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回了王府,我胃里那股翻涌着的难受才稍稍安稳下去。
她身上尸香魔芋的味道,几乎让我半点都呆不下。
我坐在窗边,目光投向远处的池塘,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由也不定。
一直到用晚膳时分,若梦推门进来,见我依旧木然地坐在窗边,吓了一大跳:“沈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窗边风凉,奴婢去给你拿件披风来。”
“不必了。”我唤住她:“晚膳我不在房内用。”
夜色已几近低迷,路上的风打在身上觉得手脚都是冰凉的。我一路出着神,脚步匆匆往王府的一角走去。
不管我愿不愿意面对,事实终究是事实。
不是我所能无法阻止,或者改变的。
青烟袅袅的房内,散发着胭脂水粉的香气,倒显得和房内少女素雅的身影极其不搭。
她看见我,神色有几分迟疑,淡淡道:“不知沈姑娘前来何事?”
我看着她手腕上交缠的白纱,道:“酝溪昨儿个失手害得横波姑娘受伤,自当前来看看才是。”
她不急不缓将袖子遮住手臂,轻声道:“横波无事,多谢沈姑娘关心。”
我依旧瞧着她,在她这房内四下打量了起来:“早闻横波姑娘素雅清淡,难怪如此讨得六爷欢心。只是这房内胭脂水粉味甚重,倒沾染了几分世俗气息。”
横波一边为我倒着茶,一边不卑不亢道:“横波在来王府之前一直居住在苏州淡楼内,烟花之地,待得久了也倒未觉得有何不妥。”
我见她不慌不乱,淡然自若。不觉也在心里暗叹一声她的镇定,如果不是我们二人立场不同,说不定我会挺喜欢她也不定。
或者说,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她。
“横波姑娘。”我接过她泡好的茶,悠悠落座:“不知横波姑娘和六爷是如何相识的?”
她打量我一眼,许是觉得我是冲着凤离对她的宠爱而心生怨妒而来,叹了一口气道:“沈姑娘如今得尽王爷宠爱,王府里人尽皆知。横波只是一介侍妾,沈姑娘又何须为难。”
她的声音比正常女子都要低几度,从我第一次听她说话时就已发觉,当时只觉得如此一个清秀的少女,怎么生了如此哑然的嗓子,不免扼腕。此刻她低叹一声,越发显得声音粗噪低哑,委实难听。
我轻笑:“横波姑娘可是误解酝溪了,酝溪别无他意,只是单纯想问一问罢了。”
她的表情虽淡然,却摆明了不认同,但碍于我的身份倒也无法,只能开口道:“王爷当时偶然下苏州,途经淡楼,横波在二楼雅房里弹奏了一曲,正巧被王爷听见。王爷觉得横波的琴声宛转悠扬,甚是喜爱,便将横波带回了府。”她抬眼看了我一眼:“便是如此。”
和小葵先前告诉我的一样,我又喝了一口茶。先前我就已像白日的小葵打听过横波的事,她说她也只是从下人那里听来的,便一一说给了我听,和横波本人说的倒也相差无几。
此时外头新月已出,横波看了一眼窗外,这才下起了逐客令:“沈姑娘,天色不早了。王爷若是找不到你,可是该心急的,横波便不多做挽留了。”
我缓缓站起身,点点头:“是啊,说起来我晚膳还没用呢。”将茶盏轻轻推至横波眼前:“多谢横波姑娘香茶款待,酝溪这就先走了。”
她微微颔首,我却敏感地发觉了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唇边冷笑缓缓勾起,我将手慢慢收回来,轻轻摩裟着一边的袖子,看着眼前女子,笑着挑眉,突然吐出一句:“横波横波,湖色江南横波转,这倒让酝溪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她眉头一跳,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不知沈姑娘想起何人?”
我的笑容越发加深,眼里却是冷的,半是嘲讽半是冰冷的看着眼前白衣如素的少女,缓缓道:“湖盈盈,不要再装了。”
眼前白衣的少女顿了顿,神色却不变,只是淡淡地看着我,道:“沈姑娘,你在说什么?”
“你和凤离的事,江尚香早就告诉了我。”
“沈姑娘……”
“事到如今了你还要再隐瞒吗?!”我打断她,心里猛然生出一丝烦躁:“湖盈盈,我可以不计较你为了凤离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没有错,你只是爱错了人。但如今,你竟然为了他出卖惊鸿?!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吗?魍魉是我们的师父,你应该比谁都要了解他,他是怎么处置叛徒的你知不知道?!”
窗外的风哗啦啦地吹进来,吹乱她一丝不苟的发髻,飞舞在空中,显得那一张脸越发白皙。
她缓缓抬起左手,沿着下巴近耳处,只是这么轻轻一扯,一张人皮面具就这么掉落下来,露出她那张清雅绝美的脱俗脸庞。
横波篇五
她缓缓抬起左手,沿着下巴近耳处,只是这么轻轻一扯,一张人皮面具就这么掉落下来,露出她那张清雅绝美的脱俗脸庞。
我深吸一口气,袖里剑滑到手中,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只很平静地问:“你是怎么发觉的?”
“你和我们一起长大,最是明白我们会因为什么认出你。”我看着她:“你的确瞒得很好,将横波和自己若有若无地扯上关系,让我觉得如果横波真是你,你就不该还是一身白衣不变惹人怀疑。你可以改得了容颜,变得了声音,伤口和气味是无法变的。你知我嗅觉最好,所以在这方面最用心,用了胭脂水粉想掩盖住你身上尸香魔芋的气味,却不想弄巧成拙。小葵告诉我,横波历来清淡素雅,应是最讨厌这类胭脂香气才是。以前我在凤离房里见到横波时,你身上还没有这个味道。如今突兀而来,势必是为了隐瞒什么味道。”
“所以你才会借故将茶盏打翻,故意让我手臂上留下伤口。”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我点点头:“你的那套劲装虽有绑手软缎,但我路过你身边时还是闻到了你腕上的血腥味。你是怕我闻出药味,才不敢擦药的罢。再联系前后,便可知你是谁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疲惫颓唐:“没想到,最终我是败给了我们之间的相熟。”
我咬牙看着她:“你是败给了你对凤离的爱。我只是不明白,这些事是因为凤离,可你又是为何,要害得尚香神志不清,不肯施医于她?”
她挑出一丝笑,脸上竟是多了一份嘲讽:“因为,这是凤离下达的命令啊。”
心里猛地一怔,我看着她,狠狠皱起眉头:“不可能……尚香在血刹雾宫也是同我们出生入死,凤离不可能会……”
她缓缓站起身,瞧见我的样子,嘴边苦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是渐渐携带恨意的:“在他心里,随他出生入死的人只有你一个。酝溪啊酝溪,你知不知道,你可真是好运。你什么都没为他做,只因为和那个人有着相似的容貌,就可以夺得他的欢心。他甚至几番可以为了你去死!而我呢,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为他背叛组织,冒着生命危险将组织的一切给他,只要他想得到的,我都会帮他得到手。可他却始终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藏花被封了妃子,葵姬受夜夜恩宠。就连你,不过才来数月,就可以这么轻易将他的心夺走!”
我看着眼前神色阴毒的女子,哪还有惊鸿“湖”护法的半天悠然柔美。
“你变了。”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你最不该的,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养你长大的组织。魍魉容不下你的。”
她偏头冷笑着看着我:“你怎么不问我,你是因为长得像谁才能得到他的青睐?”
我更用力地握住手中匕首,不语。
她竟然嘲讽地大笑起来:“你知道的对不对?!哈哈,沈酝溪,你以为他是为何爱你的。那么多人在他身后等他回头,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得到他的心?你不过只是因为和他的镜姑姑长得像罢了,你以为他真是爱你吗?”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湖盈盈,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依旧是那一身白衣如雪,出尘不染的气质,只是那狰狞竭斯底里的样子,却是我从来都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的。
从她被魍魉带回来一直到现在,八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同枕而眠。多少次任务,都是她将我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都是她守在我床头,见我转醒后开心得像个孩子。
什么时候起,我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湖盈盈只是狠厉地眯着眼,绝望地看着我道:“我不比你美吗?我为他做的不比你多吗?为了他,我连惊鸿的秘密都肯出卖,明明知道这样会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还是愿意!!你看看你,你是满身血污的侩子手,而我是悬壶济世的杏林传人。你那么不洁,满手鲜血,残忍狠毒,你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却能够得到我一直都得不到的东西。我为他抛弃一切,却连他正眼看我一眼都换不来。而你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震惊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还有平素温柔出尘的湖盈盈半分影子,眼前这个竭斯底里的女人,她含恨的眼神和恶毒的话语,和那个与我相识八年的湖盈盈交叠在一起,分分合合几乎让我头疼欲裂。
这几日刚从南疆回来不久,本来就没有休息好,这样一刺激,竟逼得我脑间突然一片发涨空白。深吸了两口气,死死地揪住裙摆,这才渐渐缓过来,就猛然看见眼前白光一闪,那个我心里总是出尘不染的仙子,正手持长剑朝我砍来。
我太震惊,以至于连躲都忘了躲。
就在那柄剑离我不足一尺之远时,突然从侧边打进来一股掌风,生生将湖盈盈手中的剑震偏过去。湖盈盈脸色猛地惨白,颤抖地看向那个方向。
只见漫天黑夜里那个俊逸非凡的男子犹如一道光,让整间暗淡阴沉的房里瞬时蓬荜生辉。凤离脸上的神情很冷,看了看我们两这个情形,最后将目光缓缓放在湖盈盈身上。
湖盈盈感受到他的目光,退后了一步,死死地咬着下唇。
凤离的身形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到了我跟前,将我拦在身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湖盈盈。
湖盈盈张了张嘴,那双总是婉转盈盈的眸子此刻完全失去了神采,她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一行泪就流了下来。死死盯着凤离挡住我的那只手,脸上的神情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为何……”她闭上眼:“为何,不论我为你做多少,你眼里都不能够有我呢。”
那样的哀婉,那样的绝望,连我都觉得心被狠狠揪了起来。
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子,这个在我最难过时会给我一个温柔怀抱的女子。
我身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是冷血的,只是冷淡地吐出一句:“你不该伤她。”他的口气很冷,仿佛眼前这个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伤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杀气,湖盈盈已经完全僵在了那里,一脸的不敢置信。我害怕凤离会有什么动作,他的武功太深藏不露,饶是我和湖盈盈二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他。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六爷。”我一把推开他,赶在他袖中白绫蠢蠢欲动之前挡在了湖盈盈面前:“你不能杀她,她是……”
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已被他袖中猛然飞出的白绫打断了。那条白绫几乎是在一瞬间,直直地从我身边飞过,募地穿进了我身后那人的身体里。
血肉绽裂的声音,清清楚楚映在我耳边。
那一刹那我的两只眼死死睁大,浑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半个时辰。我才能控制住自己一分一分缓慢地转过去,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停止了一般。
那个随我一起长大生活了八年的女子,那个总是淡然出尘的女子。她脸上是比谁都不敢置信的神情,两眼大睁,张着嘴定定地盯着那个绝美的男子。她那一袭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衣此刻已经被血浸湿,鲜红的血液涌出来,刺痛我正看着她的眼。
她的一只手还高高扬着,手里不知从哪又变出来的一把软剑,方向直指我,却已经被穿透她胸膛的白绫生生定格在了原地。
我想伸手去抓住她,手却在碰到她的前一秒,看见这个女子在我眼前身子一软倒了下去,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的那个男子。
那个风姿卓越睿智无双的男子。
“砰!——”
湖盈盈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她的眼神都渐渐失去了焦距。我一把跪在她身侧,想要伸手去扶她。却被我身后的男子募地扣住手腕:“小心,不要碰她!”
“你放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只是颤抖着用手轻轻地抱住地上那个几乎被血染红了的人。
“酝…酝溪……”她的目光终于从凤离身上移到我脸上,一只手缓缓抚上我的面颊,声音低低婉转仿佛我们以前在惊鸿总坛时一般,缓缓道:“酝溪……我好恨……我好恨你……”
“我知道。”我一把抓住她抚摸我脸颊的手,害怕她会在下一秒就消逝了一般,紧紧地抓着。
“可是……”她的目光已经渐渐空洞:“可是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时候的我们……那片杨花…”
“但是…我却不悔……爱上他……酝溪…我从来没有……悔过……”她最后的尾音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微不可闻。
女子的头随着话语的消散而缓缓偏倒向一边,双眼轻轻闭上,她的手还被我紧紧抓着,却仿佛失了所有的力道,只要我一放手便会摔在地上。
我死死地抱住她,将头埋进她还温热的脖颈里,泪顺着她的脖颈一直流到被血染红的白衣上,却越发加深了那些鲜红色。
当年的情景铺天盖地朝我袭来,那是魍魉在带我们回惊鸿后第一次许我们出去玩。我们几乎高兴坏了,四个已经是四大护法继承人的人,却像孩子一般兴高采烈。我永远也忘不掉那片仿佛仙境一般的地方,杨花纷纷扬扬落下。
湖盈盈站在波光潋滟的池边,伸手接下一片杨花,不知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一声,回头对我道:“酝溪,等以后我们老了,找到下一任继承人了。我们就来这里隐居可好?”
江尚香飞身上了树干,闻言,俏然一笑朝着下面的我们道:“好啊好啊,等日后我们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就来这里天天看这些杨花。管他以后江湖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不管!”
海色站在树下,抬起头来含笑地看着她。
我走到湖盈盈身边,拈起她手中的杨花花瓣,吹了一口气,看它随风而落,点头应道:“就这么定了,我们谁若是日后食言,可要惊鸿法规伺候!”
四个少年少女站在一片纷纷扬扬的杨花下,笑得像寻常人家没心没肺的孩子一般。
这会儿又到了杨花开的季节,当年的四个人,如今一个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个却只剩芳魂一缕。
再也不会回来了。
“盈盈。”我终于唤出她的名字,抽噎得泣不成声,只懂得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想着当年我们永远都无法再完成的约定,想着当年那片杨花,只能一遍一遍唤着她。
流年太匆匆,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即逝。
那些少年时期的回忆,和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如今全都已经支离破碎,永远也回不去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夜色显得越发清冷哀婉。细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叮叮咚咚,最后落在地上,溅起滴滴水花。
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