,你以后要好好待我,把从小亏欠我的给补偿回来知不知道?恩?哥哥?哥哥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可以耍赖了,哥哥……”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眼泪还是控制不住从眼眶流了下来。怀里的人就像睡着了一样乖乖躺着,我又叫了两声,他却没有再理我。
而我知道,他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窗外不知何时雪越来越大,像柳絮一样飞舞在空中,有些静静地飘落了过来。我伸手过去接,它却被我手中温热的鲜血给融化了,顺着我的手滴落在我怀里男子的脸上,覆盖住他已经冰冷的泪痕。
他的身体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我仍旧抱着他,想起长大后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护国寺外打量我,那么多人,我却独独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脸去时,四目相对。
我还记得他那天穿了绣了浅紫色龙袍的皇子服,神色阴沉,目光冰冷。
我却没能读懂他那个眼神的意思。
没能读懂他的心,直到最后一刻。
而如今回首已是两茫茫,只剩殊途。
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干,我感到身后的门被谁猛地推开,冰冷飓风从门后哗啦啦地灌进来,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感觉到有人猛地将我提起来,毫不留情地往旁边摔过去,我的背撞在墙上,刺骨冰冷般的痛。
我看见三皇子,我的另一个哥哥,弯下腰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抱起地上那人的尸身。飓风从门外夹杂着雪花吹进来,将他和怀中男子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几乎纠缠到了一块。他仍旧痴迷地望着怀中的人,我心里觉得不对,忍不住出声唤他:“三哥哥。”
“我不是你的哥哥。”月麟突然变得冷漠,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早就说过你只是母妃的一个私生女,是母妃的耻辱,不是我们的妹妹。只有他那么傻,还将你当做妹妹。好一个妹妹,勾结了他的死敌,将他活生生逼入绝路。”
他更用力搂紧怀里的人,目光阴冷的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一字一顿道:“沈酝溪,你不要忘了。害死他的人,是你!”
他们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在这孤寂凄凉的冷宫,我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地上那么凉。
他们却都走了。
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四皇子篇四
寒风呼呼地吹着冷宫的窗户,吱啦吱啦作响。素色凄凉的灯笼被吹得四处乱撞,打在屋檐的边角,发出诡异的声响。
我抱着自己,浑身疲惫得仿佛再也动不了。
这里好冷。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凤离来的时候外头的雪好像下得越发的大了,他落了满肩的雪,那双总是含笑轻佻的凤眼里都像是染满了白霜。
低低的,温柔的。
心疼的。
他解开大氅将我整个人裹进怀里,将下巴抵在我头上,用力地紧紧地搂着我。
他明明刚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来,怀抱却那么温暖。
暖得令人贪恋。
“酝溪,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听见他这样说,声音是浓郁而化不开的苦涩疼惜。
我还是毫无动静,呆呆地被他搂在怀里。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一个刁蛮小姐。”他突然开始说起了前尘往事,低低道:“你被带走那日,我就一直躲在殿后看着你。看着德妃将你交给了一个人,看着他们缓缓坐上出宫的马车。我始终觉得你肯定还会回来,所以我在那座梨园里一直等你,等了五年,十年,却再也没有你半点音讯。”
“后来又过了两年,我遇到了湖盈盈,无意间从她耳里听见你的消息。我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你就像是扎根一般落在我心里。我以为时间会抹平,让我淡忘,却反而逐渐渗进了骨肉中。那时我已经开始有了能保护周围的人的能力了,我知道,我可以去找你了。”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那双眼里那么深的情愫是什么我看不清,只能听见他慢慢开口说着:“我知道你在惊鸿,我知道你是湖盈盈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我知道你要进宫来刺杀父皇,我知道你的无赖任性,也知道你那颗善良得不适合做杀手的心。”
“沈酝溪,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多年后我们再次重逢,你从我身上偷走了那块淌龙玉佩。你明明手法那么笨拙,我却还是让你偷走了。”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连着这里的这个东西一起,被偷走了。”
凤离埋下头,朝我眉心落下一个很浅的吻,小心翼翼如视珍宝:“我多希望你可以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哪怕你依旧不记得从前的相见。但是你至少能够问心无愧,能够在以后的日子让我慢慢将你变得快乐起来。”
他喊我的名字,用力得几乎将我揉进他身体里:“酝溪,我多希望你真的是一个孤儿。只有我,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就好。”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在他怀里哭起来的。也不知道触动我的是他一直低涩的声音,还是这么多年他独自一人承受的苦楚。
我多么自私,自己全忘了。
把一切都留给了他们。
“凤离。”眼泪从眼角疯狂地涌出来,我张着嘴,泪就沿着脸颊流入嘴角,那么苦涩。
我浑身颤抖着,紧紧攥住他的衣袍,口齿不清地哭道:“四哥哥……四哥哥死了……我……我……对不起……他……”
剧烈的哭泣让我几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声嘶力竭地诉说着心里那即将将我吞噬的痛楚。
我从小就知道我没有亲人,一直在魍魉那样残酷的教育下长大。
受了伤自己舔舐,受了苦自己默默咽下。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不会痛的日子。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我也会痛,我也会像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偷偷躲起来哭。
我不是百毒不侵,只是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可以哭泣的怀抱。
我以为有了凤离,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但却永远地害死了那个最爱的我亲人——
我的四哥哥。
冷宫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灌着寒风进来,那么凄凉,而凤离的怀抱那么温暖。
我想起那个方才在我怀里咽下呼吸的男子,那个也曾拼尽全力护我周全的男子。
想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踏上黄泉路。
想起他嗜血残忍却又孤独的眼睛。
我知道他不恨我,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过分毫我的身世。
他也不希望我想起来。
他也希望我能够快乐,无忧无虑地以惊鸿护法沈酝溪的身份活下去。
我的四哥哥。
那个至承诺过要守护我一生,至死都保护着我的男子。
那是我的亲人。
而如今拥我在怀里的这个男人。
是我爱的人。
也许他比我想象得更爱我。
可他们却是至死方休的天敌。
要我怎么做?
我更紧地反搂住凤离,呜咽声从他怀里漏出来。
要我怎么办?
渐渐哭得疲惫了,眼睛因为长时间流泪而酸涩发肿,几乎睁不开眼。
窗外的风雪声都开始小了,灯笼也变得安稳起来,摇摇欲坠挂在屋檐上。凤离还是保持原样抱着我,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吻着我眼角边的泪。
那么小心翼翼,却又那么温柔。
心里空落落的,酸疼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已经悲痛到了极致,整个大脑里竟然渐渐开始只剩下冷静。
逼得头脑发疼的,冷静。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我一直都没有想到。
让凤离和四哥哥纠缠在一起的,除了无法逃离的皇族宿命外,还有一个人。
一个始终操控全局出其不意的盈盈少女。
画眉郡主。
昏沉中凤离打横抱起了我,将我裹在他的怀里,挡住大氅外的风雪,一步一步朝宫外走去。
我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目光中是一片冰凉。
所有的人都在保护我,我总要为他们做一点什么。
我想起在回忆里弄无邪曾喊画眉郡主为“教主。”
他的教主,也就是十年前踏雪教教主巫马镜。
又如此了解凤离,轻易便能让凤离乱了所有分寸。露出破绽引四皇子上钩,在利用老皇帝一举消灭四皇子。
如此帮凤离,还有着一张令凤离癫狂的脸。
巫马镜。
镜姑姑。
难怪会有和凤离如出一辙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难怪会对凤离的性格如此了若指掌。
有着这样神秘惊人身份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洛亲王嫡亲妹妹画眉郡主,又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巫马镜。
还是本应该死去的神秘女刺客,凤离的镜姑姑。
多少年来容颜不老。
睿智绝伦得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所有阴谋的主使者一般。
我慢慢地闭上眼。
能有这样身份武功和睿智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
冥魁。
冥魁篇一
窗外依旧下着雪,低低垂着,和蜿蜒曲折的水榭长廊上高高扬起的灯笼相呼应,像是一幅白雪皑皑的水墨画。
雪花簌簌而落,柔软地浸入土地里。
我呼出一口白气,若梦将暖炉点起,将一件披风披上我的肩膀,对我身侧的凤离说:“六爷,皇上派人来了。”
凤离点点头,低头温柔地吩咐了我几句,才起身要走。
门外的风雪随着他推开门的举动而灌进寒风来,他回头望了我一眼,修长的身形在冷风中显得尤为挺拔。
那么风姿傲骨的一个人。
我满脑子都是冥魁的事,朝他扬起一个敷衍的微笑,才看着他渐行渐远。
若梦道:“沈姑娘,你眼睛红肿成这个模样,奴婢拿了热软巾来,敷一敷吧。”
我疲惫地点点头,感觉她轻手轻脚将温暖的软巾敷在我眼睛上,竟然生出一丝睡意来。
这个冬天是我在长安遇见过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三哥抱着四哥的尸体不知去哪儿了,他说德妃因为四哥的事病倒了,不知怎么样了?
哦,不对。
我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应该叫娘。
身上就是不知道哪儿冷,明明窗户都关好了,暖炉也在滋滋地冒着热气,身上大氅几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可就是觉得哪里冷。
我坐在床上,突然很想念很想念凤离的怀抱。
不知何时睡着了,梦里是四哥含笑的脸,和幼时我们欢笑戏耍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鸟语花香温暖如春,美好得似乎一切都要柔软起来。
天亮时我睁开眼,看了看身边,低声笑了笑。
凤离一夜未归。
撑起身子打算叫若梦进来,刚到一半竟感到自己脸颊边的冷意。
一偏头,才发现已经泪湿了半边枕头。
我闭上眼,听见若梦推门进来的声音。
心里一片疲倦。
本想等到凤离回来后告诉他关于画眉郡主和冥魁,还有他的镜姑姑的事。
没想到一直等到午时,天色依旧是低沉寒冷的,等来的却是一个我完全没想过的人。
子衿一袭素袄,脖间一圈羊毛,只露出一张小小的鹅蛋脸,毕恭毕敬朝我福了一个身。
“是你?”
当时那个被派去太子府,蛰伏在太子和太子妃壁如素身边的小丫鬟,十四宠姬之一。
子衿抬起头,灵动的双眼望着我,道:“沈姑娘。”
……
若梦进来时看见子衿正欲离去,眼里有一抹吃惊,再迟疑地看了看我,见我依旧是原来的表情,微微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