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悦地看着我:“本少爷何时沦落为马夫了?若不是为六爷纵的马,本少爷瞧都不愿瞧一眼。”
我狐疑:“你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道:“本来先前我就已经和王爷约好了,遇见刺客后他就会甩开那些人,来这个山谷和本少爷汇合。可是本少爷等了良久,迟迟等不到六爷,反倒看见你们从上头落下来了。”
我越听越不解:“你既然能将我们平安无事接下来,内力肯定不一般,为何不直接过去帮六爷,还要在这里等他?”
少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亏得六爷以前还夸你聪明,本少爷倒没瞧出来。四皇子这次是铁了心要趁这个机会拉六爷下马,一路上势必劫难重重。他既然派了第一波刺客来,后面肯定是接连不断。若不能另择他路,绕之而避其锋芒,就是有十个我也无济于事。况且本少爷跟你可不同,六爷吩咐过我的身份可是绝对不能暴露给那几个皇子们知晓。”
“哦?”我半信半疑地挑着眉:“就你这一幅文弱公子哥的样子,居然有如此之大的来头?”
“哼,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冷哼一声。
我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听了这话,便问:“那酝溪斗胆一问,这位泰山的尊姓大名了。”
这话已是有两份嘲讽的意味在里头,我是不信这样的年轻公子哥儿有何作为,恐怕是只是顶着身份上的尊贵,华而不实罢了。
谁料少年靠在窗上,看也不看我一眼,懒懒地吐出三个字,却让我整个人猛地震了震。
只听他樱唇轻启,缓缓道:“弄无邪。”
…
弄无邪!——
传闻中踏雪教上一届护法,就连如今的踏雪教教主冷凤魑亦是他当年的师弟,当年亦同为四大护法。十四岁便当上了踏雪教的四大护法之一,武功盖世。人称无邪公子,除了他名字里有无邪二字外,还因为他始终挂着这样少年心性般的无邪笑容。曾在一夜之间灭了归剑山庄满门一百三十二口,后被所谓的江湖正道们设计谋害,失足跌入悬崖杳无音讯。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
只是即便他十四岁就当上了踏雪教四大护法,这些传闻也都是在我幼年之时,算起来他现在应该二十七八了,怎么看起来就和十七岁的少年一样,唇红齿白,眉目精致。
果然是个无邪公子。
好歹也算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了,我双手一作揖,想了想还是礼道:“晚辈断梅沈酝溪见过无邪公子。”
弄无邪一脸不怀好意:“这会儿知道要遵循礼数了,方才还朝我大呼小叫的。”
我嘴角抽了抽,尽量找着理由:“还不是看无邪公子外貌甚小,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我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公子莫非是容颜不老才能保持现在这般?”
不知触了他哪根弦,弄无邪不高兴地侧回脸去,淡淡答道:“谁能做到容颜不老?只要是人,就终会老的。”
我看着他精致的眉目,想起海色曾经说过,这世上有一种魔功,练了之后可以让人容颜永远保持少年时期的模样。只是这种功夫最易反噬,稍不留神就是走火入魔,饶是费劲千辛万苦练好了,每逢月圆之日也会全身筋骨尽碎一回,痛苦难当。
这种筋脉尽碎的痛楚,可不是常人所能忍下来的。我皱了皱眉,他虽然容貌生的精致,却是一介男子,又为何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练成此功,永保容貌?
脑海里又有什么闪过,依稀记起海色也曾无意间提起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无邪公子,当时好像是爱上了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那名弟子不仅出身于江湖正派,还是一个男子。最后也就是这名弟子联合起众多武林正派,在悬崖上设计谋害了他。
我看了看眼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少年,一时之间,那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因为除去了魔教的大护法而名声大噪。不过多久就娶了掌门的小女儿,还继承了掌门之位,好不风光。
他得以娇妻在怀,儿女相伴。他却只余一张永远不变的少年容貌。
我低叹一声,记起那名弟子就是如今的华山掌门江无悔,江湖上人人传诵他如何正直潇洒,有着一代大侠风范。心里不由对那些名门正派又多厌恶了一分。
还没等我再叹几句,就听见隔壁房里一声轻呼,弄无邪募然回神,下一秒就不见了人影。我撑着身子从床上站起来,也慢腾腾地往凤离房里去了。
死生契阔篇四
微风低过。
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不知从哪扑面而来一股梨花香。再看那雅致的竹床上竟也有白纱轻幔,一抹月牙白的人影坐在里头,轻轻地咳了两声。一边的纤细少年连忙递上了手中的茶水,紧张地在一旁看着那人悠悠喝了一口。
我站在门口,想起我们在悬崖上相拥跳下来的景象,想起当时那份生死相许的真心,不觉有点尴尬,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那床上的月牙白袍人影已经发现了我,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床前的轻纱,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调笑地望过来,那张削薄的红唇轻启道:“酝溪。”
不过就这两字,我的脚步仿佛被什么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他。
弄无邪见凤离喝了口茶,又不知从哪弄来碗药,居然是清香多过药苦。见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悦地扫了我一眼,对凤离道:“六爷,先将这药喝了罢。”
谁料凤离一脸得寸进尺:“本王要酝溪喂我。”
我抽了抽嘴角,方才那抹不知所措瞬间烟消云散。不自觉翻了一个白眼,看向床上耍赖的人道:“六爷又没伤到手脚,这等小事就不需要酝溪代劳了罢?”
凤离闻言,立刻装得焉了一张俊脸,像只小猫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酝溪,我浑身都疼。”
眉头猛的跳了跳——
这个登徒子!
刚想拆穿他的谎话,就接到弄无邪投来的杀人般的眼光。我小心地咽了咽口水,在他狠毒目光的暗示下,只能道:“六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酝溪当然是不甚荣幸。”说着,缓缓挪动脚下的步子,小心翼翼从一脸寒霜的弄无邪手中将药碗接过来。舀起一勺就递过去:“六爷。”
凤离往后缩了缩:“我怕烫。”
我深吸了一口气,药碗都被捏得咯咯作响,一句“你不要得寸进尺”还没出口。就感到身边那个看起来无害的少年瞬间变得杀气重重,连忙一脸谄媚地吹了吹药,再递过去,还得赔一张笑脸道:“六爷小心。”
…
看来武功不如人,还真是处处受压迫。
凤离看起来心情大好,哪有一点病人的样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脸立刻苦了下来:“好苦!”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是六爷尝不了苦罢了,这药清香过多,哪里会苦?”
他一扬眉:“酝溪你别不信,不然你尝尝。”说完倚下身喝了一口药,我刚反应过来情况不妙,就被他一把扣住后脑勺,嘴凑过来,撬开我的牙关,舌齿并用,将那药生生渡了过来。
我双眼睁得老大,一时呛了几声。看着他悠闲放开我,笑道:“看吧,果真是苦的。”
额间青筋猛地蹦起,我一把从床上跳起来,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一连好几个你字出口,其他的话却半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看见了一旁弄无邪那双被愤恨之火狠狠燃烧的眼眸。
拜托,是他无理取闹占我便宜,你那眼神简直是要把我这个猥琐良家少男的恶妇给剐了一般。
这是什么世道啊!!
横竖也是死,我把药碗往弄无邪怀里一塞:“这里有无邪公子伺候着,酝溪还是先出去了。”说完也不敢看凤离的笑脸,一把就逃开了。
关上凤离房里的竹门,我倚在廊上大口大口呼着气。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想着凤离的举止如此怪异。
他以前也会这般逢场作戏一样地调侃我,但从来都不会真的有什么动作。
我抚了抚唇瓣,轻啐了一声。
再回头才注意到这小竹楼外的景色,竟然是一片鸟语花香的谷底。竹楼边一大片竹林,青翠的叶子随风起舞。我扶着楼梯走下去,竹林渐渐退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五彩缤纷的花丛,在青草悠悠的绿地上越发显得鲜艳欲滴。草地旁有一条小溪流,清澈见底的溪水,一直蜿蜒向前盘行,居然是将整片谷底包围起来的。
美,实在是美不胜收。
我一时着了迷,看着这一片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谷底。饶是以前听闻过的江南美景也不过如此才是,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居然不怕生地落在了我的肩头,我侧过头去,正好看见它侧过头来,仿佛在好奇地打量我一般。
此景此刻,就连我一直被杀戮喧嚣着的内心都不由自主柔软下来。
我笑着伸手逗弄了一下它,看见它咯咯叫了一声,然后小心地伸出嘴来轻啄了我一下,见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又轻啄了一下我的脸。
我一时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地逗弄着它。又玩儿了一阵,听见竹楼那边的房门吱吱声,回过去,正好看见凤离倚楼而立,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望着我出着神。
我不解地看着他,走近两步,将手中的小鸟递到他面前,笑道:“六爷你看,这通人性的小东西。”
凤离还在出着神,缓缓地抬起手来,却不是抚摸那只小鸟,而是轻轻落在了我的脸上摩裟着。
我感觉脸上一烧,想退后两步,就被他扣住一只手腕动弹不得。忍不住拧眉不解地看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六爷!”
他瞬间回了神一样浑身一怔,就放开了我的手腕,又勾起一抹寻常的笑容来:“没想到酝溪居然还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我将小鸟递过去:“你瞧它多机灵。”
小鸟见到凤离,立刻巴结地凑过去,用嘴轻轻地啄着他的脸。我看见凤离笑了笑,将小鸟接过来逗弄,心里却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方才,是将我认作谁了么。
晚膳的时辰不久就到了,弄无邪不知从哪弄来几只野鸡,在炉子上烤得滋滋作响。香味自八尺外就可以闻得到,惹得我和凤离都不禁嘴馋。
果然烤鸡端了上来,就是直直地放在凤离眼前。我的眼前只有一只盘子,而盘子里只有一根鸡爪…
士可忍孰不可忍!
我一把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江湖上的辈分了,怒气腾腾指着弄无邪道:“弄无邪,你这也太偏心了吧?!!六爷有一整只鸡,我这里就只有一只鸡爪!!!”
凤离在一旁忍俊不禁,弄无邪倒是悠然自得:“我这野鸡是为六爷打来的,你好歹也是江湖中人,有手有脚武功也不差,要吃自己去打呀。”
“你!!”
我气冲冲地坐到一边,拿起那根鸡爪,把它想象成弄无邪,狠狠地咬了起来。
凤离见我被气得七窍生烟,笑眯眯地递来一盘鸡肉:“酝溪可别生气了,皱着脸多不好看。”
弄无邪立马接过话来:“她本来就长得不好看。”
双拳猛的握紧——
这个弄无邪!!!等本姑娘练成了绝世武功,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了!!!
死生契阔篇五
在这谷底仿佛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已经在这呆了三天。连我都不禁疑惑着急起来,这若是凤离在这样的要紧关头迟迟不回京,谁料再回去时又是怎样一副光景,毕竟四皇子不会坐以待毙。势必会趁凤离消失这段时日大刀阔斧地转移他的权利,况且在他看来,凤离不是上哪儿去游玩了,而是落入崖底生死不明。
凤离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悠然模样,我拧着眉,问他:“六爷,酝溪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在这种时刻,你在这世外桃源悠然闲度,也不惧那宫里会发生何等变故?”
凤离喝着弄无邪不知从哪弄来的竹叶茶,慢条斯理放下茶盏,道:“酝溪先莫急,只静待佳音便可。”
静待佳音?
我越发迷惑不解,还想再问,凤离已经起身推门朝竹楼外走去。我想了想,还是三步做两步跟了上去。
还没跟进,就听见凤离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悠悠开口说了一句——
“你先回去。”
弄无邪嘴里叼着草,双臂枕着头靠在树干上,一只脚还悬在空中荡啊荡,听见凤离说的话,吐出嘴里的草,扬眉道:“六爷你失足坠崖的消息已经传回了长安,相信不过多久他就会有所行动了。”
凤离还有点虚弱,轻咳了两声,一张苍白的脸更显得无暇。月白长袍松松散散披着,被风一吹露出大半领口,弄无邪扫了一眼他如玉的胸膛,脸有点微微红,不自在地撇过一边。又道:“六爷你就先好好休息,怎么说这跳崖之事也太乱来了。长安那边的事就先交给我,勿须操心。这些日子六爷你就在这好好休息,等时机一到,我便会来接您。”
凤离露出一个微笑,点头道:“交给你的事,我历来放心。还有,记得去邻边镇上买几套女子穿的衣衫来。”
弄无邪闻言,有些不悦地瞧了他身后的我一眼,点头应道:“是……”顿了顿:“不过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又不是什么深闺小姐,就她事多。”
我一听这话就不干了:“我说弄无邪你也太偏心了吧,六爷的换洗衣裳早早就准备好了,还都是他喜欢的月白锦袍。我就一件粗布麻衫,好歹还有男女之分不是!”
弄无邪切了一声:“本少爷给你准备了一套就很对得起你了,还这么唧唧歪歪的。六爷是睿王殿下,千金之体,你又是谁啊你?”
好一个千金之体,我冷笑:“看不出来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无邪公子,还挺会阿谀奉承嘛。”
“我阿谀奉承?!”弄无邪一只脚曲起膝盖踏上树干,哼一声:“那些高官皇子们各个养尊处优,都是群酒囊饭袋。除了六爷,还有哪个能入得了本少爷的法眼!”
我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喜欢六爷吧?”
“酝溪。”凤离见我们越说越离谱,皱着眉不悦地打断我,又对弄无邪道:“无邪,你也别老想着和酝溪斗嘴了。速去速回,你还要尽快赶回长安。”
弄无邪不知为何脸有点红,从树上跳下来,乖乖应了一声。还不忘瞪我一眼,才飞身朝谷外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回来了,凤离交代了几句,他居然意外地安静听着,最后又给凤离捎了好些东西回来,这才匆匆忙忙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我捉摸着他起先那个神情,再看前头迎风而立的俊美男子,不禁暗暗咂舌。
这个大名鼎鼎的无邪公子,不会真的喜欢凤离吧?
不管是不是,凤离这个人还真是深不可测,越是和他相处就越觉得恐怖。仿佛什么事情都被他握在手心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有的棋子都是有条不紊地落在他想要落在的地方。十四宠姬各个身份难测百里挑一,还有身边一直死守的系狨,如今居然连十年前赫赫有名的无邪公子都甘心为他所用。
还有他安插在惊鸿里的人。
我想起魍魉给我布下的任务,拖到今日都还没有起色,被种种事情耽搁了手脚。
清风扶过,草地上一片碧绿色的涟漪缓缓滑过,一直蔓延到清澈溪流的尽头。
这日子,也不知不觉到了春日。
而不过一个冬日过去,就连我这种从小被冠上了杀人工具的杀手,都差点迷失在他那一双黑玉如墨一般的凤眼里。
他魅惑的,不过是人心而已。
可是我和他,终究也只能到这个份上了。
他是我的雇主,我是受命来接近他的杀手。我们各取所需,彼此间也只能有利益相关罢了。
他要他的皇位,我完成我的任务。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