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公子自认要死了?”众人的眼神看她那么不可置信,兰生坦然。生死常态,生则喜,死则忧,不用避讳。
“在下确实不久于人世。”病公子也坦然。
“是么?”兰生又起一念,仍不忌口,“既然公子活不久,今日就当作件善事,死后可转生长寿。”
这两人论着生来死去,面色不变,却让周围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豌豆丫头气得说不出话来,冲着兰生,“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居然咒我家公子爷!”
“豌豆。”病公子闭了眼,似乎将咳嗽忍住,好一会儿才道,“这位小姐不曾咒我,是我先说自己活不久的。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与其怕等,不妨乐迎。”
“公子心如海。”兰生由衷赞。
“我久病,心自小狭隘,不敢当小姐夸奖。这么吧,比起做善事——”突然急促呼吸几次,好不容易平复后,病公子接着道,“小姐的桃木簪可卖与我,我愿付二十九文。”
兰生不语了,凤眸敛紧,但觉这病怏怏的公子捉摸不透。
豌豆道,“喂,我家公子愿买一根破簪子是你今日好运当头,你不肯就算了,快叫这小子让路,否则——哼哼!”
这粒豆子和她家那朵花有一拼,难道大荣是丫头当道?兰生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刚才已经就提出簪子抵饭钱,抵给病公子也一样。当下不多说,拿起桌上木簪,亲自送到病公子面前。
豌豆拿出帕子,一脸嫌弃,“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常洗头,脏兮兮的东西我家公子怎么能——”
众目睁大,见竹椅上那位公子伸出手来,不但拿走了兰生掌心的簪子,还放进怀袋里拍了拍,让人冒出他似乎确认了妥贴才安心的奇异感。
豌豆嘟着嘴憋红脸,让自家主子当众剥没了面子,最后垂下脑袋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却没人听得清说什么。
兰生也怔然,那人瞬间触过的指尖在掌心化开冰凉一片,感觉皮肤泛出青色,再一看却无异常。她发挥沉得住气精神,满面微笑,忍住擦手的冲动,用袖掩了。
“豌豆,数二十九文钱给小姐。”病公子丢下一个钱袋,侧过脸去,不再看任何人,吩咐抬椅子的汉子走了。
“你!”豌豆对兰生再哼,“回家烧高香谢今日如此走运吧。”很不情愿啪啪啪在桌上堆了二十九个铜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然后昂头挺胸也走出铺子。
少了两个人,但铺子里就好似空了一般,无人说话。
还是三宝这不长记性的娃,跑过来把铜板都收进衣兜里,凶巴巴赶客,“你俩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不然见一次就拿烧火棒撵一次。”
兰生在太阳底下走了老远,打破半日沉默,“无果,女送男簪子可有什么说法吗?”她不会犯了道德风气的错误吧?好比丢块帕子给男子就是私定终身啥的。
“小姐是卖簪子。”无果起着一种重大作用,万事跟他的苦脸比起来,都是甜的。
兰生果然心情好了一点点而已,“也对,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钱货两讫。可是,我怎么就是觉得不能舒畅呢?”
“小姐刚才抢了我半张饼。”无果道。
说她吃撑了噎得?兰生道,“无果,刚才我还当你是开心果来着,这会儿我打算饿你两天。”她是小姐欸,看别的主子那么拉风,自己为何混得那么怂?必须改!
无果脸色不变,苦哈哈的。
主仆二人回到南月府,还是那两门汉当值,直道老夫人发话,让兰生小姐一回来就去主院。
兰生就想,是因为自己没去请安,所以要找她训话了罢。但等她到了主院,事情却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南月府的女儿们有三个是女官,最小的南月莎也要去明月殿学习,出门不像别家千金受限制,只要报过长辈,带齐了人,正经车驾出行,还是比较自由的。而她没能早起,本来就是邬梅的私心,只说她水土不服便掩过去了。后来老夫人派人请兰生,这谎话拆穿了,但已没人在意。
因为,有件事比兰生出府填饱肚子的性质要严重得多。
第40章 挨霉
出事的,是有花。
兰生一进堂屋,就见她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两旁有凶恶婆子持杖交叉在她身侧。跟进来的无果眦目欲裂,一张苦脸顿化恶鬼,冲上前去就要对两婆子挥拳。
兰生至今没见识过无果揍人的本事,就心底而言是相当期盼“评估”他的真功夫,但有花屁股已被打成肉饼,再失了无果,她就不能出门了,于是她道住手。
无果动作一顿,两个婆子却让他可怕的罗刹面孔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棒子,连滚带爬到一边发抖去了。
老夫人在正座上冷哼,板着脸道,“你手下丫头小子都十分不懂规矩,平日怎么也不好好教?”
兰生但福,随即看屋里都是些什么人。老夫人和她爹娘之外,见到神情动不动就得意的南月萍坐在一妇人下首。那妇人看上去四十出头,规矩的五官规矩的坐姿,双眼锐利又半遮掩地盯着她。她想多半是雎夫人了。雎夫人对面是另一个妇人,年约三十四五,标准的美人儿,衣上有蝶,应该就是蝶夫人。蝶夫人之下坐着一个少女,十四五岁,略带稚气羞涩的模样,大概是南月莎。
兰生的目光又落在老夫人左右。左手那女子容貌明艳,如雨后彩虹让人眼前一亮,但气质清冷而远,与南月萍任性般的傲慢不同,此女仿佛冰雕玉琢,虽亮丽却碰触不得。她猜是天女妹妹南月金薇。而右手的女子似乎比南月萍还小,介乎十五六岁之间,双眼清澈,五官精巧。然而,虽与南月金薇的沉鱼落雁之美不能相比,胜在天真无瑕的气息,能令人一下子跌入她的纯净之中。南月玉蕊,圣赐慈恩圣女之号,初次印象很吻合。
兰生最后看了看邬梅,发现她娘的鬓发结成一绺,很明显湿了。但她娘的神色很安定,反而她爹沉黑一张大叔俊面,对每个人都似乎怒气冲冲。再想到有花挨打的理由,她放进心中。没人让她坐,她自己找椅子坐,却也不言语。梨冷庵外,面对一群“狼嚎”,她都能寡言对峙,当然不怕这些家里人。
多数人以为兰生或气或闹总要辨上一两句,想不到半晌也没等到一个字,想看好戏的热络气氛就僵冷下来。而最先发问的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接着说,毕竟兰生的沉默也可解释为乖巧。
不过,这种时候总有爱出头的。
南月萍自恃受宠,如今又是她娘管着家里事,把自己当成了嫡女一般,大大咧咧开口道,“兰生姐姐,祖母问你怎么教的丫头小厮,你为何不答?”
“有花算不得我的丫头,她拜东海门下,跟我娘学筮术。我打小体弱多病,她活泼好动,八字利我康健,平常就多留在我身边。无果也不是小厮,是剑宗弟子。”碰到非要让她张口说话的,那她就说一说。
老夫人立刻看向邬梅,脱口而出,“你之前不早说?”
邬梅苦笑,抬手抚过湿发,“有花这孩子确实有不对之处,该罚。”
“的确,就算是姐姐的徒弟,身份与金薇玉蕊到底有差,敢对玉蕊动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哪怕玉蕊泼了姐姐你一身水,孩子到底是孩子,大夫人又才去了没多少日子,难免有些情绪,我们做长辈的,跟孩子当不得真。”雎夫人的声音冷静,似乎也客观,却像冷箭。
“妹妹说的是。”邬梅这时是面人,随便搓圆捏扁,但她飞快看了兰生一眼。
谁都没看见,兰生却接了正着。从小一直生活在邬梅身边的记忆片断,还有四个月来的相处,她自觉能解读这道眼神的“深意”。
唉,椅子还没坐热。她站了起来,走过南月萍,在雎夫人面前立定,一言不发瞧着她。
大家都以为兰生有话说,却见她一手撩袖,另一手竟握着一只茶杯。
“你——”南月萍大叫。
连清冷的南月金薇都动了容,眼睁睁望着那杯茶泼向雎夫人,浇了她整头整脸。
“啊——”雎夫人捧面乱嚷,声线和南月萍的尖叫十分相似。
老夫人拍桌而起,正要怒声训责,兰生的声音盖过了所有。
“我娘当年争宠被逐,她自有不对之处,可我呢?”
南月萍一边为她娘亲擦脸,一边恨问,“你娘是被大夫人赶走的,与我娘何干?”
“我当时只是七岁女童,既没有为我娘出谋划策,又没有害谁得罪谁。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却被迫离家十三年,回家来发现自己谁都不是,南月府只有四位千金,仆人们只认四位小姐,我好似连客人都不如。我亦有情绪。”
满腔委屈的控诉在兰生平叙的语气中引不起听者共鸣,只有心火,但她句句在理,无人能驳。
“说真的,正不知怎么跟人抱怨,听了雎姨一番话,突然明白过来。玉蕊妹妹泼我娘一身,但生母离世,所以有情可原。我泼雎姨一身,是一个孩子多年的委屈,能体贴玉蕊妹妹的雎姨自然不会与我当真。”半字不提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有花,因为她可不想被人误会自己是好小姐。
雎夫人其实对邬梅被泼就是幸灾乐祸,哪里真那么善解人意,管兰生说得有理没理,抹干茶水后,冲老夫人和南月涯就哭,“求老夫人和老爷替妾身作主,让一个小辈欺侮至此,今后妾身有何面目见人!”
兰生奇道,“雎姨原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跟泼了热油一般。娘,你一字不怨,实在让女儿好生佩服。”
经兰生一赞,南月涯看邬梅更是温柔。
“况且,我瞧这家里也不那么讲规矩。”反击必须是彻底的,兰生高调,“大夫人故了,妾不分大小同堂坐,以长辈自居。我娘与大夫人是亲姐妹,也是金薇玉蕊两位妹妹的亲姨母,母辈中排位最高,那才当得真长辈。姨母被侄女泼了水,竟无人出面说句对话,反倒要姨母忍了。在瑶镇,正妻在堂妾在后,正妻不在妾离堂,除非续弦,家里的事该有嫡长女操持。大概我长在外头,看的听的都不是正经规矩。”
要么自己少说,要么叫人少说。
第41章 圣母
老夫人神情难堪。她对嫡孙女偏心,她自己也清楚,让兰生一一点破,还全然是道理,老脸都没地方搁,但她到底最年长最高位,她可以补救。
“各家规矩各不同,别的暂且不论,兰生和玉蕊今日目无尊长,罚跪一天一夜的祠堂,不准吃饭喝水睡觉,谁也不能求情。我年纪大了,也让我省省心,此事就当过了,别哭也别闹,散吧。”一视同仁,总无话可说。
兰生无话可说。她既能拿茶泼李氏,便早有被罚的觉悟。虽然自觉有理,不过这是家里,面对的是家人,长者不可能真以道理比大小。能把玉蕊拉下水,已是意外之功。
“大姐——”婆子上来押人去祠堂,玉蕊软软喊金薇。
金薇对亲妹子讨救的撒娇却无动于衷,淡淡瞥过兰生似笑非笑的脸,神情结霜。玉蕊要泼梅姨水时,她瞧得分明,亦来得及阻止,但她没有。母亲离世不久,父亲就把梅姨接回来,还住进母亲的院子,当着众人的面恩爱非常,便是冷性子的她,也觉心寒。只是南月兰生那番言辞凿凿,哪怕表现出更多的是任性和报复,却有玉蕊冲动的行为在先。祖母要罚一个孙女,当然就要罚另一个孙女,否则说不过去。
金薇自小聪慧不凡,记性也好。她记得还不懂母亲和梅姨的矛盾时,是叫兰生大姐的。虽然兰生不常出自己的院子,但她却会自己找去玩。家里人人要求或希望她当乖巧的大小姐,学习勤勉,又要对妹妹们爱护有加,可她不开心的时候,她想有大姐听她说话。大姐话不多,总静静听她哭听她说,然后给她一颗麦芽糖或一件小首饰,每次都能让她重新开心起来。不知何时起,她渐渐知道母亲常哭是因为梅姨,对大姐就开始有了怨气,有一回借故发作了一通,从此就不来往了。
十三年后的再见面,金薇却觉得眼前的南月兰生已经全然不似从前。大姐不会争,南月兰生会。大姐不多话,南月兰生的不多话却是为了全力一击而蓄谋的。大姐眼中总有忧伤认命,南月兰生的凤眸刻顽自信。让她最在意的是,她感觉不到南月兰生的生命线。她的能力让她四岁就能预测人命长短。南月兰生出生时就批为短命相,她的感觉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大姐命不过二十,她越大之后越将他人的生死看淡,所以根本没期望还能见到南月兰生。如今,南月兰生好好得站在她面前,她竟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扶着祖母,金薇往外走去。她不想当打理这个家的嫡长女,可她一定要保护自己和玉蕊。任何人,但凡对她们姐妹不利,她就不会让对方好过,包括亲姨母和一半血缘的姐姐。
夜,宁远。香,踪渺。
祠堂格门全开,南月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着兰生和玉蕊,已经过去一日。
玉蕊一直不理兰生,在看见她由跪改成了坐之后的五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祖母罚跪,你怎么坐下了?不许坐!”
兰生不但坐下,靠着香案搬了垫子,舒舒服服还睡了一觉。让玉蕊吵醒的同时,放眼望出去,只见星空璀璨,有些星子近挂在树梢尖上,星光点点落成银线,掉进花塘里。塘里还有半朵荷花三五只莲蓬,秋风中慢慢摇。
她不禁念起自己很喜欢的一支童谣:“天上星啦斗,地上鸡啦狗,田里葱啦韭,塘里鱼啦藕。”比两只老虎好多了。
玉蕊忘了还在恼,眼底清澈,照着诵了一遍,“这个好听又好记,我都能一遍记住,娃娃们肯定会喜欢。”
看玉蕊这时的纯净,很难想象她任性泼水的蛮横模样,兰生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泼我娘?”
“因为梅姨害我娘伤心,总是哭。我娘把身子哭坏才得重病的。”玉蕊瘪瘪嘴,神态如孩子,哪里像十七岁的姑娘?
兰生但觉正常,十七岁也就读高二,她那些父母双全家境小康的同班同学多像玉蕊天真烂漫。
“我和我娘离开家很多年,还是被你娘赶走的,要哭也该我娘哭。”虽然娘说是她自己要走,不过寻根究底还是她姐姐容不下她,她不得不走。
玉蕊瞪圆眼睛,好像刚醒悟,有点委屈,“都跟我说梅姨坏,没人跟我说梅姨原来也可怜。”
才觉玉蕊只是天真一些,兰生这会儿不太确定,因为玉蕊的反应和说话似乎不仅仅是天真而已。
“皇上封你圣女称号,想必你也能卜卦占算。”她想试探一下。
玉蕊一脸迷糊,“皇上封的吗?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占卦,只会看病。”
理解力毫无问题,应该不是弱智,却也不似装傻,兰生暗想。十分天真加上超级迟钝?想想玉蕊足足五个时辰才开口纠正她的睡姿,这是继承了谁的基因?
“你既然会看病,为何治不好你娘?”能冠上圣女之名号,医术水平和玉蕊的迟钝天真一定是两个极端。
“我看出娘亲的病气时,已经是死气,治不好了。”玉蕊动了动腿,跪得发疼,但她看看门口守着的婆子,保持跪姿。
兰生瞧在眼里也不劝,不管闲事是后天养成,而且看她能坚持多久,“你看得见死气?”这玉蕊问什么答什么,好得很。
“一般人只要身上有病,我常可以看出来。气色不同,病得轻重也不同。要是显出死气,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活。”玉蕊道。
“玉蕊妹妹这么厉害,帮我看看?都说人身上总有毛病。”她如初生婴儿看这个时空,本来认为很多不可理喻的现象,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