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窗,震慑里面温暖的明光。
奇异的是,风进不去。明明帆窗高升,北风的嘶吼那么令人战栗,已经扑到窗口,却似撞上坚实的岩石,拍碎了只能四散奔逃,躲进溅起的水花中,明光耀映下,化作无数星灰,竟成了美景。
不过,这并非是兰生的天能,而是建造船屋时考虑了湖上北风太烈,对于门窗的方位颇讲究了一番,能避免北风直入,春夏的风却受喜爱,让屋子冬暖夏凉。这种建筑避免出现穿堂风的开口,再基于地理位置和风向,利用屋内屋外气压的不同,导风临窗变向,算是建筑设计中的简单运用。
其实,知识能够创造的奇迹一点不会比天能少,兰生如此坚信。但身为能者的一员,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既然不能逃开风族的血脉传承,也就不能再对其他能者视若无睹。光说跟自己无关,实在有点自欺欺人。她是能者,她两个妹妹都是能者,投奔她的,悄悄隐身在府里的,关键时候为她舍命的,已不容她蒙起双眼装不知道。
大巫的木卷,她曾以为有什么秘诀,能够呼风唤雨,能够超越一切,虽然没有全情投入,但也因为这种好奇心,花了不少时间来解密。结果,在她命运重大转折的前夜,木卷居然自己裂成两半,轴心里藏着一个古老的羊皮卷。
兰生看过一遍,就让香儿去了玲珑水榭请人。从对天能的漫不经心,到对五行能者的守护感动于心,似乎历经很久,但能者的出路却从很早开始就困扰她,直到最近才隐隐有了想法。而羊皮卷上的话,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如今,她即将离开王府,府里的能者们会失去庇护,显然不能再拖延了。
“兰王妃大劫难消,这时急找我们,莫非想通了么?“门外,三人的袍子让狂风吹得啪啪响,但他们一进门,连一片衣角都不掀了。遥空先以为是兰生的风能,但看她安坐的样子又实在不像。能者若施展力量,近到这样的距离,是瞒不过他的,哪怕风者已是最高。
“想通什么?“兰生笑,似乎不担心大难临头。
“跟我们走。“车非微,平易近人的相貌,这时看起来有些高深,有些模糊,似那张普通的脸不过是假面。
“不是让有花跟你们走吗?“兰生开玩笑。
“兰生,既已明白,何必顽皮?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不过,对于已经知道答案的事就不必多说了。你的时间不多,我们也一样。“遥空,早在作为金薇生父之前,就待兰生如亲侄。
“我没什么可问。”她也不知道答案,因为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风族后人的最后使命,“只有一事相求。“遥空目光深远,仿佛已知她的请求,“你想让天玄道收留天下能者,但你仍要留下。“车非微同身旁的柴鬼对换一眼,他没有师叔的预见力,十分困惑,“你还是不信天玄?“兰生摩挲着羊皮卷,淡然道,“风族留恋尘世,甘守天梯,终究被尘世的野心利用,导致灭族。风族最接近神族,神族生活在天界。风族如果没有放弃,也应该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这些从前是传说,将来也只是神话。道家亦有传说,得道者升天,参悟者出尘。传说种种,信的人和不信的人,都要继续生活。但我能不信么?我自身有一种力量,神乎其神,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一手摊开,紫风从掌心卷开,渐渐化为清风吹向三人,让他们的衣片飞在空中,看他们毫不诧异却眼亮的神情,“我不顽固,知道宇宙太大太奇妙,并非肉眼能看得清,但我也不执着,无心探知传说中桃花源的所在。“如果她必须要用科学逻辑来胡猜一番,或者是宇宙另一端的某个地方或者看不见的四维五维空间,在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存在着入口,而能进入的人,要么是本来属于那里的,要么是血脉相承的。
“天玄封山,如同风族守护的天梯,后者已经关闭,前者将要关闭。我查过书,天玄道出现得很晚,但弟子收得非常多,故而名声响亮。但天玄本教却十分神秘,封山之说更不为人知。遥空叔叔,你故意说给我听,想让我产生好奇,能发现天玄与其它大宗大派的不同。“有些玄幻的事,其实只要有心里接受度,都不玄幻。如同外星人到底存在不存在,兰生认为,这是不需要有争议的事,因为宇宙巨大,无奇不有。更何况,她那个世界,科幻电影里的东西正不停变成生活中的普及物。
“兰生,天玄不玄,和风族没有血脉联结,却同守一种天梯。数百年的事因风王之死而永远尘封,是抉择的因果;天玄封山,也是取舍的因果。这回再封,将永不再启。“遥空说完,眉头悄皱。
兰生看出他的心情,“遥空叔叔曾说天玄封山自己未必走,如今更是犹豫,显然因为金薇。那么,您应该很明白我为何对封不封山没有兴趣。除非你能带走我身边每个人,否则就不用多说了。我的要求,叔叔已猜中,若您不能做主,就去问能做主的人,可否带走所有愿意进天玄山的能者。“羊皮卷上是风王遗言,说风族该走不走,因他自私而铸成大错,天梯已是死梯,但天路不止一条,只要后人有心寻找,终有一日会再出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泫皇不善,能族的命运必定越来越艰难,大荣将没有能者的容身之所,所以风者千万不要像他优柔寡断,要带领幸存者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段遗言,和兰生的想法不谋而合,该走的走,该留的留,最后一战就能心无旁骛,不必在天能和长技之间两头又攻又守。
第371章 夜尽
帆窗的尖顶挂着橘灯,高高低低的,在浓厚夜幕中清晰显出凹上的灯罩形,似将刺骨的寒风反拢。窗里明灯敞亮,驱散湖面上的冰冷,即便立在对岸,都能感觉到温暖。
那里,仿佛等待着一轮炽日,随时会跳出来照耀大地,替换去无尽的黑暗。
“主子不去见她么?”红影问。已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以为很快就会进船屋取暖,不料只是隔湖单望。
他曾厌恶灯光,因为千万盏的灯,却没有一盏是等他的。而她特别喜欢灯饰,不但水廊造火墙,厅堂摆灯架,无论多晚,都会到处留些亮,哪怕微小一簇,或在路口,或在桥头,或在林边湖边草地边。如同此时此刻,他身前一座小小塔灯,风吹不熄,与船屋的灯光遥应,仿佛也接来了橘暖,即便驻足已久,都不觉得冷。
他的家,他的妻,与他处于同一片灯色里,心就能这样,满足。
他是弃子,有父有母,出身极贵,从天坠地,不如一个乞丐。大起大落,性子也跟着扭曲,时冷时躁,患得患失,一身的臭毛病,连他自己都喜欢不了自己。他还得承认,走不了路快咽气的景少东可能是他最君子的一面,因为病得无力,冷嘲热讽和耍恶刁钻之类的,都做不出气势。病愈之后,再让他像病秧子的自己那样君子,竟然难为。他本性傲慢,天生骄子的霸道刻入骨子里,即便活在地狱的那些年,仍没有磨灭殆尽,没有病体的遮掩,更变本加厉。因此,对她,他死死纠缠,就像个小鬼,没品没德,没脸没皮。他也想毫无节制地宠她上天,那么今后她再遇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永远必须攀附他。
但南月兰生不属于任何人,明明是天能者,却不图这条捷径,以出类拔萃的长技换取她追求的生活,不妥协不安分,也不怕失败,执着向前。他以锦绣山庄的少东身份帮她时,开始虽欣赏她的勇气,却也认为她会以惨败告终,从此当回千金小姐,靠父母谋她一个富贵婚姻,倚仗夫家继续过好日子。以他当时的认知而言,那样相夫教子的命运,也许才是她的福气。直到她给他看了一张手绘图,好个神仙楼,几乎一眼就知道了她的自信来自何处,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对女子的轻视。迄今,他忆及那一场万人空巷,心情仍会激荡不已。
她既然不可能附属他,他就必须保证她和自己的并驾齐驱。她在某方面的迷糊,大概压根没考虑不远将来要发生的事,他却因为她的执着,必须早早盘算在心。如同他将他的身家尽数托付给她,如同他鼓励她成为大造之主,被阴谋围绕的兰生,他想得已不是如何还她清白,而是更高更远。
他敢打赌,她根本想都想不到那个结果,甚至会排斥,然而他对她的执念,与他的这条命等同,即便要使出卑鄙的手段,也不惜。他和她,必定比翼一起飞。他飞得多高,她也要飞得多高,反之亦同。因为她宠坏了他。这些等他的灯火,这片待他的安居,没有她,不成家。而他,再也不愿意无家可归。
“主子?”红影以为他没听见。
“她正处理自己的事务,等等吧。”船屋有客,而且兰生之前和他说过这事,他觉得她想得不错。
数百年的迫害已将能族逼到绝境,就算大荣无存,以兰生的力量也能保几十年平安,但几十年以后呢?同类之间都相残,更何况异类,天玄道封隔俗世,无疑是给多数能者一条最好出路。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和兰生一样,不关心。她走,他也走,她留,他也留,若天玄道不能接受凡夫俗子,又非带兰生走不可,那么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出来了。”红影眼尖,见七八道人影走出船屋,正是五行能者。不过,他们并未马上离开,反而聚在湖畔,好似商量着什么。
泫瑾荻终于动了步子,湖小路短,很快就来到小圈子前,故意不掩的脚步声顿时引得他们看过来。他虽然贵为王爷,但这些人非他族类,一个都没对他行礼。他自然无所谓,但由小看大,更肯定送离能者是唯一正确的做法。能者的异同会引人觊觎和嫉妒,自身又骄傲,不愿受拘束,比起给当权者带来的好处,更多是无法掌控的坏处。
“既然领了命,还不去办?”他亦不客气,而且知道如果兰生和遥空谈好了,就会让这些人当信使,通告藏身各地的能者赴天玄山。
鼠八俨然是这群人里拔尖打头的,黑豆小眼珠滴溜转,“王爷比兰王妃还着急,莫非耍什么坏心眼?”
泫瑾荻声音幽冷,“说说看。”
“我母族公主身份至尊,下嫁给王爷,是王爷福气太好,就算你配不上,木已成舟,咱也不好说话了。”鼠八摸着鼠胡。
“母族公主?”泫瑾荻妖美的脸上一抹冷笑,“除了风族人,其他能族都是我家爱妃的仇人。父债子偿,别以为隔开几代就可以一笔抹净。你们欠她的,我本该帮她讨回,但给你们机会还债而已。”
“哟,王爷说这样的话,好似忘了自己姓什么。我们老祖宗即便有对不起公主的,比不上你家祖宗,是主谋凶手,又对能族背信弃义。若要照着父债子偿的规矩,你是我们所有能者的最大仇人之一了。”和里和气的乐嫂,能将咬牙切齿的话说得那么亲切,也属天生一种能耐。
“乐嫂说得一点不错。”鼠八就是对她亲切语气有点无奈,只能自己加重恶声恶气,“王爷不要五十步笑一百步,若没有你的老祖宗,我能者母族仍在,能族兴旺,哪有你们这些无能者指手画脚的地方。不如到此为止,互不找老祖宗的麻烦。”
泫瑾荻反身要进船屋,他也许说话不客气,但并不觉得是自己先挑衅,因为听到那些要将兰生拉离自己的话,十分不爽罢了。
“王爷有意夺位?”一声沉钟,却不苍老,在各人心头撞击余音。
泫瑾荻回头,目光对上水行者。他知道此人叫玉原,与鼠八一起运水车,四十岁开外,一张难以笑开的黑脸,说话也冷,即便对待女人和孩子,也不容情的语气。
“你该知,这样的话若传到新帝耳里,瑾王府上下将没有一个活口。”叫他如何跟他们客气?
“王爷安心,今夜风密土实。”鼠八的意思是,隔墙无耳,传不出去。
泫瑾荻听得懂,但丝毫不动声色,“本王若想当皇帝,早就配合奇太后,听先帝安排,何必等我皇兄继位后再行大逆?本王不求有功,但求无错,当个逍遥王爷就好。”
水行玉原冷冷打量了泫瑾荻片刻,“王爷心思缜密,不轻信他人,是个好习惯。我母族公主为你而留,不管你将来当不当这个皇帝,希望全心全意待她,若让她伤心——”突然不说了。
泫瑾荻墨眸沉金,金色的灯影之上却是一片清澈,转回头去,“走吧,总算有人帮她挑了这重担,虽然我并不以为然,但只要别让她在你们和我们之间动摇,谁作恶谁受恶,都与我无关。就有一点,别看她似刻薄不近人心,其实是迷糊的性子,让你们通知天下能者汇天玄,八成没提任何条件。”
玉原抬眉,“什么条件?”
“能者也不尽是善者,天玄道的神秘一旦被那些人得知,说不准掀起腥风血雨。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为了这,连皇帝都可以不当,所以,我要是你们,会好好过一过筛子,挑些像话的,宁缺勿滥。等到了你们公主跟前回话,就说事情办好了,因为跟工造没关系,她应该不会多问。”他,言尽于此。
五行各能互看一眼,竟大有赞同之意,分头散开,收拾行装去了。
后来证明,泫瑾荻的劝告相当正确。由于谨慎选择,才没有受到天玄道突然加设名额限定的影响,避免了你争我夺的一场劫难,顺利封山。
泫瑾荻进了屋,见兰生坐画板前对着炭笔造图发呆,就将她拉下高脚椅,“这时还想着造屋,岂非气死了影门宗主?他放你走,是想看你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焦头烂额的模样。”
“谁说我不焦头烂额?”兰生揉了揉眼,走到窗口调整帆板的方向,立刻让杀进的北风吹得一个激灵,清醒不少,“天快亮了。”
泫瑾荻只字不提自己给那些能者的“建议”,一如他不喜欢邀功,更何况此事还有阳奉阴违的性质,绝不可能招供,淡淡嗯了一声,“皇帝近卫已从宫门出发,这时就快到府门外,你若想睡,只管睡,这点架子,我瑾王府还端得起。”
兰生将被这支近卫押至帝祠前的光明堂,接受三司审问。
兰生却摇头,对守在外的红影道,“去府门前看着,近卫们一到,即刻来报。”
红影没有半分迟疑,走了。
泫瑾荻看穿了,神情含笑,“你找借口遣走她,是想和我独处?”
“是啊。”兰生凤眼飞起艳俏,细腰垂柳绦,碎步踩春水,“你让所有人以为我怀了身孕,以免时间一久被拆穿,最好就是真有了,但我等会儿就要蹲大牢去,此时一刻千金,睡觉多浪费……”
泫瑾荻爱极兰生此时的风情万千,妖眸浓墨闪彩,突将她横抱起,往里屋走去。
彩珠的帘子乱晃,串着的符纸打转,延续当年保命符帘的风格。终于闯进来的北风使劲吹灭了明灯,忽然暗下,只能由彩珠摇曳几波淡淡的云光水色。
第372章 押囚
鹅毛雪,在暗夜中预告白昼,衬亮了尚未启明的天幕。一队人马立于瑾王府门前,从让门房去通报,到这突然间的风大雪大,已等了大半个时辰。但那扇大门,没有再开过。
来押兰王妃的领将并非等闲,姓李,字征程,和南月家有亲戚关系。南月萍先母李雎,是李征程的嫡亲姨母,而李征程是南月萍的大表兄。说起这对母女,曾是南月家的得瑟人物,一惹事就是一家子的鸡飞狗跳,让人恨得牙痒,和兰生更是互不顺眼。以为南月萍出嫁后,母女俩换过格斗场,就不会再回头找麻烦,毕竟单是南月萍怎样从后宫中脱颖而出就够两人机关算尽了。不料李雎因南月涯和邬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