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就在道道田埂的尽头,一眼全览。土地虽看似贫冷,但各家各户挂年灯贴红联,喜气洋洋。院落里,老人们眯眼晒太阳,孩子放鞭炮玩耍,女人们男人们赶制年节的腌食和干货。这是农村难得的闲时,却让人感觉还是忙里偷闲,但多少有些惬意。
兰生的来到,引起人人注目,从各家矮篱笆里好奇看出来,神情友善。
“小姐找人?渴了?还是收冬粮?”一个年轻的媳妇抓篱笆上笑眯眯探头接待。
“我找管宏。”兰生也友善。
小媳妇扯嗓子一喊,“宏叔,有人找你——”
兰生还以为管宏住小媳妇对门,谁知紧接着这一嗓子,“宏叔有人找你”这句话就让不知谁,声声地传下去了,听起来就跟空谷回音似的。
小媳妇往一条小路指指,示意兰生跟着回声去。无果耳力好,在前头追声,兰生后头逛走。
不多时迎面来了个红脸矮汉,看到无果没反应,看到兰生表情就很复杂,变了又变,最后哈哈一笑,抱拳上前道声女师。他就是上回兰生指点煞气,心服口服求教茅厕方位的那家工头,大名管宏。
兰生将他变化的神色看进眼里,开口只问候,“管头儿别来无恙?”
“挺好。”管宏心思也复杂着呢,不多话。
“容我跟你讨碗水喝。”换了别人见管宏冷热参杂,可能要端架子往回走,但兰生沉得住气。她手头人脉就一两根,不厚着脸皮怎么过这关?
管宏见兰生这么说,也只能带两人去家里。一进门叫自家婆子烧水招待客人,不请到屋里坐,就在院里小方桌边加两把圆凳。
“屋里有老人在歇觉,女师将就。”他径自坐下,将桌上半碗黄汤一气喝下。
兰生打量管家。正舍夯土屋三间,左面一间砖造房,右面一间木造房。房屋前都铺了丈宽的砖,扫得干干净净。屋顶上摆着五六个箩筛,晒着半蔫的萝卜青菜。窗上贴了喜庆剪纸,砖房走出能干媳妇。这是个简陋却温馨的小家,没有半件无用的家什。她闻茶香而稳坐,对来上茶的妇人微笑谢过。
妇人回笑,静静回正屋去了。
“家有贤妻,管头儿好福气。”兰生要捧碗喝茶。
“烫。”管宏自己却再倒一碗酒,问无果,“小哥,来一碗?”
无果摇头。他随小姐出门时,从不喝酒。师父说,酒劲虽能让剑式更具威力,却很容易脱缰。
“女师上回带了个遮面小厮,这回带了个苦面少郎,下回又带个什么人?”大概是主场的缘故,管宏哼笑带讽,终于要说真话了,“女师,还是女商,本不关我事,别再找上我就行。”
“无果,帮我敬管头儿一碗酒陪不是。我对工造着实有兴趣,却不得其门而入,这才编了一个好用的身份,只为能到工地上看两眼。管头儿,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无恶意。”兰生不是不想喝,却真得没酒量,这么大的海碗必晕。
无果倒满酒碗,碰碰管宏的碗,一气喝干。
管宏鼓腮吐口气,仰脖,碗空,“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并非我不讲人情,哪怕你充山中修行的女师,你也的确帮了我和兄弟们,让我们把活顺利做完了。可是——唉——你怎么就得罪了……”
“长风造看来是真神通广大,我以为出城它就管不到,没成想你已经得了消息。”兰生手掌一摊,“画像拿来瞧瞧,我好奇得要命,到底画得有多像,让我过街人人喊打。”
第90章 死羊
画得其实不怎么像。脸盘太大,浮夸云鬓,但那双刁俏的丹凤眼,连兰生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恶质精华都在这双眼里了。
兰生看罢,收画像进自己袖子,见管宏瞪瞧她,就道,“一个成了亲的大男人收着姑娘家的画像,我怕嫂子伤心呢。”
管宏没好气,“少胡说八道,瞪你是告诉你,麻烦事别找我!画像你拿就拿了,横竖我见过你。”
“我看出来了。”兰生笑,眼中狡黠,“可我不找你找谁?帝都没人帮我造这宅子,也没人情可讲,但你却是欠了我一回。如你所说,要不是我,你和那班兄弟没活干了,过不了这个舒服年。”她不良善的,不白帮的,忍气是为了更好的出气。
“姑娘真要讨人情?”管宏面露难色。
片刻,兰生眯眼,“讨了会怎样?”
“我带兄弟们帮你干完庆云坊这摊,半边大荣今后就没咱们工造这碗饭吃了。长风造有十万众,遍布北面郡县,难以从他们眼皮底下偷活做。就算接了鸡毛蒜皮的小活儿,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开罪势力大的,日后可能带着你发达的人,何苦来哉。姑娘如今不就犯难了吗?而且,这才刚开始而已。”管宏有为难,但心地不错,透露出兰生不知道的事来。
“还有什么?”兰生这时反应可一点不缓慢了。
“祭白羊。”管宏道。
“什么?”兰生没听懂。
“长风造惩罚不听话的家伙,最厉害的手段叫做祭白羊。白羊,就是指不懂规矩的傻羊,也就是你。拿你当祭品正规守道,不要说庆云坊那块地绝对造不起房子,还有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踏入这一行了。祭过之后,那叫死羊。”又下一碗酒,肚子跟酒缸似的海量。
死羊?兰生突然笑了出来,弯着腰。双臂叠在大腿上,脸冲着地,呵呵不停。她这是扮猪不成反类羊,还必须死翘翘?她脑门上贴着找死两个字?人人来欺。
她抬袖擦笑泪,然后问管宏,“怎么祭白羊法?”
管宏却说不知道,“我三年前在这儿落户的,还没见长风造祭过,只听说祭过的人再怎么有手艺,再怎么有能耐。一祭之后永远别想混出头。还听说祭法各有不同。结果就一个。交不出工赔大钱,身败名裂。”
“请教管头儿,我该如何做才可能避免让人祭羊呢?”听上去有些吓人,古代交通不便。通讯不捷,她还是很怀疑长风造的势力有夸大其辞的可能,不过她如今在帝都,今日又处处碰壁,不好一意孤行。
“简单。回了鲁老爷,备下厚礼给长风造的人赔不是。只要姑娘愿意,我愿从中牵个线,长风造红大麻子与我交情不错,平时也多关照我活计。”管宏宁可这么还兰生人情。
兰生沉吟半晌。“行有行规,我也知鲁老爷出价低了,却是因为初来乍到才保本接来做。管头儿要是能为我安排与长风造的人见面谈,也好。”红大麻子,是对鲁老爷开五百两的人?
管宏终于咧开嘴。“就怕姑娘认死理,既然是明白人,那就最好不过。正好,明日晌午约他东城老牛酒栈吃饭,你也来。”爽快就把会面的日子定了。
兰生也爽快,道声好,起身就走。
管宏也不送,目视两人离开。
“帮帮那姑娘。”他媳妇走出来,在屋里听得分明。
“不是我不帮,兄弟个个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帮了,他们一大家子还要不要吃饭?”管宏倒酒两碗,给他媳妇一碗,“你别操这个心了,明日我尽量劝和。那姑娘十分聪慧,看眼色也不错,应该能成。”
“女子干这行,我可头回见,不知怎么,佩服得很。瞧她挺文弱的姑娘家,年纪又轻,肯定是不容易的。而且上回听你说起来,多亏她才保住了那份工,做人要知恩图报。”管宏媳妇长得比丈夫高大,长手长脚的,相貌不突出,心却是美人。
管宏未必妻管严,却对老婆大人挺尊重,说声知道了。
兰生回了城,在南月府前庭遇到大队人马,原来撞上了从玄清观回来的天女圣女妹妹,还是大国师这老爹亲自去接的。不但南月涯在,南月萍南月莎也在,一边挽一个姐,亲热说着话,往廊道走去。
兰生下车,距离不远,却感觉和那些家里人隔开了一个洋。他们往南,她往北,截然相反的方向。几乎没有半丝犹豫,她转身要回北院。
“兰生。”正对着她的南月涯不可能任大女儿轻忽自己,声音很严厉,“见了我连爹都不叫,前阵子的礼数白学了?”
他一出声教训,引得左右前后那群要进正堂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兰生也不看那群人,但以明亮的目光与南月涯远远对视,喊声爹,没啥感情起伏。
南月涯却不满意,“金薇玉蕊劳苦功高,为国为民斋素祁福五日,如今回家来,还带了客人,我已吩咐在叶园办酒,因此你不必回北院,一道同我们过去。”
叶园是南月府待客的园子,冬日没什么景,却有一间方正的花榭堂。堂上铺古席,脱鞋上座,可观赏歌舞音乐。像南月这般的高门大贵,当然和别家名门一样,养着能歌善舞的女姬和吹弹奏拉的乐人。不过,兰生一次还未见过家中似模似样摆宴待客的场面,心思一转,乖乖渡海跨洋,加入众人之中。她需要补充蛋白质,想来宴席上有大鱼大肉。
“兰生姐姐这身风尘仆仆的,上哪儿去了?”南月萍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做人还是糟糕,“倒似比爹爹和我们还忙?”
兰生不语,光这么瞧着南月萍。
南月萍沉不住气,芙蓉面落冷,“瞧什么?谁不知你一双凤眼最刁钻,有不痛快就说出来。”
南月涯正吩咐管事到里头请老夫人和三位如夫人,因此没注意到女儿们这边起火。而金薇冷清清漠视,南月莎一直都是兔子耳朵的静态,只有玉蕊皱了眉要来劝,还被她亲姐拉住。
“没什么,只是在想瑶镇那会儿路见不平的姑娘上哪儿去了?”对陌生人都能拔刀相助的人,对自家姐姐却尖酸刻薄。
南月萍一怔,好不容易舌头打过弯,“不懂你什么意思!明明就是嫉妒我比你强。东海明月的结合又如何?连街边普通的小贩还不如,他们至少自食其力,你却靠家里人养着,嫁又没人要。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娘托媒婆给你找夫家呢。可怜哦,至今都没回音,就你那八字——”
“走了。”金薇突然开口,从两人之间走过去。
南月萍对金薇这个姐姐还是有些忌惮的,对兰生白了一眼,转头就换成笑脸,勾着金薇的手臂亲亲热热一道。
虽然早知道邬梅对她的婚事抱有很大期望,兰生乍听南月萍这么说,还是小小吃惊了一下。毕竟她娘一字未提及过,让她有种被瞒在鼓里的愤然。是不是要到成亲当天,她才会知道丈夫是谁?
生在这个家里,她多少明白婚事不由己,也觉得不用那么在乎。说实在的,到哪座府邸不是这么过日子,总有办法给自己找出路。只是这事让南月萍告诉她,让她感到一丝丝不妥。她那个亲妈,不会把自己便宜清仓,给谁当小妾什么的?
她虽不介意,但小妾翻身或出走的仗比发妻的休书仗要难打,赢要斗,输要卖,人牙子手里再脱身那肯定得见血了,让她这个来自和平年代的人情何以堪?
兰生落在一群人尾后,低头兀自想得天马行空,对天女圣女带回来的客人完全忘了好奇,对自己顺水推舟送的人情惹得麻烦抛却脑后。她其实和玉蕊有一拼,那个时不时突然袭击的迟钝,以后会让很多人磨牙。
进了叶园,南乐涯的朗笑声将兰生震回神。
“刚听管事报,我还不信,明日过生辰应该忙得马不停蹄的人怎会来我家中讨酒吃?谁知,竟是不假。”
一人回笑,如云出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久未探望,眼看快过年了,再不来岂非不尊不孝?想着两位妹妹今日回城,家里一定摆宴洗尘,我就来凑个热闹,免得先生和师娘们还特地招待我一回。”
兰生感觉那道道太阳金光,心想这顿饭的蛋白质不好消化了。
南月萍“蹦”上去,笑得柔声娇气,“冉哥哥,真是许久不见,自从担了城将,就不见你在宫里走动。”
兰生还以为南月萍就对安鹄撒娇呢,敢情对泫冉也这样,而且更往“萌”态发展。不过,这位估计没戏,再怎么家里受宠,改变不了庶出身份,攀不上东平王妃的那张儿媳候选名单。
泫冉笑道,“没办法,守城要站岗,不能随便离位的。倒是要恭喜萍妹,听说你展能通物,又为明月流增光扬名了。朝廷封赏下来了吗?”
真像兄妹俩。
第91章 伶俐
但南月萍声音小女儿扭捏,叫哥哥别样情怀,“谢谢冉哥哥,封赏要等开年了。”
“这么迟?罢了,过几日你去我府上,我开库送你一件宝贝就是,随你指。”有钱公子讨姑娘家喜欢,因为这种像丢得便宜大方。
“真的?”南月萍显然吃这套,“明天我就去,你过生辰我要礼物。”
“萍儿,别对冉殿下无礼。明日是他庆生,你去可以,但别淘气,让主人尴尬。”与对兰生的态度不同,南月涯虽是对南月萍肃面,却也明示了父爱。
“无妨,就当贺礼和年礼一道给了。”泫冉也是宠溺的语气。
兰生有点奇怪。为啥呢?这南月萍在她面前就很招嫌弃,在别人面前就成香饽饽了,莫非是自己的人品问题?虽然她人品没品,但内心深处的三观还是很正的啊。
“冉殿下,我给你介绍位客人。”南月涯变相同意女儿去庆宴要礼物,“这位剑士姓柳名夏,乃是昆仑宇大宗师亲传弟子,也是江湖盛名的四季剑之一。”
泫冉哦一声,有些惊讶,“一剑飞柳絮,千色盛夏开。景仰景仰!”
大荣江湖除了天玄道,其他宗派和朝廷并非完全处于油水不调的关系,因为一本国书《易经》,彼此相渗相透。就拿钦天监所掌持的繁京派来说,它与南云海的关系密切,护卫多是从侠宗出来的高手。而明月流与圣医谷向来亲善友好,弟子出师前多跟着玉蕊,玉蕊看病,圣医谷治病。
泫冉之所以惊讶,因南北云海侠宗虽擅武技,但与昆仑剑宗比起来,还是相差不少的。昆仑各套剑法独特独创,收徒条件极苛刻,天才剑客辈出,要么默然数年。但凡出山者皆震动江湖。两年前的四季剑侠再度让沉寂的昆仑宗名天下撼,即便是皇贵的他也耳熟能详。
兰生但闻一个不同的男声,沉敛却不羁。
“四季已换,别年不同,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人群各就各位,她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南月涯身边两位年轻男子,就连她这个多媒体时代过来的,见识过各式美男的人也不由暗自赞叹。
泫冉俊亮如阿波罗神。五官魅力都十足灿烂光华。所到之处。只要他愿意,可以耀眼无比,绝对不让任何人忽略过去,天生皇族的优越和贵美。
柳夏却又是另一种了。乍眼朴尘。眉眼锋锐,不容人轻浮靠近,细看相貌却也无可挑剔。魄力不遑,笑过江湖的放扬即便再敛都不能去尽。站直,衣扬,腰间无剑似有剑,心中有侠似无侠,浸润世外却染墨世俗的莲魂。
兰生眼睛过了下帅哥瘾,心湖平静。但咕哝一声耳熟。
无果道,“小姐,他是——”
“别说,这么无聊的时候,让我先猜一会儿。”兰生摆手。谁呢?有点深夜的风打摆子的嗖嗖冷感啊!
她才这么感觉。那位夏天耍剑的高手瞥来一眼。恶狠狠滴,一眼!不像景少东家病熬的白眼,更像满怀仇怨,让她打劫过。
大荣男一般过二十五就蓄胡,她不反感,但也不喜欢,自觉迄今见过的帅伙没几个,而且见过肯定不能忘。所以,这位难道又是从前的兰生招惹来的?她偏科偏脑的人,别叫她想恩怨情仇啊。
算了,管他是谁,和她自己没半毛钱的关系就行。她现在要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宰上羊汤卖羊肉,羊毛都制了毡子。
正好,老夫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