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吧,哀家从慈宁宫派出个人来,也让皇上从内务府调出些人手,琏着宁嫔和敬嫔一起,大家一块查,不就不怕出什么纰漏了么!”
宫正司还不行,偏要扯出一个敬嫔来。
这章佳口阿敏可一向是唯慈宁宫马首是瞻 太皇太后什么意思,她便照着做,从没有过违背。众人看在眼里,面上却又不好说什么,早有荣贵人怏怏不乐地起身,告了退。
其他妃嫔,便接连而去。
佟佳口仙蕊在跪安的时候,曾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景宁一眼。
景宁当然没错过,转眸一笑,似云淡风轻,目光相触的刹那,却有无数利刃倒戈,凌厉而来,让人不寒而粟。
盘查不过是在两日之后 果然办得雷厉风行。
初九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空气中飘着的风依然是寒的,吸入肺,彻骨的凉。
景宁与敬嫔章佳口阿敏相携,琏同慈宁官的瑛华嬷嬷,宫正司的周司正,尚服局的郑司衣,带着内务府的宫婢奴才,声势浩大,一并去了东西六宫。
自她入这宫门,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如今领教了, 亏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倒是敬嫔,素日里战战兢兢惯了,偶一掌权,便按捺不住地兴奋,趾高气扬,全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
索性太皇太后在临行前,嘱咐她好生听自己的话,一切以她为主,否则,真不知会不会坏了事。
浩浩荡荡一行人,首先去的就是长春宫。
搜查别人,先要从自己开始。进了承禧殿,景宁坐在那梨花木敞椅上,也不看众人,只喝着茶,待她们里里外外将寝殿内翻了个朝天,才放下茶盏。
“阿敏姐姐,如何?”
来查她,本就是应景的,翻得越乱,越显得公允。章佳口阿敏陪着笑,倒也真没查出些什么。那些皇上和太皇太后赏赐的东西都被她一一码放在檀木箱子里,丝毫不乱;旁的,亦没什么特别值钱的器物,倒是那茶具和膳具十分精致,不是凡品。
“宁妹妹,接下来,从哪儿走?”
景宁略微沉吟,轻声道:“还是从惠姐姐那儿走吧,排除一个,便少一个人跟着担惊受怕;只是在绥寿殿需安生着点儿,切不可惊扰了小皇子。”
语毕,众宫人即刻领旨。
其实,她早已有了目标,却为了以示公允,不得不从西六宫一一开始查。
想这么大的一座宫,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宫人们哪个不贪,多拿的,少拿的,总有人会狼狈为奸,峥一只眼闭一只眼。景宁领着内务府和宫正司的人去了,惊慌失措的,求情告饶的,故作镇定的,众生百态,倒是让她看了个遍。
章佳口阿敏眼前一亮 却是没想到这宫闱里边儿,官婢和奴才们也藏了这么些猫腻,故作训斥,实则想来个顺手车羊。可景宁不是个浑水摸鱼的人,更不想因小失大。干脆得过且过。
捉贼拿脏:
她是来查巫蛊娃娃的 不是来炒家的:
况且总要给东西六官的妃嫔和官人们 留足脸面。日后, 也好让她们承她的情。
去延禧宫的路,不好走。一路上残雪堆积,坑坑洼洼的。身后跟着一应宫人,又不好坐轿子。景宁走惯路,不甚在意;倒是阿敏蹬着一双花盆底儿,一步一趔趄,由婢子好生扶着,走得也极费事。
到怀恩殿外,刚好是申时两刻。
众人都有些悻悻,早没了先前的摩拳擦掌。概因这儿是最后一处了,若是乘兴而来,结果拿不到任何纰漏, 可就只能败兴而归。
进了院子,早有婢子恭候。
景宁脱掉身上紫貂裘鹤氅,脸儿微红,眼里含笑,朝着寝殿内的佟佳仙蕊敛身揖礼。
尔后 有各宫人上前行礼:
“奴婢拜见纯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仙蕊扶起景宁和阿敏,朝着她们身后的人一并道:“瑛嬷嬷免礼,周司正和郑司衣免礼!”
瑛华是官里的老人儿了,经验老到,眉眼高低也甚会拿捏,不待景宁开口,先上前一步,恭敬地道:“纯妃娘娘容禀,奴婢等跟随宁主子和敬嫔王子,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口谕,前来搜查,还望娘娘允个方便。”
仙蕊抬眸,未看瑛华,也不看一旁的周尔清和郑玉,目光只落在景宁的脸上。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子,不同颜色,不同面目,却是一般的心思。
“这是自然,为太皇太后解忧,本宫义不容辞,各位请吧!”
“那就多些娘娘了。”
一人一句,她笑,她也笑:
一个眸含挑衅,一个笑得从容。
仙蕊知她是有备而来,却有恃无恐,料定她会失望而归;景宁则是眸光深深,眼底含了一丝丝笃定的笑意。
佟佳口仙蕊在这儿官里头,地位仅次于钮祜禄口东珠。承乾宫那边儿是早就查过的,景宁当时就下了死命,翻查搜索,一律不准手下留情。结果,将承乾宫翻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事后,章佳口阿敏偷偷问她,这么一点面子不给,钮祜禄皇贵妃不会怀恨在心么?
景宁不语,只笑笑。
给了面子,可就保不住里子……翻了,搞得人仰马翻才好,这样承乾宫自然就没了嫌疑。钮祜禄皇贵妃不但不会恨她,反而会感激她。
就这样,有了在承乾宫的经验,此刻即使没有景宁的嘱咐,宫人们早已驾轻就熟, 没人会下轻手。
——偌大的寝殿内,那层层叠叠的格子架被一并拉开,屏风除了,榻上的被褥锦衾被拖到地上,檀香木柜子、梨花木箱子…… 只要是能装东西,统统被倒着反过来;从上至下,从内到外,小巧至将奁,简单如铜架,都被人一一经了手。
仙蕊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这帮人来势如此凶猛。眼拿着这寝殿被翻得底朝天,直气得险些破了功,差一点就没维持住素日里淳厚懒言的形象。
宫人们翻的时候,景宁没上手,直到郑司衣满头大汗地揪着一块素纹暗彩的料子,走过来,她才懒懒地抬了眼。
“宁主子,就是这个!”
景宁似很震惊,特地凑近了,细细观瞧,最后,还不忘问一句:“郑司衣可确定?”
“奴婢绝对不会看错!”
郑玉说得信誓旦旦。仙蕊却走过来,蹙着眉,一脸不解:“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料子,郑司衣这是做什么?”
景宁也不理她,径自将料子收在袖管里,小心翼翼,仿佛拿着什么珍宝;回眸,朝着周典正示意道:
“尔清,可以去请太皇太后了。”
想要定佟佳口仙蕊的罪,单靠这区区一块市料,当然不够;她的局,可是早在最开始就布下了,只等着旁人往里钻,一步一步,牵引诱导,缺了哪一个,都不能够称之为完整。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太皇太后,图佳公主,宣贵人博尔济吉特,兆雅,都到了;甚至,还有一同住在延禧宫的常在姜珥。
众人落了座,单等她细细道来。
景宁却不慌}忙,只轻轻击了击掌;
片刻不到,就从寝殿外,走进了一个人来。
助澜
窗外,又下起了雪。
厚重的帘子被撩开,一阵冷风呼啸,打着旋儿地将外头漫天的雪屑卷进来,沁寒刺骨。地上的雪已经盈尺厚,堆积在门口,将朱红的门槛都染成了斑斑驳驳的白。
进来那人,穿的是一身墨绿色宫婢装。
端庄的花盆底儿旗鞋,一步一步,缓缓地从阴翳的垂花门外走进来,迎着殿内摇曳灯盏,一张脸甚是清秀。
佟佳口仙蕊正跪在地上,等了个把个时辰,此时,膝盖以下麻木得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再咬。
可她习惯了维持那懒言敦厚的性情,再难忍,也会忍着;因料定了那宁嫔查不出什么,就算其他妃嫔落井下石,总有太皇太后心明眼亮。只要忍过这一段,往后,便是各凭本事,走着瞻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身后那渐行渐近的女子,竟是给她送来了一道催命符:
“奴婢拜见太皇太后,拜见各位主子。”
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仙蕊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如坠冰窖。
“尔芳……”
此刻, 不仅是佟佳口仙蕊就连坐在花梨木敞椅上的图佳亦是一震,隐在绣花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她惊愕地瞪着那婢子,整个人都懵了。
尔芳低着头,也不看旁人,只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女子,模样周正,倒是有几分面熟。
“你是哪个宫的……”
尔芳敛了敛身,再拜,“回禀太皇太后,奴婢是怀巴殿近侍宫婢,卫氏尔芳。”
在场诸人,除了图佳公主,皆是宫里头的妃嫔,哪个不是深谙这后宫之道。看眼下这光景,大抵是要来一出大义灭亲了。于是,纷纷将看热闹一般的目光投向这宫婢身上,但见她从容镇定,脸上无表情,眼底亦无表情,仿佛一切于已无关。
这时太皇太后看向景宁。
景宁不动声色,朝身侧的郑玉微微示意,郑玉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布料,一并递给了瑛华,再由瑛华转呈给了太皇太后。
“这是……”
暗彩绸缎,触手是温的,软的,却不润。不像宫里头的料子,可以轻薄如蝉翼,腻滑盈手;亦可绸光可鉴,堪比金玉。
“启禀太皇太后,这块料子,该是从宫外流入官里来的,并非尚服局所有。”说话的是郑玉, 尚服局的司衣,正六品的女官。
尚服局掌管后官服用采章之数,一应布料,皆有尚服局女史登记造册,从局里派送给东西六宫的料子,每一匹都有详细记录。而宫外流入的就不同了,芜芜杂杂的,难以查核到十分精细。各官妃嫔惯赁好东西,哪里肯动外头的凡品,倒是有些个婢子,不守规矩,将官外的东西带进来,躲过了尚服局和宫正司嬷嬷的眼睛,却净做些个见不得人的物件。譬如,那诅咒人的射偶人。
这邓玉是宫中的老人儿,一向深得赫舍里皇后青睐,说话极有分量。太皇太后闻言,目光不由得落在手中那巫蛊娃娃上。
——原带着的银针早被拔去,娃娃身上的衣裳也被扒得散乱,内里露出稻草肚肠来,破破烂烂,倒是腰间系着的素纹暗彩的缎带,虽被磨出了线头,却还算周正。
可等定晴一看,这缎带,不就和手中的这块,是同一种料子么……
这时,宫正司司正周尔清适时地道:“太皇太后容禀,奴婢等与宁贵嫔查看那巫蛊娃娃的时候,发现,娃娃腰上丝带,并非官里所有。几经搜查,不想,单从纯妃娘娘的寝殿,搜出了……”
她的话没说完,却是再清楚不过。
太皇太后顿时沉下了脸,一甩手,将那料子仍在仙蕊身前,似十分失望,又有三分的难以置信。
“蕊儿,你可有什么话说?”
佟佳口仙蕊并没开口,许是一向懒言惯了,此刻就算被责问,亦没露出太多情绪。众人冷哏瞧着,却见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同跪在地上的卫氏口尔芳。
“尔芳,你是本宫身边最贴心的丫头,或许今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一时糊涂……本官,不会怪你……”
珠润脸庞,温着一抹浅淡,如脂般温醇;
明明是救衍威胁的话,从那喉中发出,却宛若杏花春雨,丝丝入耳,迷诱股惑出了牵动人心的体贴和宽容。
宫外的料子……亏这些人想得出来。偌大的一座官殿,八百烟娇,成千的官婢奴才,布料开销极大,从哪儿还找不到一块市?就如那官缎,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就算损失一块,尚服局的人再精明,也断查不出来,何必要从宫外找?既然找了, 还要留下证据,难道是生怕不被别人发现么?
仙蕊太了解身边这婢子,外冷内热,向来是个软弱可欺的王儿。倘若没了她的帮衬,凭那块料子,就想定她的罪?她仙蕊在官里头几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事儿……
周尔清和郑玉面面相觑,都听出这话中有话,却无一人敢去接口。
唯有景宁轻笑不语,只走上前,将地上那素纹暗彩的绸缎捡了,然后,轻轻交到了低垂着臻首的婢子手上。
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微不可知地捏了她一下——
“尔芳,纯妃娘娘是有这个本事,可你最了解你家主子,你觉得,她会帮你么……”
“尔芳,若是你家娘娘知晓今日你与我见面了,那偌大的怀恩殿,往后可还会容你?”
“树大,好乘凉。尔芳,你总要为你自己,为你妹妹,留条后路……”
轻声细气的话,犹言在耳。
尔芳蓦地抬首,正撞见景宁闪烁如星的眸光。
“尔芳,这儿虽然是怀恩殿,却有太皇太后为你做主,且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与太皇太后说出来吧。”章佳口阿敏温着声音,低低地催促
她是怕了这宁嫔了,眼看着人证就要临阵倒戈,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要知道若真被这纯妃脱了身去,往后,可就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阿敏心上着急,猛朝着景宁使眼色。景宁却恍若未闻一般,却是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右侧的瑛华。
瑛华早前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属意,细节脉络,摸得门清,又见景宁点头,知道该她上场了,于是,即刻走将过去,一句一句,审得极是干脆:
“老奴且问你,具要老实交代,若有半句虚言,可不轻饶!”
尔芳颔首,又拜:“奴婢知道。”
瑛华点点头,用眼神指了指她手里的绸缎,“这布料,是从何处得来?”
“是纯妃娘娘让奴婢从官外找回来的。”
“作何用?”
尔芳犹豫了一下,微微咬唇,声如蛀蚋:“奴婢 起初不知。后来,奴婢亲眼看见……看见娘娘用那布料扎了一对巫蛊娃娃……”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一片哗然。
众人群情激奋,有幸灾,有乐祸,有唏嘘,也有嗟叹,斥责的斥责,暗骂的暗骂,谁都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仙蕊,唇角微不可知地句起了一抹冷笑。
瑛华还算镇定,轻咳了两声,等妃嫔们安静了,才又道:“那巫蛊娃娃,可是你放到承乾官的?”
尔芳没直接回答,却沉声道出了一件事情来:
“是……公主与娘娘说,太皇太后可能怀疑是钮祜禄皇贵妃所为……才让奴婢将那娃娃径自送到了承乾官去……”
话毕,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还未等太皇太后开言,图佳腿一软,慌不择路地跪在了地上,“皇额娘,是佳儿糊涂,可佳儿也是听宣贵人说的……”
她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景宁也没料到这图佳公主是这么个不经事的人,转眸看了一眼佟佳,仙蕊,竟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在意料之中。
太皇太后甚是了解这位公主,叹了口气,也不忙着责备,反而将视线转到兆雅身上。
这宣贵人倒是十分镇定,明媚娇颜,几分靓丽,己分无辜。待行了礼,才轻声道来:
“太皇太后容禀,是贱妾多事,那日去了宁姐姐那儿,一时好奇,便问起了。后来,与姑母闲话,可能是被听到了些端倪。不成想,姑母竟透给了纯妃娘娘……”
这颠倒黑白的手段,她比起佟佳口仙蕊来自是逊色得多,可尚且能够自回其说。本来么,嚼舌虽不光彩,却并非不能容,毕竟,这官里边儿若是少了空穴来风,缺了捕风捉影,便就如一潭死水了。
太皇太后有些泄气,凤眸从在场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蹙了眉,怒其不争地呵斥:
“依哀家看,都是在官里头过安生日子过腻歪了,什么都敢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往后,哪个再敢造谣生事,寝殿就要不要呆了,都到那北五所清净去!”
众人见太皇太后动了气,纷纷起身,谢罪。
“太皇太后息怒。”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将目光重新落到仙蕊身上。
本是针对她设的一出捉贼拿脏,众人这么一搅和,她倒好,竟成了那看戏的人。
“蕊儿,是以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仙蕊这时才抬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醇和善,哪有半分被拆穿识破的慌张模样。
“太皇太后,臣妾……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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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怀恩殿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官婢来拾掇了,一并顺手车羊的,拿走了不少精致器具。太皇太后也懒得管,遣散了在场各妃嫔,便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