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再过不久就要立春了罢。
…
子时方过,月幕低斜,静静打在一片杏花疏影的景致上。
马车正徐徐出了长安城,我看着面色惨白的苏红翎,和一旁静静凝视着她的凤离,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化解这马车里低沉的气氛。
葵姬遵循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理论。整个身子无骨一般缩在凤离怀里,把玩着他胸前垂下的长发。
马车里依旧是四人,只是多了一个双目紧闭没有知觉的苏红翎,少了一个系狨。
好像是系狨正忙于审问刺杀老皇帝的刺客一事,无法脱身,凤离便没有带他。带上了我和葵姬二人,匆匆下了江南。
我瞧着车帘外急速后退的景色,只感觉这次马车要比上次加速许多,却意外地不颠不簸。纵马的车夫我从未见过,斗笠压的很低,只能露出一张薄如璎珞的红唇。
要么就是骑术过人,要么就是内力深厚。
我想着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赶,今日一天也着实经历不少事,光是看见老皇帝在眼前,要克制住不去杀他,就已经废了我好大的力了。
眼皮渐渐磕了下来,迷迷糊糊感觉身上盖上了一条薄被,也不知是谁,睡意就已经漫天袭来。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我睁了睁眼,最先跃入眼里的是小葵那双怯生生的大眼。动了动,感觉头枕在一个温热的怀里,铺天盖地的梨花香让我全身变得僵硬。
这个怀抱……莫非……
果然抬头一看,正好对上凤离那双带着笑意的凤眼。他修长的手指暧昧地划过我的唇边:“酝溪可真是睡着了也不安生呢。”
我一震,连忙从他怀里爬起来,看了一眼将头羞得撇向另一边的小葵,再瞪着懒懒靠在车上的凤离,道:“我怎么睡到你怀里去了?”
凤离毫不自知,伸手亲昵地替我拢了拢衣领,手指摩裟着我的下巴,不怀好意道:“这半夜里酝溪许是畏寒,睡得迷迷糊糊就往我怀里钻,脸还一直软软地蹭着。”他挑逗地舔了舔唇瓣:“那个时候的酝溪可真是诱人。”
我敢保证手里剑已经滑到了袖口,我死死地瞪着眼前毫不知廉耻的俊美男子。
天地良心!
要控制住不杀他,就和不杀老皇帝一样难!
小葵见我剑拔弩张的模样,连忙转移话题:“已经快到金陵城了吧。”
我一愣,这么快,就听见车外的马夫颇为悦耳的声音响起:“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
“从子时到现在,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会如此之快?”我不敢置信。
小葵比我还不敢置信:“酝溪姐姐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大怒:“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毫无知觉地睡上一天一夜都不知道!”
凤离低笑:“若是被下了药自然就会不知了。你先前一直往我怀里钻,惹得还在我怀里的那人不悦,随手下了点药,没想到居然让你睡了一天一夜。抱得我手都僵了。”
闻言,我还是忍不住瞪了一脸迷惑的小葵一眼。
又回想凤离方才说的话,有点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难道他……就这样一直抱着我一天一夜?
凤离猜出我的心思,笑道:“那自然了,连夜里你都还独占着。”
我翻了个白眼,想着夜里葵姬气的牙痒痒的样子,不由有点好笑。眼角瞥到那个呼吸依旧微不可闻的人儿脸上,顿了顿:“她病情有没有恶化?”
凤离收了表情,懒懒地靠在车沿上:“好歹也是留魂丹,撑到金陵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心里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一股怪异来。
留魂丹……
好耳熟的名字。
阎王要谁三更死,留魂待到五更活。
依稀记得有一回江尚香去偷大内的宝物时被重伤,回来时已近奄奄一息,就是被此留魂丹所救。
听湖盈盈说过,这世间能制出留魂丹的不出三人。她自己不说,还有鬼医和玉面神医二人。
而且此药极为金贵,万两千金都难换。不仅要用天山顶上的合欢树种子为引,还要聚集七种剧毒和七种灵药,结合天时地利人和,放在蛊虫里喂养四十四天方才成形。
凤离究竟是出了什么,才让金陵慕容家和玉面神医如此相助。
我打了一个寒颤,他这人为了皇位什么都做得出来。
总不至于拿我这条命去换给慕容胤阳报仇罢?
死生契阔篇一
江南。慕容府。
我守在门外,看来来往往进出的婢女,心里百味交杂。
又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看见慕容胤阳冰冷依旧的脸和慕容云星稍稍错愕的神情,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尤其是——
“我为什么要收了她?”烟如意用袖子半遮面,站在苏红翎门外面对众人,眼睛却冷冷地钉在我身上:“我收一个不会武功的江南名妓进翡翠楼,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慕容伴月看着她:“她擅用琵琶,谁都知道翡翠楼凭借白绫轻舞功和夺命音魂在江湖占据一席之地,恐怕没有比红翎仙子更好的人选了。”
烟如意想了想:“收了她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闻言,我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从我刚才一坐在这里开始,烟如意那钉子一般的眼神就没从我身上撤下去过,此刻眼底寒光闪闪,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没有什么好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很默契地放在了我这里,慕容伴月开口:“什么条件?”
果然见烟如意纤纤玉指指向我:“告诉我当年是谁让你来的。”
慕容云星的脸霎时就白了,我头痛地揉揉眉心,陷入了比之前烟如意追杀我时更两难的境地。若是不说吧,这苏红翎没有着落,烟如意也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我。说了吧,供出慕容云星,要是烟如意把慕容云星给怎么样了,她那也算是为姐报仇,但我就惨了。
一方面是翡翠楼,一方面是慕容府。
我鼓着腮帮子,狠狠瞪着慕容胤阳,眼里示意着他来解决。
慕容胤阳面如冰霜,冷冷道:“如戏已经死了两年了,她不希望你始终被仇恨所绊。若是你执意不肯,那就将这苏红翎留在慕容府罢。”
烟如意气的眼睛都红了:“慕容胤阳!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凭什么姐姐就要无缘无故被杀,我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你这话说出口,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姐姐!!”她话锋一转,说出来的话带了狠厉:“还是说这幕后凶手,和你慕容府脱不了干系?你才会三番四次地阻碍我知道真相!”
我看场面一片混乱,头痛得不行,不自觉往慕容云星那边望去。她虽看似柔柔弱弱站在慕容伴月身后,但眸中无一丝害怕或内疚之意。
这个女子才是最不简单的那个。
就在此时,我身后的门被一把打开,一名温文儒雅的男子走出来,道:“她基本上已无大碍,只需好好调养,静待伤口愈合便可。”
我一拱手:“多谢玉面神医。”
玉面神医景络摇摇头:“我倒也没做什么,幸亏之前睿王爷给她喂了留魂丹,又供血相助。不然纵使我有回天之力,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我顿了顿,他这个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这留魂丹不是他给的?
那是谁?
凤离也随他一并走了出来,脸上微微有些苍白。再仔细看他白皙手腕上有一抹刚愈合的伤口,看来玉面神医用了最危险但也是效果最好的方法,让凤离运了血给苏红翎。
我无奈,上前两步扶住他。
他在里面好像也听见了外面在说什么,眸中似有流光飞舞,抬眼看向烟如意,轻启双唇道:“烟楼主,不知你可还记得这个?”说罢,手一扬,一抹白光朝烟如意飞去。
我定睛一看,大抵是一封小笺。
烟如意动手拆了,竟然脸色大变,不可置信道:“居然……居然有这等事。”
凤离轻笑:“如此看来,烟楼主是同意收苏红翎入翡翠楼了?”
“自然。”烟如意沉了眉眼抬头:“如意先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我会照你所说,将她带回翡翠楼,改名洛神,收作近侍。”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弄得二丈摸不着头脑,烟如意什么条件都没提,居然还毕恭毕敬地答应了。若说是因为凤离睿王身份的缘故,她刚开始就不会拒绝才是。
那封小笺里写了什么,她一看居然就态度大变判若两人。
“那就麻烦烟楼主了。”凤离悠然点头,他刚运完血给苏红翎,像是一阵头晕目眩袭来,整个人的力道都往我身上倒。
慕容胤阳见状便道:“睿王爷先去歇息罢。碧兮,送睿王爷回房。”
一碧衣女子应道,引了我扶着凤离回了房。
“烟如意为何要帮你?”我扶了凤离在床上坐下,不解问。
凤离抬头懒懒瞧了我一眼:“烟如意是踏雪教的人。”
我一愣,烟如意好歹也是堂堂翡翠楼楼主,怎么会是踏雪教的人?再者说了:“就算她是踏雪教的人,这和她帮你又有和关联?”那踏雪教教主冷凤魑性子古怪,阴晴不定,犯不着会去帮一个朝廷中人。
凤离头都未抬:“谁说是帮我了?你可还记得苏红翎的身世?”
身世?
我想了想,突然一顿,苏红翎既然是苏红以和江南的女儿。
江南?
踏雪教上一代四大护法之一。就连如今的冷凤魑也是当年的四大护法,这么说来倒也有几分可能。
凤离依旧坐在床上,月光静静投下来,越发显得他那一张脸苍白无比,我想了想,还是道:“六爷,这时辰也不早了。供血救人可大可小,你还是好好歇息罢。”
他轻笑一声:“莫非酝溪这是在关心我不成?”
我懒得和他拌嘴,只得道:“是关心。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待回了王府,你的两位侧妃和一干侍妾,还有系狨将军不非将我扒了皮不可。”
凤离抬起眼,刚想说什么,我就感到门外投射出来一个黑影。警觉地回头,喝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颇为悦耳的声音,低沉道:“六爷,宫里恐怕有变故。还是速速回长安才是。”
是那个马夫。
我皱起眉,听凤离懒懒答了一句,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移至门口我才发现,看来必定是个内力深厚的人。
凤离挑起嘴角,由小葵搀着,去和慕容胤阳打了一声招呼,连夜启程回了长安。
我心念着他还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这人间天堂的江南不过呆了一日,来回几乎都耗在了马车上。
“不过六爷,若是四皇子知道你此次出行。为了掩人耳目必定不会大张旗鼓,若是趁这个时候派人来刺杀你,成功的几率可比在王府里高多了。”我看着眼前悠然自得的男子,忍不住开口道。
葵姬妖娆地缩在凤离怀里,闻言抬头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凤离倒是惬意一笑,靠在马车上,缓缓抬起手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瞧那洒下的清冷月色,笑道:“酝溪果真是冰雪聪明,这四哥的棋子还未落下,就已经被你猜出了七八分。”
我愣了愣,猛然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撩开车帘往外一看,果然见满地银白月光下的静谧夜色里透露着杀气,几道黑影裹着浓浓杀气,又迅速隐藏在黑暗中。
“这些……是杀手?”
这还真是好事没一件能说准,坏事倒一说即中。
葵姬从凤离怀里坐起身,低声道了句:“乌鸦嘴。”又转过头去看向车帘外,眸中杀气四溢:“不过这些人想要动王爷,未免还早了一百年。”
马车又徐徐行驶了一段时间,待到一座阴暗的竹林边,突然感到整个马车猛烈一震,马嘶带了危险意味地长鸣着。感觉整个马车突然向边上猛地翻去,重重倒向一边。
也就在那一刹那,从马车里飞快地掠出三道影子。
那些刺客显然是早有准备,我们身形还未站稳,就感到从四下闪来一道道横溢决绝的杀气,直直往面门扑来。
我横握匕首挡下一击,退后几步,蹲下身子横扫一腿,将那那几个黑人绊倒,袖中刺菱百出,霎时将他们刺成刺猬。
这厢还没喘过气,又是几道黑影扑来。葵姬指甲闪过寒光,快得让人摸不清速度,那几个黑影人就已经惨叫着倒了下去。我暗自庆幸这些黑衣人是挑了晚上来偷袭,配合着葵姬放出的毒镖,匕首寒光闪闪,又是一批黑衣人倒下。
他们却像杀也杀不完一样,这一批倒下,又是一批迅速涌上来。
因为凤离在身边,葵姬用毒不敢太造次,出手间难免有所限制。只见两个黑衣人惨叫着刚倒下,一个黑影就已经无声无息潜到了她的身后,以飞快的速度从地上跃起,长剑直指她的眉心。说时迟那时快,凤离一个冷眸,只来得及看见他抬了手,身形就已经到了那名黑衣人身后,手中折扇渐渐滴下血来,黑衣人就已经轰然倒下。
月夜,仿佛黑不见底一般,只余一抹诡异的月光,低低地打在这一片杀气重重的竹林边。
“六爷,他们人数太多了。这样下去就算杀光了,我们也会累死。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牵制住他们。”我将眼前黑衣人一脚踢开,匕首已经往他脖子上抹去。血溅在一旁的地上,越发显得鲜红刺眼。
葵姬看了一眼周围,附和道:“往竹林走,那边树影绰绰,可以限制他们几分。好扭转敌在暗我在明的劣势!”
此言一出,周围的黑衣人却突然如潮水一般密密麻麻退回了竹林。凤离刚放下折扇,突然眯眼沉声道:“糟糕!他们要放箭!”
我猛地转头往竹林看去,果然见到漆黑的林内一道道闪着诡异银色的尖锐光芒,正寒光闪闪地对准了我们。匕首横在胸前,咬牙道:“那边有一块巨大石块,我们躲到那后头去,可以挡下几分!”
我脚下一转,跟在凤离身后,施展轻功往那大石块后头躲去。
落地还没站稳,就感到不知从哪扑来几道黑影,想必是蛰伏在这里已久。速度比方才那些黑衣人还要快,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猛地朝石块边的凤离扑去。
葵姬防备不及,一抹勾爪将她隔开两步,那剑就已经到了凤离眼睛之间——
我不自觉屏了呼吸,却见白光一闪,那几个黑衣人的动作就被硬生生定格在了原地。一抹白绫像连环串一样穿过他们的胸膛,鲜红的血募地喷到了一旁的大石块上。
我诧异望去,见凤离依旧保持方才那个姿势未动,甚至眉眼都未抬一下,袖中一抹白绫优雅而出,不偏不倚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连我都不得不叹一声,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居然有如此好功夫!
四周已经铺天盖地射来了箭,密密麻麻如同下雨一般密集,箭前端还带着不自然的蓝色,分明是淬过毒的。我眯了眯眼,看来这些四皇子这次是下了狠心要除去凤离了。
一时之间,箭雨将石块四周全都射的一丝间隙都不留。若不是我们躲在了这石块后头,恐怕再强的轻功都无法躲避这百步穿杨的气势。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过去,竹林里却意外地安静下来。没有黑衣人跃出,也不再放毒箭。我皱着眉,小心地将头探出去看了看,直觉道这四周安静得不同寻常。
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等待着什么?!
我猛地一顿,眼角余光就已经瞥到东方日出的暖黄色光芒缓缓透过一旁的山林,细细的光线若隐若现地投射到这一片肃杀的大地上。
日出?!!!
糟糕!!我募然回身去看站在凤离身侧的葵姬,果然见那双杀气凌厉的眸子缓缓沉淀下来,仿佛毒蛇一般的眼神也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