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离更紧地搂住我,沉着眸子一直盯着眼前的巫马玉。
他的绝望仿佛已经漫到了我这里来,我感到心里那个地方不知为何竟然痛得厉害,转头看着他凄美的模样,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口中不由自主缓缓念出一句我自己也从未听过的话:“笑天道轮回,薄于云水铸劫灰,任我颠倒疏狂这一生终不悔。”
巫马玉顿了顿,缓缓睁开凤眼,茫然又带了一丝希望地看过来。我依旧道:“叹回首梦碎,高举余生此一杯,前尘恨苍天负我不过一场醉。”
我看着他,不知何为竟然觉得对他有些残忍,有点可怜起这个南疆地狱的主人。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吐出了一句:“可是旧时明月曾照我,今朝不昼不晦。”
他浑身猛地一颤,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声声如杜鹃泣血,绝望而声嘶力竭。一直笑到他双膝跪下,黑色长发和月白长袍铺散纠缠在一起,他却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好多岁。那一张和凤离一模一样的绝美容颜里说不出的沧桑,最后只是用苗语低低说了一句话。
我没能听懂,见他又缓缓站了起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往那尊冰棺走去。只见他的中指横空一划,就多了一道血痕,他将血滴在冰棺里那具白骨的眉心。我感到眉间一痛,居然看见那具白骨竟缓缓化成一缕青烟,盘旋着飞散开来。巫马玉伸手想要抓住,却只能看那一缕青烟从指间溜过,最终什么都不剩。
周围那些曼珠沙华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悲凉绝望,都纷纷靠了过来,匍匐在他的脚边,轻轻摩擦着他的袍摆。巫马玉背对着我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一道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们走吧。”说完,白袖一挥,江尚香和小葵就从鼎里被猛地甩出来,摔在我们身边。我扶起她们二人,凤离就用先前东方藤萝给他的那个黑色玉瓶装了一瓶正殿内的晶莹潭水。
他低低地不知在对那具消逝了的白骨说,还是对我道着:“云观,若是在外头闯得累了,记得回来。我会永远在血刹雾宫里等你。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眼前所见到的那般值得托付终生。你要善待自己,就算是为我。”
我们离开正殿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坐在一片曼珠沙华里的月牙白衣的妖冶男子。他依旧背对着我们坐在冰棺上,只是冰棺里的白骨也已经不在,整个血刹雾宫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背影看起来萧条而颓然,又带了几分千百年来的寂寞,在这烟火人间里的地狱角落独自一人静静守候着百年前的那个誓言。
为那个叫轩辕云观的女子。
出了正殿,居然已经有一个黄眼腐人等在那里,见我们来了。毕恭毕敬伏下身子,竟开口说了一句苗语。
我重复道:“他说他的主人让他带我们出去,这一路不会有任何妖物来扰,请我们放心。”
凤离点点头,除了他以外,我和尚香还有小葵三人几乎都是浑身浴血。脖颈间的刺痛仿佛还没有消退,江尚香和小葵几乎已是精疲力尽,我扶着尚香,凤离抱着小葵。四人跟在那黄眼腐人之后,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间间的石道,无数尊的雕像,我这才发现原来血刹雾宫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数倍。看来我们方才还真是受了巫马玉的指点,不然不出两日,是绝对找不到正殿何在的。
好不容易走回了我们最开始落下的石室里,只见那一条被我刺伤红信的巨蛇正盘旋在石室里,见到我们,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竟然直起身子,一路盘旋着朝天井上而去。
那黄眼腐人又说了一句苗语,我道:“他让我们跟着他顺着这条蛇上去,他主人已经传过令了,那些机关也尽数被收了回去。”
凤离还是有礼地道了一句谢,四人缓缓朝那条巨蛇走去。那黄眼腐人却突然拉住江尚香,把江尚香吓了一跳,他给人感觉有些沉重,低低地吐出一句苗语。
我脸色跟着一变,江尚香连忙道:“酝溪,他说什么?”
巫马玉篇三
“他说你被血蛰咬过,这里的血蛰和寻常血蛰不同。若是被咬后,不出十二个时辰便会化为僵尸,腐烂生朽。”我看了一眼凤离:“这也就是六爷先前为何推你的原因,若是变成僵尸,不仅对我们是极度不利,于你来说也是痛苦万分。”
江尚香打了一个冷颤,急急道:“那他可说有什么方法可解?”
我点点头,目光中透出一丝同情,看得江尚香一脸狐疑:“他说若是想解开血蛰的毒,必须得连续服用曼珠沙华的花瓣整整十四天,每日必须得吃一株。”我拍拍她:“没关系,长安里曼珠沙华多着呢,你想吃多少都没问题。”
她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众人都不由放松地笑了起来,她狠狠地用目光剜了我们三个一眼,赌气地撇过头去对那黄眼腐人道:“还不快带我们出去!”
那黄眼腐人依旧面无表情,缓缓攀动身子敏捷地沿着那巨蛇盘旋而上,停在一半的地方看着我们。
江尚香一看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也顾不上身上的痛楚。我们的目光便齐齐为难地落在了已经浑身虚软的小葵,若是凤离抱着她一路向上,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事。凤离却突然一笑,伸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天。只见天井上方一片黑夜低沉,显然已近戌时。小葵也跟着我们朝上看了看,目光在捕捉到第一抹夜色时,眼神猛然一变,整个人的感觉和之前大相径庭。
她啧了一声拍了拍自己浑身血迹的衣袍,眼波流转看着凤离道:“王爷,葵姬白日愚钝,给王爷添麻烦了。”
江尚香看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小葵,虽然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双面毒姬是白日一个模样晚上一个模样,但依旧还是被震了震。不过这样一来四人就可以轻易跟着那黄眼腐人上去了,凤离殿后,四人施展轻功顺着那巨蛇盘旋而上。
弄无邪和东方藤萝他们依旧守在井口,见我们来了,不由全都松了一口气。东方藤萝见我们浑身浴血的模样,抬头看了看天的时辰,皱了皱眉头道;“你们在这个时候是怎么出来的?”待她的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到后面那个黄眼腐人身上时,脸色募地大变,几乎是在同一刻,她和东方澈齐齐跪下,对那黄眼腐人道:“藤萝不知蛇灵大人到来,望大人见谅。”
那黄眼腐人摇摇首,用苗语说了一句:“速速带他们回去罢。”然后纵身又跃回了井内。
东方藤萝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难怪……原来是蛇灵带你们上来的。不过总算是归来了,速速回东方殿,用艾草蛊香浴池浸泡一炷香时间,便可完全去除这血刹雾宫里的毒素。”
弄无邪早就把我挤到一边去了,小心翼翼地扶着凤离,朝备好的马车走去。
回了东方殿,我又草草地将事情跟东方藤萝说了一遍。只是省去了我和轩辕云观的前尘转世,说是我和轩辕云观长得极为相似,许是触动了他心里哪根弦,终是没有再为难我们,让蛇灵送我们出来了。
东方藤萝告诉我们,这蛇灵是守护苗疆各个地区的守护神,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奉拜。我想起血刹雾宫里密密麻麻的蛇灵,若不是巫马玉先前有意引我们去正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不论是那些嗜血剧毒的血蛰幼虫,还是趴在迷香阁下的无数蛇灵,又或者是他口中提到的特意带我们避开的那些旱魃、狡猊和尸王。不论是其中的哪一个,我们都无法全身而退。
想起那个和凤离长得一模一样的妖冶男子,我闭上眼。身子泡在艾草蛊香浴池里,半张脸沉进去,长发就浮在淡淡熏烟的水面上。
在有着淡淡药香的浴池里,神思都不觉放松下来,口中低声念道对巫马玉最后说的那一句词:“可是旧时明月曾照我,今朝不昼不晦。”
巫马玉,轩辕云观。
千百年的孤寂等待,守着那一尊冰棺里的白骨,无悲无喜,只有前尘旧事相伴。纵然他的玄术天下无敌,甚至能操纵那么多至尊邪物,是整个南疆地狱的主人。
却也只能在百年后重逢那个女子时,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别人,眼睁睁看着她再次离开。
我想起他颓然苍凉的背影,妖冶而痛楚昭然。
手摸到一旁的衣物,刚打算起身穿衣。突然摸到衣物里不自然的一块突起,心里一丝疑惑渐起,伸手将那块突起翻了出来。
“啪——”
一块小木牌掉落在浴池边,我捡起来一看,竟然就是巫马玉身上带的那一枚写着他和轩辕云观名字的玉牌。再看边上还有一纸小笺,上面用朱砂小笔写了一行字:
“拿着这块木牌,不论是南疆还是中原的所有邪物都不敢动你。若是想再来血刹雾宫,一入宫门就会有蛇灵去接你,护你周全。”
等到我看完,那小笺仿佛有灵性一般,居然自己燃烧了起来,不消几时便化为了一滩灰烬。我微微一笑,将那块木牌收进袖里,然后披上外袍,散着长发便走出了浴阁。
苗疆的月光显得尤为冷冽清澈,打在身上仿佛都能感受到一抹清凉。我站在阁楼前的清池边,闻着这四周溢出的青草香气,微风将我未干的长发吹起,和白衣裙摆一起飞散在空中。
脑海里突然想起之前巫马玉埋在我脖颈间吸血时眼前闪过的画面——
梨花开遍的院落里,一个身穿锦袍的小男孩咬着下唇站着,我刁蛮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却只见他用一双绝美的凤眼冷冷的盯着我。然后画面迅速跳到雅致辉煌的宫殿内,我和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在嬉戏玩闹,从殿内缓缓走出一个蓝衣华袍的年轻女子,脸上洋溢着温柔静美的笑容,对身边的婢女道:“给两位皇子和酝儿拿些点心来。”婢女毕恭毕敬应道:“是,德妃娘娘。”
这是什么?!
我捂住头,感到越是深想越是有阵阵刺痛涌上来,像是谁在拿着无数根银针狠狠扎进我的头内一般。
那个身穿锦袍的凤眼男孩,和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还有一袭蓝衣华袍的年轻女子。
凤离……三皇子和四皇子……德妃……
脑袋的刺痛越来越明显,几乎让我招架不住,眼前一片花白。痛得我几乎要死死咬住下唇才能稳住身形。
这些到底是什么?!
他们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就在我觉得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凤离担心的声音:“酝溪,你怎么了?”
接着身子就被搂进一个温热的怀里,我痛得脸色惨白,气息不稳地抬头看见他那一张脸,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袍,脱口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凤离一愣:“酝溪你在说什么?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拂开他要来摸我额头的手,执意地盯着他:“我是说在来王府之前,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奇怪,连凤眼里都氤氲起了一层迷雾,黑眸越发得深邃,深深地望着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回答我,有没有?!”我觉得头异常地昏,仿佛意识在下一刻就要散去,却还是咬着下唇盯着他。
总觉得有什么被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真相就要破涌而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终于看见凤离开口说了什么,我却丝毫听不清楚,就连他的脸也逐渐模糊起来,分分合合几个再重叠成一个。我身子晃了晃,感觉眼前一黑,就倒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不知何时开始做梦,反反复复地梦到那几处场景,那个有着绝美凤眼的小男孩,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和那个蓝衣华袍的年轻女子。
梦境的最后一刻,是一个头戴绮罗玉碎的少女,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到她一幅淡然自若的模样,轻轻从那蓝衣华袍的年轻女子手中将熟睡的我接过去。那对小兄弟在身边恋恋不舍的看着我,其中一个怯怯地发问:“母妃,酝儿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
蓝衣华袍的年轻女子温婉中夹杂了一丝凄楚道:“等过些日子风头过了,本宫就将酝儿接回来。”接着又对那头戴绮罗玉碎的少女道:“酝儿就有劳画眉郡主了。”
画眉郡主摇摇头,和凤离如出一辙地不怀好意轻笑一声:“德妃娘娘还是不要给两位皇子太多希望,画眉这就将她带回洛宫了。”
洛宫?
我不解地皱着眉头,难道就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洛亲王住的那个洛宫?
洛亲王一生戎马,几乎为北暮打下了半边江山,老皇帝更甚将他纳入皇族,封了我北暮王朝第一个外姓王爷。身份显赫,手握重兵,就连老皇帝见着他也要礼让三分。
我何时去过洛宫?又和这位洛亲王有什么关系?
耳边依稀听见打更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室内一片黑暗。
不知已经是什么时辰了。
刚打算起身,突然感到被褥上压着一只手臂,我愣了愣,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看见趴在我床边睡着了的男子。
他像是累极了,像孩子一般熟睡着,能看见他白皙无暇的脸和完全不设防的神情。
凤离……
他难道就这样,一直守着我?
我伸出手,缓缓抚上他在夜色中越显白皙的脸,肤若凝脂的触感,像丝绒一般柔滑。手从他微微锁紧的眉头,一直轻轻划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削薄的红唇上。
“师父说过若是要看一个人是否快乐,就看他睡着的神情如何。”我低低地开口:“凤离,你不快乐。”
男子微微动了动,轻声开口应上:“……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他缓缓睁开那双耀眼美丽的凤眼,温柔地看着我:“酝溪,这还是你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他坐直了身子平视我,捧着我的脸,轻轻摩裟着低语,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地开口道:“回长安之后就嫁给我,好不好?”
我一愣,失措的眼神就对上他的,看见他眼里闪着坚定而执着的光芒,心都不由跳漏一拍。
手慢慢抓紧被褥,我却将头撇开,想着我们的身份和那道永远也过不去的坎,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决定全盘托出:“六爷,我是江湖中人,接近你只是为了任务,我甚至对你说过无数谎话。我是一个侩子手,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六爷,我不值得。”
他神色未变,只是带了几分无奈怅然,伸手扳正我的身子逼我直视他:“可是你杀壁如素时犹豫的神色告诉我,你心软了,你不适合当杀手。这世间谁没有一段被逼无奈的过往,我也不是那个外界看来人人称颂的睿王,我做过许多世人觉得不堪入目的事。也许日后我还会娶其他人,也许日后我会做出什么让你恨我的事。但是酝溪,这话我这一生只说这一次……”他将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胸膛上,凤眼都隐去了种种轻佻,坚定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想要一个人陪在我身边,想要她幸福快乐,想让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是第一次居然会感到这么不自信,害怕她被别人抢走,害怕她有一天突然就离开了。”他有些自嘲地微微一笑,眼里盛着的柔情几乎想让人落泪:“我爱你,酝溪。嫁给我,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心里那个地方仿佛被什么狠狠地烙过去,他眼里的小心翼翼和希冀让我鼻头一酸,眼泪就滑落下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聪明绝顶睿智冠绝的睿王殿下,城府颇深吊儿郎当的睿王殿下,他也是会露出这种小心翼翼等待答案的神色,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慌乱,却还是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一个人在那高高的宫墙里,那冰冷无情勾心斗角的皇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