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他的皇位,我完成我的任务。
仅此而已。
那些悬崖上的铮铮誓言,说不定也只是他放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生死相许的力量最为强大,风卷残云一般将我深埋在心底那些东西都给狠狠揪了起来。
可是我明明知道,他是爱不得的。
眼前的人却突然转过身来,眸中闪着捉摸不透的光芒。我来不及收回目光,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这谷底,方圆几百里内都毫无人烟。
只有我们二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我竟然觉得十分不自在。退后一步,讪笑着道:“六…六爷,外头风大,你还是先回竹楼里歇息罢。”
凤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缓缓居然露出一个苦笑来,道:“为何酝溪总想着要躲着我,难道我还会吃人不成?”
我将目光移向别处:“六爷在说什么,酝溪岂敢。”
他自嘲地摇摇头:“最有胆子的就是你了。”说完,兀自看着漫天白云悠悠的山谷上,我等了片刻,以为他不会说什么了,刚想默默退走,就听见他又道:“小的时候最喜欢去父皇给母妃修的梨园去,那儿和这还有几分像。那个时候母妃正得宠,吃的用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父皇将能给她的都给了,包括因为爱屋及乌而给我的宠爱。”他低头笑了笑:“那个时候我在宫里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日子过得好生放肆。”
“但是好景不常在,不过几年,母妃就被父皇赐死了,我的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他缓缓摇着扇,眉眼间却透着几分落寞:“整整一月,除了来送饭的嬷嬷,再也没有人进过这梨园。只有我一个人守在那儿,将那里视作我的宝地,一直守着。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宫外的小丫头。”说到这里,他淡淡地回头扫了我一眼:“那个小丫头极其刁蛮,却是那么久以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虽然她语气凶横,但我也想着终于有人来了,想要开口跟她说说话。可一张嘴这才发现,由于太长时间没有开过口,我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个小丫头很快也被人领走了,她在走前却留下一句她还会再来的。于是我就信了,一直等着,等了许久许久,她却再也没有来过。但是我却异常地想见她,于是我开始渐渐让自己变得优秀,希望能够讨得几分父皇的欢心,可以找他讨来这个人。可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得到了父皇的赏识,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他慢慢转过身来,静静盯着我:“我时常在想,找到她以后,我又该说些什么。她也许早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说对吗,酝溪。”
我觉得背脊都凉得厉害,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落寞中透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讪讪地将目光错开他的,不自在地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酝溪岂敢妄自断论。”
他像是叹了一口气:“是啊,你现在又如何能懂?”
我觉得这气氛太过低沉,扯出一个笑容来,对他道:“六爷,你瞧你脸色还苍白得紧。近日暂时是出不去了,外头那些事就先别去管了,也算是让自己好好歇息几日如何?”
凤离又仿佛恢复了之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笑道:“是啊,和酝溪二人呆在这谷底,自然是好生悠闲幸福。”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滑过我的鬓间,道:“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心里猛地被什么揪了一把,狠狠地疼了一把。我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有些狼狈道:“六爷是当今的睿王殿下,日后是要做九五之尊的人。可若是过分贪恋这世外桃源的静谧景致,岂不被世间人耻笑。”
这话说的有点重,又像是刻意在强调着什么,生怕这绻旎的空气让谁的心更加乱了分寸。
他却那么深地看着我:“酝溪,我在悬崖上就对你说过的。可为何,你始终不肯信我呢?那些话我这一辈子只会说那一次。”
我不信他:“酝溪只是一介民女,我什么都不是,又有何德何能受到六爷青睐。”
闻言,他像是有一秒没有反应过来,眯起眼睛,突然上前两步扣住我的肩,将我缓缓拉进他。薄唇轻启,连语调都带了魅惑,缓缓道:“可是在跳下来那一刻你分明说过,你陪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饶是日后是地狱火海,我也再不会放过你了。”
我浑身一抖,失神地对上他紧逼的眸子里闪着的执着。浑身都动弹不得,眼见着他缓缓靠近,眼见着他的唇齿也缠绵地覆了上来,软软的舌灵活地缠绕着我的,一起相扰起舞。力道霸道而痴缠,仿佛要将人的心一并缠绕进去般。
我却没有再躲,我早就说过,他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若是想要魅惑谁,没有几个人能够躲掉。
我的心早就被他打乱了,我知道。
从他在我面前露出那样脆弱的一面开始,从那么多真真假假的痴缠暧昧开始,从他用那样寂寞的目光抱着我开始,从他为我从忘情悬崖上跳下来开始。
忘情悬崖。
听说若是一对有情人能从忘情悬崖上跳下去,那么他们的爱情就能得以恒古不变,生生世世永恒痴缠。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信他了,他的眼神依旧那般玩世不恭,那一刻匆忙闪过的情意和不舍我却是真切看在了眼里。
我逃不掉的。
唇齿交缠间呼吸声渐渐加重,我听见凤离一声低喘,身子就被他打横抱起。朝着竹楼里走去,我倚在他胸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身都抑制不住轻轻颤抖,他却更用力地搂紧了我。
我顿了顿,还是将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听着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声。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包围在一股梨花香里,缓缓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不会后悔。
江湖儿女历来坦荡,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怕我是杀手,但也终究是个平凡人。
我逃不掉的。
甚至连一颗心都交了出去。
死生契阔篇六
夜里外头好像下起了小雨,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眼里只能看见近在咫尺的男子挂着薄汗而妖魅的脸庞。
低低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在一室春光里纠缠着,投映在纸窗上,看见两个相偎相依的影子。
…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醒了过来,感觉自己被一具温热的身子环抱着。我抬起眼,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子放下防备沉睡的模样。肤若凝脂的脸颊,甚至比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璎珞一般的薄唇微微扬起,长长的睫毛如同扇子一般轻轻抖动着。
缓缓伸出一只手,细细摩裟他的脸。从他发际,一直轻轻滑到鼻梁上,再到那两片削薄的微微扬起的唇瓣。
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要看一个人是否快乐,最真心的神情就在于他睡着时候的模样。
感觉他的睫毛意外地又清颤了颤,我收回手,淡淡道:“六爷,既然醒了,干嘛还装睡。”
凤离嘴角扬起的弧度更甚,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一双凤眼缓缓睁开,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和倦旎,懒懒道:“酝溪真是不懂风情。”
我翻了个白眼:“我可不觉得这哪里风情了。”
他笑了笑,翻身压到我上面来,头低在我耳畔边,一字一字地吐出:“那就让我来教教你。”
我翻了个白眼,刚想说:“不必了。”就感觉到他不老实的手钻进里衣来,丝绸一般的灵活手指滑过让人难以启齿的地方。我瞪着他,脸却不自觉有些红:“六爷!”
他将头埋在我脖颈间,细细地啃咬着。我不自觉发出一阵嘤咛,回过神来时窘迫得恨不得割下舌头才好。得逞的男子却像偷了腥的猫,不怀好意的凤眼微微眯着,手上也更加的放肆,整个人覆了上来。
理智一下子就被他扔去了九霄云外,他伏下身来吻着我,一面缓缓地动作着。
我只觉得浑身像被抛入了云端,时高时低,微微痛楚却又快乐。
都是他给的。
是这个睿智绝顶,魅惑俊美的男子所给的。
也只有他能给。
那几日是我加入惊鸿后过得最快乐的日子,白日里我们在草地上,懒懒地靠着,听他说一些宫里的趣事,我也会跟他将一些江湖上的事。鸟儿叽叽喳喳停在我们身侧,仿佛也在听着我们说话。谷里的清风尤其沁鼻生香,带来远处渐渐开放的花香。谷底里另一侧长满了桃树,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飘旋在空中,或者落在溪流里谴倦而下。
漫天彩云,鸟语花香。
春日来得尤为明显,还是因为漫谷轻轻起舞的蝴蝶。我一时玩心大气,在花丛里穿梭着扑蝶。他站在我身后,一袭月牙白长袍,有时也会用轻功来助我一臂之力。他眼里褪去平日那些层层的迷雾伪装,一直含笑望着我。
那是一种自由自在,真实的快乐。
我甚至抱有一丝私心,希望弄无邪可以晚一些来,让我们二人被外界逼迫得疲惫不堪的心可以休息一会。
只有彼此,这样依偎着过活着。
摇摇头,想要甩去先前脑子里的想法。何时,我竟然也有这种小女儿的情长了。
今日是凤离亲自下厨,其实也就是烤了两只蜜油野兔,金灿灿的外皮,一口咬下去,脆脆的外皮里有着细腻而香滑的肉,馋虫立即随之而来。
我又咬了一口,这才抬头看向一直略微紧张地望着我的男子,故意皱着眉头,慢慢道:“味道还有些欠缺,不过对于六爷你来说还真是不容易了。”
凤离表情有点失落,一张眼巴巴等着夸奖的俊脸垂了下去。我明知道他是在故意装模作样博得我同情,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酝溪说笑的,这兔肉外香里嫩,不信六爷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凤离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这才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我瞪着他,想了想,还是无奈地跟着笑了出来。
一个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瑞王殿下,一个是惊鸿四大护法之一的杀手断梅,居然像个孩子一样为了这些他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欢笑不已。
我想想就觉得无奈又好笑,又咬了一口兔肉,刚想将另一只递去给凤离,就听见后头风声微动,一个人已经静静落在了我们身后。
“六爷,太子有所行动了。”
太子?
我听见凤离渐渐收了之前的表情,眼底的浓雾仿佛又一次漫起,淡淡道:“他可和四哥反目成仇了?”
弄无邪颔首:“正是。在他听闻六爷你失足落崖的消息后,不久就有所动作。连夜派出了杀手去刺杀三皇子和四皇子。”
我到最后这一句才听懂了,原来凤离这么长时间一直呆在这谷底,就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他已经失足落入山崖摔死了。而这太子一直是装疯的,凤离早就看出来了,迟迟不动,就是为了引出他的狐狸尾巴。如今的四皇子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自然就可以让他们二人互相残杀,凤离也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我心里顿了顿,这个男人真是心机深不可测。居然可以一面如此云淡风轻,一面又留下无数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的计划。
太子不过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他永远都斗不过凤离的。
我还没有想完,弄无邪又一次开了口,只是这一次他的语调明显带了沉重,少年白皙的眉头也微微皱起:“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太子居然如此丧心病狂,艳鬼前日来报,说他的人连连和南疆打扮的人士在城外破庙碰头。”
艳鬼,十四宠姬之一,我很早以前第一次见到青蛇的时候,她就是在和那个叫艳鬼的艳妆女子说话。
耳边又听弄无邪接着道:“本来以为他是要借助南疆那边的势力,没想到他竟然是与东方氏族前任祭司东方流火勾结在了一起,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居然让皇城一夜之间长满了一种奇怪的红花……落地生根,并且如何锋利的刀剑都无法斩断。这种红花极其嗜血,已经有许多宫女太监被这些一夜之间疯长出来的红花活活勒死。太子已经扬言要夺得皇位,皇上被困皇城,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一切都已就绪。六爷,这就速速随我回长安了罢?”
凤离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不着痕迹朝我望了一眼,我回望过去时他又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大抵也明白他的意思。感到在这谷底自由快乐的不止我一个人,如今就要回到那烦扰众生的俗世中去,也不知未来还有什么样的路等着。
马车早已在谷前候着了,我和凤离上了车,弄无邪头戴一个斗笠,还是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轻喝一声,纵马启程。
我挑起车帘,看身后倒退的谷中风景,看这些日子我们无忧无虑相伴的竹楼也渐渐被隐藏在那一片竹林里,慢慢失了踪迹。
那些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也终究被甩在了身后,直到消失不见。
凤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将我搂进了怀里,淡淡道:“你要是舍不得,等这些事情过去,我们也可以再来这里小住几日。”
他身上的梨花香扑鼻而来,我闭上眼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他也就这样静静地搂着我。我们都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恶战,仿佛是在享受着这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片刻平静一般。
…
弄无邪的纵车技术自然没得说,不出一天我们就回到了长安。
前脚刚踏进王府,还没歇息片刻,凤离又起身准备进宫一趟,看一看那些包围皇城的嗜血红花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我和东方氏族族长东方藤萝还是有几分交情,前些日子她来长安看我,走时还留了瓶玉酿蛊给我用来对付凤离。我自然对难见的奇花异草也颇有几分研究,当下也就随着他一同往宫里去了。
红色。
刺眼的红色。
还没到宫门口,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红色,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际一般,从高高的高墙一路生长下来。宫门两侧周围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花,就像一个红色的包围网,将皇城严严实实包围在这些嗜血红花中间,就连一只老鼠都逃不出。
凤离皱了皱眉头,我琢磨了一下应该怎么进到这宫门里去,就看见凤离一踮脚尖,身子就如同羽翼一般轻盈飞起。速度极快,踏上红花后,再赶在它未放出藤蔓勒住之前,又飞身到了几尺外。如此一来,他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一头。
我咬咬牙,也效仿他的举动,几乎是屏住呼吸,以我最快的身法,几个起落后也稳稳地落在了宫墙后头。
一落地我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整个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布满了这种鲜艳的红花,整个皇城都仿佛浸在了一片熊熊火红的花海里,妖冶而诡异。
我打了个冷颤,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听不出语气的女声,幽幽道:“本族等你们多时了。”
曼珠沙华篇一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听不出语气的女声,幽幽道:“本族等你们多时了。”
这个声音化成灰我都听得出,我一转回身。果然见到眼前异族打扮的二八少女,一身麻布巫服,银罗头饰,戴着银项圈手镯。正面无表情望着我和凤离二人——
东方氏族族长,东方藤萝。
她率先开口道:“东方氏族出此逆徒,实乃本族之过。若睿王殿下信得过本族,就让本族将功抵过,助殿下一臂之力。”
凤离依旧皱着眉,看着这漫天的红花,径自问:“这是什么?”
东方藤萝上前一步,红花的光泽反射到她眼睛里,看起来就像是血红的一般,低声道:“不知殿下是否听过,长在奈何桥上的彼岸花,召唤着人的魂魄踏上黄泉路,又叫曼珠沙华。传说要用死人之血浸泡下方能养。并且这种花,还是下蛊人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