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的表情在那一瞬仿佛闪过一丝痛楚，快得几乎让人捉摸不透，很快又恢复如常，嗤笑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既然你要为他而死，那我就成全你！！”
居然带了三分玉石俱焚的意味。
他身后的老皇帝的神情也变了变，却是迷离多过愤怒，脸上尽是哀戚而疲惫的神色，目光透过四皇子望着我，低低道了句：“涵兮……”
四皇子的身体猛地一顿，显然这个名字顷时间让他分寸大乱，却是令他眼中迟疑不再，只剩下决绝的肃杀。
凤离就在这时突然道：“这是德妃娘娘的闺名，沈涵兮。”接着声音微微拔高：“四哥，你今日若是真做出如此天理不容的事，日后让德妃娘娘情何以堪，以何颜面去见黄泉下我朝的列祖列宗！”
我皱着眉，不知为何，这个名字竟让我觉得有三分熟稔。
沈涵兮。
沈酝溪。
脑中那种汹涌叫嚣着要冲出来的东西又一次卷土重来，我狠狠皱着眉头，见四皇子恍若未闻凤离的话，只是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近。凤离已经将我拉回身后，我咬着牙，头痛欲裂几乎逼得我额上冷汗涔涔，却只能狠狠盯着越来越近的四皇子。
外面的宫墙上那些持箭的弓手都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凤离的身子却慢慢放松下来，我的双眼渐渐放大，目光直直透过了四皇子，双目睁圆，不敢置信——
这，这是……
就在这时，老皇帝缓缓嗤笑一声，声音洪亮而狠厉，君王之势油然而生：“月麟，你还真以为朕老了。就连你想要篡位的心思都看不出来？你回身看看，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你的，还是朕的！”
四皇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起来，他疑惑而狠戾地皱着眉，缓缓回过身。
那一刹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侍卫，都是统一的身着绣着金丝的黑衣，整齐划一。殿墙上弓箭手的脖颈间也都横了一把剑，阴森森的透着寒光。
门外有一批的绣着金丝的黑衣侍卫飞速窜进来，刹那间手起刀落就将所有四皇子这边的侍卫给抹杀了。匕首长剑齐齐对着四皇子，映出老皇帝一双透着杀意的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四皇子方后退一步，凤离就已经风驰电擎般出手，一把手里剑横在四皇子脖颈上，冷冷道：“四哥，你输了。”
情势变化就在一瞬之间。
老皇帝冷冷地噙着一抹笑，黑衣侍卫林立在他身侧，将他牢牢地保护在其中。
“你再聪睿，也终归是朕的儿子。朕念及德妃，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居然如此丧心病狂，毒害太后，还妄图弑君夺位。月麟啊月麟，麒麟出世，也终归难敌宿龙。”老皇帝缓缓而铿锵有力地说着：“今日之事，画眉郡主早就禀告了朕，恐你早有异心。你以为你和洛宫联姻就能稳握大权？可你别忘了，洛亲王也是朕的臣子！这天下，也还是朕的！！”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想起方才在后花园弄无邪和画眉郡主那一幕。
真正毁掉四皇子一切计划的，居然是画眉郡主！
那个女人，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那凤离岂不是早就知情……
我还没想完，凤离就像是心有灵犀般道：“我不知情……”他低头对上我的眼：“酝溪，不要如此轻易就怀疑我。”
我一时心里百味交杂，点点头，那边林立的侍卫已经出动，将四皇子团团围住，一把把透着寒光的剑就已经横在了他脖子上。
许是紧绷的心情一下子全数放松下来，头痛也仿佛到了极致，手中的伤口狰狞地翻起，还在潺潺地流着血。我身子晃了晃，眼前开始发花。
四皇子慢慢抬起眼朝这边望来，我只来得及看见他那样深仿佛透着无数让人看不清的东西，那样凄楚绝望的眼。
我不解地皱起眉，就感到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倒了下去。
又是梦。
铺天盖地朝我袭来。
梦里那一袭蓝衣静美的女子笑得恬雅，坐在繁华的宫殿里，幼时模样的我伏在她的膝上，抬起眼好奇地问她：“三哥和四哥去哪儿了？”
女子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道：“他们在习武，酝儿若是想看，明儿本宫就带你一起去。”
“好啊。”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娘可是答应了，明儿一定要带上酝儿一起去！”
蓝衣女子还是笑着，目光在触及殿外时突然一顿，吃惊道：“离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殿门外站着一个有着绝美凤眼的少年，小小年纪就已遮不住倾城俊逸的容颜，和浑身散发出的冷傲气息。
我往蓝衣女子怀里缩了缩：“娘……”
蓝衣女子安慰性地轻拍了拍我的手，对门外少年道：“离儿，酝儿已经道了歉，本宫也在这里赔个不是。她还小，不懂事，你就不要和她计较了也罢。”
凤眼少年只是不说话，抿着嘴静静地望着我。
“你怎么又来了？”门外传来一声不悦的脆声，接着两个眉目如出一辙的少年走出来：“酝儿已经道了歉，你究竟要如何？！”
“四哥哥。”我从蓝衣女子怀里跑出来，扑进正走进殿内的一个少年怀中，抬起头：“你回来了，酝儿可想你了。”
“酝儿就只想四哥，那我呢？”另一个少年故作委屈地眨眨眼，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酝儿偏心。”
我吐吐舌头，笑道：“酝儿也想三哥哥。”
梦境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我满头大汗，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秀美无害的脸，和今日在太后宫殿里那个嗜血男子有着几分相似的容貌，正淡淡地盯着我。
我一愣，诧异道：“三皇子？”
三皇子浑身都散发着冷冷的气息，哪还有平素单纯无邪的模样，目光都透着狠意，勾起一边嘴角道：“沈酝溪，你总算是醒了。”
四皇子篇二
“三……三皇子……”心里有一种预感突然涌上来，像是有什么真相挣扎着要破蛹而出。
他依旧笑着，但那笑却令我心底发凉：“酝儿，你总算是醒了，三哥哥等了好些年，你终于醒了。”
我往床里缩了缩，瞳孔都不自觉放大：“你……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三皇子轻笑：“刚才你可是一直在喊着三哥哥和四哥哥。”
他步步紧逼：“你明明就想起来了，那些梦境昭示着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吗？”
“酝儿，那是你消失的记忆啊。”
我已经呆在了床上，脸上的神情都僵在了原地，一句一句重复他的话：“失去的记忆……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眉目好像看起来很温柔，好像在笑，却又沉淀着深深的疯狂和恨意，低低道：“就是你梦里所看到的那些。你唤母妃为娘，你唤我三哥哥，你唤四哥为四哥哥。”
他慢慢将两只手撑在床边：“酝儿，你是我们的妹妹啊。母妃与他人所生的孽种，是整个皇城的耻辱。”
他依旧笑着，缓缓吐出：“不然你以为四哥为何拼着谋反的罪名，也要救你。”
我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他在说什么？
四皇子，那个嗜血残忍，杀太后妄夺皇位的四皇子。
居然是我的哥哥？
他是为了我，才会将弑君谋反的罪名担下来。
不，不可能的。
他今天甚至想杀我，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哥哥？
我想起我拦在凤离身前时他那深藏悲痛的眼神，我想起老皇帝望着我失神地唤着德妃的闺名。
沈涵兮。
“不可能的……”我捂着双耳，瞳孔睁大到极致，整个双眼都失了神：“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是……”
“我，我应该是孤儿才对……不然魍魉也不会收我进惊鸿……”我拼命地找着理由来反驳：“不然皇上怎么会留我……不然德妃娘娘怎么会……”
话到此处我却突然说不出话了，因为我想起了老皇帝对我毫不掩饰厌恶的神情。
和德妃和我一见如故，还有被梅妃刺伤的那次，她捧着我的手，眼角流下心疼的泪水。
那是……母女连心的痛楚。
那是……我的母亲。
我的亲人。
三皇子看我的表情，嘴角的笑容越发加深。渐渐靠近着我，嘴里道：“酝儿，想起来了么？我是你的谁，母妃，还有如今身在天牢马上就要处死的四哥，是你的谁？”
“三……哥哥……”眼眶不自觉濡湿了，我看着眼前和今日在大殿上那个嗜血男子有几分相似容颜的男子，看着他不复单纯只余仇恨的眼：“是我……害死了四哥哥……”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到眼角都开始发红：“你也知道是因为你？你应该帮我们的才对，居然倒戈相向帮凤离那个杂种！酝儿，是你，是你亲手逼四哥上了绝路！若不是因为你，四哥怎么会输的一败涂地，身败名裂，连性命都失去了！”
他的笑容狰狞而疯狂，带着几分报复的快意：“你知道吗，母妃在知道事情后第一时间就去求了父皇。父皇却只是闭门不见，甚至下令将母妃软禁了起来，母妃病急攻心，回了德庆殿就倒了下去，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他们那么深爱你，你却亲手害死他们！”
他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我这才发现居然泛着微微的血红：“你……”
“这是刚才被凤离的人射的。”他又扯下了两分，我才看见那狰狞翻起的伤口：“他派人拦下了我，他怕我来告诉你所有的实情。他想要将你好好的保护起来，想让你对四哥的死问心无愧，对他即将得到的皇位问心无愧！”
“我偏不会让他如愿！”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眉目渐冷：“沈酝溪，你永远都不要忘了，四哥是怎么死的，四哥是为谁死的！被整个青史所唾弃，被世人所唾弃。妄想弑君夺位不成，被打入天牢赐死，死后连皇籍都被剥夺，见不了列祖列宗，成为孤魂野鬼！”
“沈酝溪，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我靠着床，被子温热地还残留着温暖，我却只觉得浑身发寒。
从心底漫出的寒冷。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不……”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出，我吃力地摇着头：“不…不……”
我亲手害死了他？
我亲手害了他们？
害了我的亲哥哥，和我的母亲。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们。
三皇子突然发难的时候，我还沉浸在震惊和混乱中。他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了那把剑，闪着银光，直直朝我眼前扑来。
我手脚发凉，连躲都忘了。
就在那把剑离我眉心只有一尺远时，一道飓风从另一侧打了过来，将那把剑震偏了两寸。从我脸颊边擦了过去，直直刺进我身侧的墙里。
接着传来一个冷峻毫无起伏的声音：“酝溪，身为惊鸿护法，你把平时我教你的那些都抛到哪儿去了？”
寒风从那人身后灌进来，吹乱三皇子的发，我愣愣地转过脸去，看见了一个隐匿在风中悄声无息的身影。黑衣黑袍，身形修长而冷峻，一张银色的面具挡住他一半的脸颊。
是魍魉。
不愧是惊鸿最强最顶尖的杀手，连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一丝没有发觉。
又或者说，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分心去企图发觉过。
三皇子本来就受了伤，被刚才的剑气打乱体内气息，整张脸都苍白起来。魍魉就已经瞬移至他面前，手不过一扬，就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狠狠地撞在门上。
“不要。”我挣扎着爬起来，拉住魍魉的衣角：“他是我哥哥，不要……”
魍魉低下头，那一瞬我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失望和怜惜。
他很快收回目光，甩开我的手，冷冷道：“还不滚。”
三皇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眼神穿过魍魉落在我身上，不过转瞬，就已经从大开的窗中跳了出去。
那个眼神。
我一直到多少年后都忘不了。
那样深刻的恨，和绝望。
还有深藏其中数不清的矛盾情愫。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四皇子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涌出这样的预感。
魍魉看了我半响，从袖中拿出一卷画，扔在床上：“冥魁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完，就转身欲走。
在窗前他停驻了几秒：“酝溪，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里头装着你所缺少的那部分记忆，可是你要知道，对你来说，有的事情还是忘却了比较好。”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可能一些真相会让你万劫不复。”
他的身影消失在毫无尽头的黑夜里。
来得快去得快。
真像他的作风。
我呆坐在原地，头脑里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四皇子那双眼，和眼中时隐时现的悲痛绝望的眼神。
满目哀凉。
卷轴里只是一幅很寻常的画，两个长得很相似的小男孩，围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三人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游玩戏耍。
仿佛这一世都这般无忧无虑。
我却猛地抱住了头痛欲裂的脑袋，沉淀许久等待破蛹而出的记忆被这一幅场景彻底打破了。
四皇子篇三
无数场景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德妃将怯懦的我带到三、四皇子面前，让我喊他们哥哥。我和他们在庭院中玩耍扑蝶，笑声清脆悦耳，衣袍飞舞欢乐若梦。我守在一旁看他们在练功写字，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问他们问题。四皇子从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认真地交着我写字。三皇子和我一起翻德庆殿的高墙，德妃一脸无奈而焦急地在下面叫着我们小心。
凤离孤零零地站在梨园里，远远地看着我们戏耍玩乐，孤傲的凤眼中有一抹小小的羡慕。
我想叫他一起来玩，三皇子就已经将我拦在身后：“酝儿，别理他，他是苏皇贵妃的儿子。他的母妃都已经被赐死，他是个不祥之人。”
随后是老皇帝知道我身世时的震怒，和德妃跪下来苦苦求情的凄楚。画眉郡主从德妃手中将我抱过去时悠悠笑着道：“嫂子，我会照顾好她的。”一旁的四皇子紧紧地攥着拳，小小的脸上尽是坚定，一字一顿地道：“总有一天，我会将酝儿带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永远生活下去。”
他那么小，却有那么坚定那么亮的目光，仿佛将整个星辰都收进眼里，一字一顿：“我会永远保护她。”
然后画眉郡主将我带回洛宫，我喊她姑姑，她笑着摸我的头。那双美丽如山茶花般清洌的眼睛里仿佛深不见底，漩涡一层一层将我深深吸进去，耳边传来她魅惑的声音：“记住，你以后就是无父无母的沈酝溪。你将忘却一切前尘旧事，你是个孤儿，会被惊鸿所收养。”
弄无邪从她身后走出来，撇撇嘴一脸无谓：“教主，我会将她和无色一起交给吴老头收养，一切就交给我吧。”
大哥哥站在他身侧，小小的脸上尽是漠然，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抱着呆滞的我渐渐离开洛宫。
天边不知何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白色的雪簌簌落下，那么无暇的美。
却又那么凄凉。
我突然觉得可笑，我以为自己是沈酝溪，可是我又到底是谁？
德妃与洛亲王的私生女，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妹妹，是整个皇城的耻辱。
画眉郡主又是谁，她不是洛亲王的养女。
她是洛亲王的妹妹，只是容颜永远不老，多年后还是二八少女的模样罢了。
来不及多想，我突然想起三皇子所说的老皇帝下令赐死四皇子之事。
手已经先意识一步掀开被子，匆忙穿上外袍和大氅，飞快地朝天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