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顶也是金的吗?”南月兰生听不出泫冉讥她,定定看向顶上。远看她以为是木的,近了却看不出木质来,黑黝黝泛冷光。
“虽然不是金的,却用了珍贵的乌铁。不但乌铁顶,还有乌铁网,四面一拉,头上一罩,刀剑不入,再也不怕刺客来犯。”泫冉说道。
“乌铁和金啊。”怪不得呢。
“你要是向往,让三哥送你一程。我想他会很喜欢你问他的宝车,说不定因此你就入了他的眼。”以为南月兰生说哪个贵重,泫冉越发不耐烦,“走吧,你应该很心急了。”
南月兰生这下听出泫冉的冷嘲意味,可也不想解释什么,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终于来到喧闹的中心。
那是很大的圆形场地,让金火盆照得通明。半场有一群赤膀阔腰的武士正成双角斗,摔得尘扬泥翻,吆喝连连。另半场则有一群舞姬翩翩,纱衣透红兜,白裙卷藕腿,香气缭乱,动作生媚。乐者二三十人,生箫吹笙擂鼓,为舞姿供上节奏韵律。观赏者们的席位坐北朝南人字排开,共十二席,几乎每席都有穿着贵气的男子。他们个个身后站着数名蓝衣黑裤的卫士,笔直不动,神情严峻。
突然一曲舞毕,舞姬们不是退场,而是入席,纷纷坐在男子们身边,或为他们添酒,或为他们取食,或干脆倒入怀中去,任他们无礼搓揉触抚,还能喘笑哼吟,面无娇羞色。一时间,旖旎风光无限。
南月兰生皱眉看着,一紧张,数到有两张空席。一张大概属泫冉,还有一张——
“冉弟,你又乱跑,可知错过尤物?若你在,六弟未必能那么容易得了去,可惜可惜!”正席坐着的男子最年长,三十开外,蓄短胡,肤白貌正,冠上一枚黄金龙珠显尊贵地位,但不比别人正经多少,对怀中舞姬上下其手。
“哦,三哥说说,比什么?”泫冉的声音玩世不恭起来,身形无意中挡住南月兰生,那男子看不到她。
“让尤物贴身藏了北海珍珠,猜颗数,最接近的人就享用初夜。”那男子垂诞欲滴的语气,“六弟对这种玩法向来得心应手,冉弟你也是,你二人一双眼看女人就跟她们没穿衣服一样。”
这是被抓进魔窟了?一帮色魔!南月兰生听那男子肆无忌惮说话,众人有色的哄笑,不禁鸡皮疙瘩乱冒。
泫冉哈哈大笑,“确实是我拿手的。六弟在何处?我与他再猜一回,不然我不服。”
另一男子笑声,“晚啦,六弟美人抱怀,进他的大帐已有一刻。”
声音又换人,“五哥,才一刻而已,未必啊未必。那小美人初承雨露,但有怜香惜玉的心,都不能冒进。”
笑声此起彼伏,被称五哥的那人呸道,“怜香惜玉的是我们几个,六弟就算了,我看那美人能活着出来就该庆幸。”
有人高喊,“六哥,六哥,冉哥说不服,让你出来呢!你要是没吃下肚,再比一次,让我们心服口服。”
南月兰生身体发僵。尤物。小美人。假道姑贞宛苦苦等来的,就是这群视女子为玩物的男人吗?她不同情,但觉愚蠢之极。美貌也许是上天给的好东西,没脑子用却只有薄命了。
泫冉走开去,让南月兰生处在光下,人声顿息。原来他不是特意为她挡着,不到时候而已。
静也不过一瞬,簿都尉上前,大声交待任务,“奉三殿下五殿下之命,将庵中的女客带来了。”
三殿下就是留小胡子坐正席的那位,只看南月兰生一眼就专心吃怀里舞姬的豆腐,“若是平常也还将就,偏偏今日见了美极的姑子,此女分外不显眼。老五,你要喜欢,你吃了吧。”
五殿下有些微发福,身材也不高,相貌不俊不丑,但他是皇族,就有挑嘴的权力,“看着四肢僵直,一张脸刻板无趣,不如舞姬风情可爱,我不要。”
长相平凡就是福,南月兰生吁口气。
“三哥,五哥,这位小娘子长得无趣但身份却有趣得紧,不能吃但能陪着玩,也挺好嘛。”坐回这群人中的泫冉,再开口却是祸害她。
本来这些殿下没一个有真善意,除了他们自己,所有人都是猎物。
第22章 狼君
“冉哥,她的身份如何有趣?”坐于泫冉下首的年轻人问道。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坐着还比别人高出一头,相当挺拔。
“让她告诉你。”泫冉咬过一粒舞姬送来的葡萄,十分惬意得享受对方的温柔。周身流风拈花气,哪里还有耀眼夺目的光华。
年轻人瞧向南月兰生道,“小娘子出身有何特别,能让我堂兄说出有趣二字?”
南月兰生对大荣国的国情仍处于道听途说阶段,但大概能知道三殿下五殿下,还有正享受美人恩排行第六的那位,应该都是皇子。泫冉是东平王之子,最高的年轻人叫他堂哥,又居于下首位,可能是其他王爷的儿子。泫冉对面还有一位袍上有龙纹的青年,气息霸冷,桌上放弓。再往下的席间人穿着虽贵气,却不再有龙纹,多半属世家子弟。她也来不及一一细看,因年轻人又问第二遍了。
“本殿下问你话,你怎一字不吭?”出身皇家,常对家族以外的人不耐烦。
“胜弟莫恼,这姑娘说话讲规矩,问她两句回你一句。等着,下面她就吭出字来了。”泫冉笑声刺耳,一眼不看南月兰生。他说什么来着?晾着他们,她就是自讨苦吃。看来她学不乖。
“两句回一句?”首席三殿下正眼观起南月兰生,“说得我都好奇了,哪儿来这么大胆的娘子?难道本殿也要说上两句话,才能得她一句回应么?”
胖嘟嘟的五殿下来浇油,“说起来,这姑娘站得跟竹竿一样笔直,膝盖不打弯的。”
道道目光如箭,射在南月兰生身上却引不起她半点惊惧,开口淡定,“小女子南月兰生,十多年长在外,今日刚到帝都,来为故去的母亲守陵。这晚暂宿梨冷庵,人生地不熟,自然也不认得各位君子,当不知者不罪。”
胜殿下神情愕然,立时问,“南月氏竟还有女儿么?莫非系旁支?”
南月氏女儿特殊,兰生早有感觉,但看到这些殿下的目光纷纷转为诧异,她原本不以为然的心思也暗生好奇。南月氏的女儿又如何?
“胜弟,这位可不是出自旁支,而是大国师之长女呢。”等那女子自己说,要到天亮了。泫冉想,自己做件善事吧。
正席上的小胡子殿下推开了舞姬,直起身来认真无比打量着南月兰生。五殿下双手撑着几面,整个身体往前凑。
胜殿下更是干脆走到场中,啧啧有声,“听说有女子冒名南月氏骗了沙洲太守三百金,莫非就是你?好大的胆子,跑到帝都来行骗。你说你人生地不熟不认得我们,那我就跟你说一说这席上的人。”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怪不得人人当她骗子。
高帅哥双手抱拳,从正席开始报身份,“我三哥,当今皇上和淑妃娘娘之子。我五哥,皇上和贤妃娘娘之子。冉堂哥,皇上胞弟东平王之子。冉堂哥对面是我亲哥泫赛,我叫泫胜,西平王是我兄弟二人的亲爹。下席我不说了,总之父辈最小的官也是从一品。”
南月兰生视线不东拐西瞥,仗着父辈耀武扬威的家伙们不值一看,而正前方的几位在目力范围之内,无法排除出去。
泫冉又凉声凑热闹,“胜弟恐怕白费口舌,你说她冒充,她还当我们借名。要不是我说这里该有人知道她,她已让她身后那小子教训我一顿了。”
五皇子嘻嘻笑道,“这小娘子冒不冒充且不论,冉弟向来叫美人们眼馋,今日吃鳖令哥哥我心中痛快得很。”
泫冉回笑,“她又不是美人,何须我展魅力与她瞧?”转而对三皇子道,“三哥年长些,能否证实她所言真假?”
三皇子用食指摸着嘴上胡髭,半晌才答,“众人皆知国师府四千金,今日不提,我可真要忘干净了。”
泫胜欸道,“听三哥的意思,国师府长千金竟不是南月金薇?”
“不错,国师与妾生了一女,这事让尚未生养的大夫人十分不悦,闹到太后那里。我朝一向重嫡,虽不成明文法例,却有正妻三年无出,才能与妾生子的传统定俗。太后立刻示下南月府老夫人,生长女的消息就秘而未宣,因此知道的人并不多。一年后大夫人生下南月金薇,因天生异象,又有三位大术师一齐占出天女转世之卦,人人自然奉之为南月大小姐。后来南月玉蕊出生,再出奇卦,那位庶出的长女就彻底悄声无息了。我也就听母妃早年说起过一回,对了——”三皇子沉吟之后笑出两声。
五皇子追问,“什么对了?”
“我虽只是听说的,却知我们其中可能真有人认得出那位南月小姐来。”三皇子道。
“谁?快让他来认人!”泫胜在众殿下中年纪最轻,急冲冲的性子。
三皇子笑眯了眼,“胜弟别急,暂卖个关子,我们先请南月小姐落座,横竖真的假的都跑不了。冉弟说得对,有她陪伴今夜会更好玩些。”遂吩咐簿都尉带人到他的邻座空席。
刚才既然没能跑掉,如今当然骑虎难下,南月兰生感觉自己被押入一群狼中,坐也随时要跳起来的警惕着。
等她落座,三皇子将半场武士们喝下,又对大家道,“南月小姐说我们是君子,我们总要好好表现。她既然不爱说话,我们也别强逼,顺其自然罢。”
道好的起伏高低声。
南月兰生懒得看,坐在软垫子上,垂眸不抬头。
“三哥,角斗没意思,歌舞也不过如此,玩击鼓传球如何?”声音属于五皇子,语调带着歪腻,“球传到谁手里,就得当众来个助兴的玩事。抚琴,吟歌,怎么着都成。话说这里在座的,有谁没个一两手好本事?冉弟弹得一手好筝,若不用此法,平日哪里听得到。”
泫冉笑,“五哥口不对心,上回我弹的时候,是谁睡着了?”
五皇子不好意思,笑声发干,“此一时彼一时,而且冉弟爱高山流水调,我却爱热闹的。”
三皇子道,“五弟这主意却不错,比干巴巴坐着强。”
他一开口,有人端鼓,有人拿槌,慌不迭备好了。
第23章 二虎
明月千里,银霜沉金雾,添密了梨林外的奢靡气息。
南月兰生静坐着,听鼓声顿停,手中凭空出现一只布球。球上绣着摇头摆尾的一双麒麟,祥云瑞气绕身,可爱如意。这是她料到的一种必然结果,却实在不喜欢被这些人如此嚣张的“宰割”,也不喜欢这些人自说自话将她归为陪伴。她抬起头来,眸中灿星瞬间息黯,神色不动。
泫胜拍手,“这球停得妙,哥哥们能沉住气,我却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南月氏长女好奇得紧。趁此机会,让我看看她的本事。”
“胜弟难道想让她帮你算一卦,明日上山能否打到虎?”五皇子哈哈道。
“老虎留给我哥对付,但我倒真想打只狐狸送与母妃做雪袍。”泫胜是个孝子,除母亲之外的女人却没有地位,待南月兰生老大不客气,“南月大小姐,算算我的运气如何?”
“南月金薇才是大小姐。”泫冉从林子出来后就拒之千里的态度,即便目光再落在南月兰生面上,一点日暖的温度也无,“哪怕这位姑娘说得都是真的,仍不能改变人们习惯多年的认知,更何况不过庶出。”
虽然在场的两位皇子都非皇后所出,但皇族的嫡庶优劣在大荣朝运用不了。已故的皇后无子,皇帝并未再立皇后。他共有四位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皆已成年,九皇子不满十岁。也就是说,大荣没有所谓的嫡皇子。而皇帝迄今还不立太子,正因为除了九皇子的生母是宫女,三位皇子的母妃地位和家族力量相当,立谁都恐怕另两位不服。
然而皇子们不用嫡庶之分,不代表其他贵族不用,更不代表臣下不用。今日出来围猎的东平王之子泫冉,西平王之子泫赛和泫胜都是正妃所出,将来不是继承王位就是封侯,地位尊崇。还有南月兰生完全没工夫闲看的六席高官之子,不但是嫡子,还是嫡长子,如此才能与众殿下们同场较猎。
所以泫冉以嫡庶贬低南月兰生,得到在座者每一位的同感。
“我来帝都只为大夫人守陵。”叽叽喳喳,真是吵死了,一个个喜欢指手画脚,却都睁眼瞎,看不到她穿着孝服吗?只是她怀疑,连道姑都成为他们的娱乐,大概也不会把守孝之礼看得很重。
三皇子冷笑,“国师夫人身故不满两个月,被赶出去的妾室就带着女儿回来了,真是孝感动天。所以胆子大到暗示我们不懂事,非要拽着守孝的人陪同着耍玩。好一张不动声色却藏了刀子的嘴,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小心,本殿下一不高兴,就割了你的舌头,却看谁敢说三道四!”将她那句短话解析透彻,劈头盖脸扔了回来。
南月兰生垂眸。自己已经尽量少说,不过暗地顶一句,也是因为与古人唯唯诺诺的尊卑观念不同,忍不住犀利。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让对方撂下狠话。同时发觉,大国师这座靠山在皇权面前不牢靠。
“南月小姐,别倔着了,这么下去我好脾气都要上火。你算卦也好,看面相也好,拿些南月氏的本事出来,这回就算过一关。”五皇子嬉皮笑脸。
“没错,就说我打不打得到狐狸。说准了,我帮你宣扬,你和你娘在帝都立足也容易,否则——”一声哼,泫胜傲昂着头,眯眼看人。
“我唱歌。”南月兰生眼帘收上,凤眸斜细飞起,微微一笑,“算不算?”
她有一个优点,能迅速适应生存环境,靠学生时代打多份不同的工练出来的。这些人是大荣朝的最高贵族,不能用对抗和力争平等的心态,要见机行事。
“唱歌?”泫胜没想到。
“哦——就我所知,你四位姐妹贵若公主,自幼学习且精通诗词和琴棋书画,倒没有能歌的。”三皇子盯住南月兰生,发现她笑起来十分娇美,而且容貌也并非那么平凡。
人美,凡事都占些优势,这是千年不变的道。
泫冉抿着金杯沿,悄然抬眼,对南月兰生唱歌的提议也是充满兴味。南月氏那对双嫡姐妹花如神女一般高高在上,南月萍南月莎亦受贵族子弟追捧而成了云端仙女,这位南月之女却要来个当众唱歌,让他感觉仙女神女从天落地要尝人间烟火似的。
南月兰生语调柔伏,“并非诗词歌赋中的歌艺,唱着乐的歌谣而已。”
“与人诚之,人与你诚。唱吧,若能搏众人一乐,小姐便能继续守陵去。”让南月兰生一笑就心软的三皇子不禁脱口允诺。
南月兰生回头对无果道,“一人唱没意思,拿出你的家伙来和一和。”
无果往腰后一掏,手中就有了一副半臂长,沉湖翠的竹板。样式跟天津快板差不多,两头穿洞,一条指粗的铁链拴系,稍动便发出啪啪响声,清脆促短,适合打拍子。
泫胜看着这竹板新鲜,但也不以为然,悠悠喝口酒。
这时,南月兰生一本正经站起来,字正腔圆开唱——(括号中为无果快板)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啪啪——啪,啪啪——啪啪?)
跑得快,跑得快,(啪——啪,啪啪啪?)
一只没有耳朵,(啪——啪啪啪啪啪?)
一只没有眼睛,(啪啪啪啪——啪啪?)
真奇怪,真奇怪。(啪——,啪啪????)
唱完,一鞠躬,神情仍一本正经,她坐下了,和完全跟不上节拍却面色毫不尴尬的无果,共同处于一片诡异的寂静,照样坦然。
片刻之后——
噗!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