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收到兰生的示意,喝驾疾驰。
“等等!请圣女留步——”
兰生听到身后急呼,回头见安鹄快马近前。他对她视而不见,却让堇年赶上来的马车挡住。他往左,堇年就往左;他往右,堇年就往右。
安鹄一举马鞭,对准堇年狠狠抽了两下,“蠢东西,会不会驾车?延误太子殿下的诊治,你死上一万次都赔不起!”
左右肩衣裂开,各现一道血痕,堇年却耷拉着脑袋,大气不吭一声,显得十分畏惧。然而,也就是趁这当儿,载着玉蕊的车跑出山口,拐不见了。
虽知堇年是故意挨打,兰生还真没想到安鹄会随意挥鞭伤人,不禁讥讽,“安大人不仅官当得大了,连脾气都大了,还好不是本妃挡安大人的路。”
顺带,明确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划分界限。堇年:内部矛盾。安鹄:敌我矛盾。
“若真是娘娘挡道,下官当然不会动手。”安鹄的衣袍也换成了都护军尉官的官服,不愧为太子跟前红人,就是好几只苍蝇绕着他周转,那叫臭味相投。
“本妃刚同圣女换车,车夫驾不惯,故而手脚慢些。安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即便因为太子殿下,连抽两下也过分了。请安大人送二十两银子至六皇子府,当作诊金和赔礼致歉吧。”
渣玉山这趟,兰生半点不想吃闷亏,一一清算。
第246章 护驾
什么?让他出诊金赔礼致歉?安鹄眼中烧起怒意。
他出身贵中贱,虽为相府三子,在那些家人看来,大概还不如一条狗,自小挨拳头挨鞭子是家常便饭,即便长大成人,都逃不过兄弟姐妹们的恶意捉弄。像上回,他被迫扮女娘在桌上跳舞一样。
如今他总算挣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不但有了自己的府邸,每次回家时兄弟们对他再不敢有半句冒犯,连最讨厌他的安纹佩都收敛了骄横,哪怕心里并不甘愿。太子妃位空出两年,太子就要选妃,而他是太子重用的谋臣,那位从来放任儿女欺辱自己的母亲,放低了身段求他帮安纹佩一把。
他正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唾弃,将来更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却说什么?向一个车夫赔礼致歉?
曾经,他拼命力争上游,只是为了她。但他现在登到高处,她反而成了藐视他的人。她到底怎么了?只要她愿意,他是可以帮她的,就算六皇子垮了,她也不会垮,荣华富贵他都不会吝啬给予她。她,为何非要和他对立?
“这就是俗话说的,打狗要看主人面?”安鹄能平步青云,自然不凭一股冲动,“六皇子府为车夫出面,定要下官赔不是,下官不敢省下二十两,明日即送府上。”说成了六皇子府仗势欺人。
兰生听得分明,却顿觉多说无益,便上车要走。
“娘娘心地善良,出乎下官意外。娘娘曾亲眼看到下官遭他人无礼蛮待,若也能如此,为下官仗义直言,也不枉下官与娘娘少时结谊了。”
兰生身形一顿,下一瞬却头也不回进了车中。她知道他指什么,但她一点没有歉疚。她的风砸了安纹佩的头,就是为他仗义,她不能说。他反而怀恨在心。他长年处于自卑压抑,一朝得势,却比其他贵族高官更苛待地位不如他的人,心灵已扭曲。和她背道而驰。她便是劝,他也只会往歪里想,不如不说。
偏偏安鹄还不肯罢休,声音穿窗而入,“娘娘此时尊贵非凡,但别忘了运势有起有落,说不定娘娘也有对下官低三下四之时。”
兰生怒极反笑,隔着帘子回他,“本妃目光短浅,只看今朝。只过今朝,若真有安大人期望的那一日到来,既然是需要本妃低三下四的事,本妃应该不会觉得羞耻。风水轮流转,潮起有潮落。不忘自己本心就好。还有一事,安大人今后别再将少时结谊的话挂在嘴边。本妃倒没什么,怕影响安大人官运亨通,成为他人笑柄。”
她道声走,马车就飞奔起来。
安鹄眼底结冰,有人跑来喊他,他才松开捏紧的拳头。神情淡然往太子车辇走去。终有一日——他恨想着——她会是他的女人,卑微求宠!
兰生突感一阵恶寒爬上脖颈,不由摩挲着双臂,遭小人。
“安大人看小姐的眼神十分不善。”寡言的无果说出这种话来,是他可以确定的。
“恨我没嫁他。”兰生不认为难猜,“等他家中美女如云。就会知道自己恨得幼稚,南月兰生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那群大男人眼里,女人只是漂亮的配饰,戴着可以炫耀,不会嫌多。一个肯定不够。
经过明丘坊时,兰生看出去,只见天全黑了,街上却很多百姓背着包袱提灯夜行。消息各种,却难辨真假,有人冒险挖金,也有人爱惜生命,趁着太子打开明丘坊的门,赶紧往外跑。坊墙外,火把烧得半天旺,都护军大部还在,但列两边,不再阻止人们出坊。
兰生车驾一出,就被守将曾成请到旁边一家茶馆。在这里,她看到一桌熟人。
“是柏叔叔,还是公主殿下,将我的马车送了进去?”她和簿马等人步行入山,并无车马,“我在山下看到自己的马车时,心里方能松口气,想朝廷大概真决定收回清坊的命令了。”
五公主笑着招兰生坐下,“不是我,我没那么体贴的心思。”
柏湖舟也摇头,“就算我想那么做,总得先知道你的马车在哪儿。快跟我们说说,渣玉山的病由到底为何?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
兰生就从发现树叶上的异色粉末讲起,玉蕊因此找到治疗的病方,再说庐堂外百姓闹事,传出金矿的谣言,然后太子进山挖粪池找金矿,结果掀翻粪池,最后不小心吃到两口粪,被吓昏了。遇到老六的事,自然而然省略。
她说得无惊无险无情无感,报流水账一般,却听得柏湖舟和五公主赞了叹,叹了奇,奇了惊,惊了吓,到太子吃粪晕厥那段,就不知该担心还是好笑了。
“太子如今何在?”毕竟是亲姑母,五公主担心多些。
兰生表示不知,“我离开时,太子的车辇就在不远,除非不走明丘坊,应该也快出来了。”
“八坊只有明丘坊开了门,老三不会从别处出去。”柏湖舟好笑望着兰生,“太子都昏过去了,你这丫头还只顾走自己的。”
“柏叔叔不知我这两日怎么过的,怕都护军提前杀进来,我在山上没吃好没睡好,半夜还查病因呢。好不容易熬到太子殿下松口,我还不赶紧出来?也不想别的,就想吃饱了睡一大觉。”精疲力尽。
五公主心肠软,帮着兰生,“瞧这脸色真是憔悴了不少。再者,兰生又不是大夫。”
柏湖舟却有点瞧穿了她,但笑不语。
“两位长辈来这儿,可是替百姓求情?”兰生好奇他们来由。
柏湖舟泼她冷水,“若真确认为疫病,只怕谁都求不到情。即便太后慈悯,也不好过问此事,毕竟关系到全城十多万人的性命攸关。”
“是柏老板听说你闯去渣玉山,怕你行事冲动,特意找我来护你的驾。”五公主道出实情。
“我进去找玉蕊,怕她行事冲动。”一个推一个,兰生还是忍不住,加评两句,“全城十几万人的命重,渣玉山加八坊数千人就不重了吗?隔离固然不错,围杀的决定却过于草率,听说一个大夫都没派,尚未确诊就……”
柏湖舟打断她,“不是不派,而是没有大夫肯去。而且,叔叔劝你一句,朝廷的事,我们这些闲人就别评头论足了,尽力就好。”
五公主兀自抿茶,垂眼安稳。
兰生知道,明哲保身在这混沌世道中长寿福禄的最好做法,而她并非圣母,因此不再提出任何异议。
“娘,太子的车队出坊了。”庭筠走进来,看到兰生就往后喊赛哥,“兰生也出来了。”
泫赛大步而入,将兰生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太子病倒,有发热起寒的症状,极可能也是嗅进了毒花粉。你可觉得哪里不适?”
和泫赛处久了,兰生知道他其实是个石头脸暖心窝的兄长,时而被宠又能任性的感觉十分好,“我没事。马车是你派来的?多谢。”
泫赛点头,又对柏湖舟和公主道,“我问过,今早渣玉山大风大雨,毒花粉应该是清干净了。但大雨之前,东郊刮大风,恐怕这种毒花已扩散到其他坊市中。如今围坊已无用,我同安相商量过之后,决定解除封禁,命御医局立刻配合圣女调制解药。”
兰生听到大风,面不改色。
“下毒的人找到了么?”数千名差点没命的百姓多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上层哪怕只是富贵闲人,也很容易掌握到真实。
“刚问过东宫侍卫队长,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倒是金矿的谣传让渣玉山乱成一片,很多人到山上挖金,连他人的住屋都不放过,惹起不少纠纷。我想带队进山再细探一次,毕竟太子只去了粪池一带……”
“泫赛,化粪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风是她压下去的,也亲眼看到粪雨,但太子在粪场的情形,她看不到,很好奇。
“太子得到线报,说化粪池有可疑人的行踪,赶去之后没看到人,反而对那几座粪池产生了怀疑,就让侍卫队挑粪出来。”泫赛略一停顿。
“怀疑金矿在粪池下面?”柏湖舟不知自己的想法和兰生一致。
泫赛看看左右,茶馆中连自己在内,只有五人,才道,“小舅,姑母,不瞒你们说,去年帝都发生的几件盗案指向渣玉山,既然盗了金银,必有贼赃。金矿之说颇为荒谬,但若想成是赃物,就合情理。”
“然后呢?金子在粪池里么?”兰生不觉有些小兴奋。
“眼睛是不是睁得太亮了?”五公主抿嘴笑,“听到金子高兴,还是幸灾乐祸?”
泫赛嘴角竟然双勾。
“金子算什么?西平世子爷会笑,这才稀奇。”和泫赛能开到这种程度的玩笑,回溯至两年前,兰生绝对是想不到的。
泫赛也习惯了,一声哦,将对话收尾。
柏湖舟不明所以,“哦什么?”
“金子在粪池里。”泫赛继续收尾。
“呃?”想要幸灾乐祸的兰生吃了惊,“那么说——”八十万两金子要飞走了吗?
第247章 早会
有花正和香儿她们摆早餐。
白漆木条椅,彩纹肥布垫,大理石墨白山水的长桌。周围一片修剪极短的直草,没有假山珍奇,只有一隅向阳的春花。从水廊那里接来的碧水漫过梯池,养圆了莲叶,正积蓄莲苞。因此阳光无阻,落了绿草油亮,落了春花泛彩,落了梯池映桥。
六皇子府的水廊十六桥已被帝都百姓列入名景之一,虽是私家宅邸,反而更添神秘感。一开始只靠口述相传,后有鹿川名画师潘越的一幅画作挂在会仙缘神仙楼上,提名浮云十栈,正是从嬉斗馆塔楼望到的廊桥景致,将两边的宅邸虚化为云海孤峰。此画一出,立刻就有人叫价十金,之后一路飚至百金,但潘越说不卖,只挂半旬。因此,导致神仙楼生意日日爆棚。
水廊有宽有窄,水线有高有低,十栈十异。一步桥,拱亭桥,九曲桥,奏音桥,双翼桥,独屋桥,跳桥,弹桥,铁桥,草桥。十栈不全,少了六桥,据说是心情桥。阴天看得到,晴天看不到;冬天看得到,春天看不到;白天看得到,晚上看不到。也是尔月庭看似无桥却有桥的秘密所在。
这时,晨光刚好,将其中一座桥照了出来。桥沉水面之下,光里的影子呈片片荷叶状,比水色显得略深,鱼儿上方游哉,一条能变成两条,如镜一般。
兰生走出月楼。连着两晚好眠,渣玉山的风波对她已无副作用,看眼前开阔的草坪衬托了蓝天白云,再看水廊那边,层次递进的树屏,蜿蜒幽静的石路,传统园林中调入的油画风色彩,不禁神清气爽。日庭以园林为主风格,保持着中式古典的精致。而月庭的花园则采用西式风格,注重远景视觉开阔感,简约明亮。
“百看不厌哪。”心情好,语调也欢快。兰生冲着对面伸腰拉筋,却在看到满桌的早餐时,一怔。
有花瞅兰生一眼,先习惯性顶嘴,“有什么好看的,好像住在草原上似的,就差一群牛吃草。”又回应她的怔忡,“前天晚上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交待今天开早会么?豌豆早就通知下去,这会儿都在前庭等着。你想改主意也晚了。”
居安造每月两次早餐会一次晚餐会,一来商量重要公事,二来增进同僚感情。
兰生乍然想起,笑道,“虽然我真忘得一干二净。却不用改主意,冯娘的手艺那么好,个个巴不得我天天找他们来开会。”
有花撇撇嘴,“也是。”眸珠一转,“大木头来了。”
兰生回头,看见簿马就问,“太子殿下醒了么?”
说到太子。就不得不说一说金子的事。原来泫赛说得不清楚,不是金子在粪池里,而是金矿在粪池底,两者的不同就在于纯度。太子得到施毒的那几名手下禀报,听说粪池里藏了东西,急吼吼就赶去挖粪。忍着臭气熏天。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不料真挖出数块明金石。
明金,是肉眼可辨明显金粒金块的矿石种类,而明金石的出现印证了金矿传闻。太子当然高兴,黄金还没影子。这座山要是能有金矿,也算没有大动干戈一回。
挖着挖着,旁边的一个砖窑突然爆了。一人也没有的粪场,封闭的窑下却烧着烈火,大概烧得太久,整个爆飞。后来得知是烧砖的老人家病了,没能及时浇灭火头。
兰生看到的烟,就是因此造成的。
砖窑爆就爆了,太子受到惊吓却没受伤,当然坚持将掏粪行动进行到底。那夜东城风大,而粪场更是劲风八面,据泫赛说连人都吹得起。所以,突来一股狂旋的风,把粪池水都掀嚣上天,下成一场熏臭的粪雨,任何人都把它当成晦气事,而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太子还未醒,不过末将刚得到一个消息,渣玉山的金矿已经开采完了。”簿马道。
“……啊?”兰生那晚就听说挖出来了明金石,虽知肯定是泫瑾枫动得手脚,不过那只妖孽的想法,她是猜不透的,“什么叫开采完了?”
有花不知那晚的详细经过,反而想得简单,听得直接,“就是挖没了呗。”
簿马对兰生道,“总共挖出明金石十一块,除了一开始的几块,后来只挖出一块大原石,是散矿。”
“太子借瘟疫想围杀百姓,又想找黄金,又想灭反民,结果黄金没有,只找出十几块石头,反民没灭成,自己吃了粪中了毒。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有花敢说。
“有花,太子殿下活得好好的呢,不过晕几日而已。玉蕊早给了方子,又有御医围着他团团转。”难道是因为太子吃错了东西的缘故?想归想,兰生可一点内疚也没有。
“簿将军来得正好,今日有早会,一起用早膳吧。”
堇年没说泫瑾枫三人去了哪儿,但泫瑾枫反复强调北关大营军饷,又明显属于悄潜,可能有任务在身。不过,她感觉他没有走远。没走远,就可能随时回来,得和簿马商量一下护卫的事。
簿马已习惯兰生的待人处事,但看有花的表情,还是推辞了,“末将吃过了才来的,而且府里侍卫需要重新配置,请娘娘允准末将先行告退。至于太子那边,只要一有消息,末将会立刻知会娘娘。”他心思缜密,已经想到。
兰生看簿马走远,才瞥有花一眼,“有花大管事,你别摆那种不耐烦的表情,要不是簿马表了忠心,你刚才说太子自作孽不可活的那句话就足以让你掉脑袋,论官衔,他还是挂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