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忙起身谢了,命莫连接了锦匣,又命莫陶“拿五串清钱给妈妈打酒吃。”
婆子大喜,忙趴下磕头谢赏,“倒让姑娘破费,谢姑娘赏。”
婆子眉开眼笑的走了,悠然拿绢花给悦然看,笑着说,“真好看。太太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多少事要忙,还记着送娟花给我们,也就是太太这样能干又心善的,换个人,不知道怎么样呢。”
悦然看着绢花笑道,“是成国公府送来的,样子虽不多新鲜,做工却精致。妹妹喜欢就好。”
悠然和悦然说着闲话,把郭嬷嬷晾在一边。
郭嬷嬷又气又急,待要发作,却无人理会她;待要走,看那婆子得赏钱,眼馋的很,却是舍不得走,直把一张老脸憋的通红。
悠然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实在不愿看她的丑态,想着也是时候把这老货打发走了,扬声叫莫连,“拿个荷包过来。”
莫连会意,拿了一个金银丝绣芙蓉花荷包过来,悠然笑着打发郭嬷嬷走,“劳嬷嬷来看我,这个荷包嬷嬷拿去给小孙子顽吧。莫连,送嬷嬷出去。”
郭嬷嬷听悠然撵人的口气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看到荷包精美华丽,已是眼前一亮,拿到手里只觉沉甸甸的,心中大喜,乐的无可无不可,“怎好让姑娘破费”。咧开了嘴笑着,由着莫连拉出去了。
悦然看着郭嬷嬷走了,叹了一口气。“五妹妹不知道,这是祖母亲信,我们等闲不敢得罪她。”
悠然不以为然,“怕什么,咱们是姑娘,是娇客。”
“只怕在祖母心中,咱们不是娇客,是赔钱货。”悦然摇头。
“就算是赔钱货好了,也赔不了她的。”悠然跟着摇头。
悦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悠然正色道“服侍长辈的人,咱们要敬着些,原是没错。只是究竟主是主,仆是仆,大姐姐将来到了长兴侯府,也这样将就这些老仆不成?长兴侯府可是开国元勋,赫赫扬扬一百多年下来,世仆不计其数,有脸面的也是不少,都这样由着他们的性子,大姐姐岂不是会很辛苦?”
悦然心中感动,抓过悠然的手握着,“傻孩子,做人哪有不辛苦的?好妹妹,你这都是为了姐姐好,姐姐都知道。不是亲姐妹,也说不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来。你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悦然比悠然大七八岁,孟家没发生变故前,她是孟赉和钟氏抱在膝头捧在掌上,无忧无虑长大的,后来家里添了姨娘,添了庶妹,也对碍着她什么,她还是孟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等到孟老太太从泰安老家入驻京城,带来了三婶胡氏和堂妹怡然,家里一下子多了位老祖宗对她指手划脚,多了位婶娘对她评头论足,多了位堂妹跟她抢东抢西,她又不愿跟自己的母亲倾诉:母亲钟氏的烦恼比她更多。
虽然娇养,却是知书达礼的嫡长女,礼仪上从来是不错的,对祖母孝顺,对婶娘恭敬,对堂妹友爱,悦然端庄自持善解人意的做着无懈可击的孟家大姑娘,心中却无比委屈憋闷。
怡然只比她小一岁,女红却极好。那日母亲在抱厦听仆妇们回事,想管家而不能管家的三婶心头不忿,拿怡然的绣品和她的相比,把她讥笑了一番,“侄女儿绣的,知道的是荷花,不知道的以为是乱草呢。“祖母纵容的望着三婶笑,怡然高昂着头,兴奋的小脸通红,毕竟是才十岁的孩子,悦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羞愧的无地自容。
嫣然才五岁,爱娇的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笑嘻嘻的看热闹,安然陪着欣然在一边玩的不亦乐乎,悠然一个人傻坐着,四处张望,见她要哭了,迈着小短腿跑到悦然面前,拉着悦然的衣襟摇晃着安慰她“大姐姐不哭”。一会儿安然也听到了,拉着欣然过来,三个小萝卜头一起哄姐姐。
那日悦然大哭一场,三个小萝卜头陪着她一起哭,孟赉下衙回府看到女儿们眼红红的样子唬了一跳,得知原由后脸阴沉下来。
把三个小女儿一个一个抱在怀里疼了一番,又温言抚慰大女儿,对老太太和胡氏,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转日孟赉休沐,去寻了一位旧日同窗,托门路将悦然送入西山闺学。
悦然想起当日小悠然惦起脚尖努力安慰自己的小模样,心里温暖,“父亲送回来的衣料、皮子、摆件儿、荷包,都是妹妹打点的吧?妹妹费心了。”
悠然笑道,“这有什么?还有呢,等父亲亲自跟姐姐说吧,后面给的才是实实在在有用的东西。”
悦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悠然拉着悦然,笑道,“姐姐是咱家嫡长女,这嫁妆可不能薄了,要厚厚的陪送,爹爹和太太才过意的去。姐姐没听说过吗,闺女赔钱货,不赔意不过。”
“给我的多了,留给你们的就少了,你不怕呀?”悦然逗弄悠然。
“钱就是泉,是流动的,水无常形,钱无常所,少可以变多,无可以变有。”悠然不以为意。鲁迅就经常把钱写成泉,钱今天在你这儿,明天不一定流去哪里。
“钱是小事,倒是去年在广州,有位京城的贵介公子远道来拜访父亲,妹妹一时好奇,在屏风后头偷偷打量过这位贵公子。”
悦然自然知道这位贵公子指的是哪位,不由红了脸。
“这位贵公子,人长的极是英武,又一身正气,且出身名门,勉勉强强,能配上我姐姐。”悠然一本正经。
“越发没正经了。”悦然啐道。
“妹妹不懂事,要姐姐教导我呢。”悠然笑道,“妹妹前几日看世说贤媛篇,有个地方看不懂,要请教姐姐: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姐姐说,为什么要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悦然喃喃的重复,眼中有莫名的感动,“妹妹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两姐妹携手出了好园,相视而笑。
8。父一而已
“我不去!二房的家宴,咱们去凑什么热闹!我才不去看人眼色呢!”孟府西侧小院梨院的堂屋里,黄梨木长案几旁两个四出头官帽椅,分别坐着胡氏和孟怡然,孟怡然低着头做针钱,穿着家常半旧薄棉袄,秀丽的面庞上神色淡漠,口气强硬中带着不屑。
胡氏妆容精致,雨过天睛色织锦缎薄棉袄十分华贵,看着脂粉不施的女儿,皱着眉骂道,“死丫头,你这是跟你娘说话呢?!越发惯的你不像样子了!”
怡然全不理会,自顾自绣着一朵折枝梅花,伸展的梅枝形如美人伸出纤手拈梅,枝上两朵初放的绿萼梅花,简洁而活泼,疏朗有致。
外头服侍的丫头们静悄悄的,一些声响也无。
胡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傻孩子,为你二伯接风的家宴,怎么能不去?咱们孤儿寡母的,就靠着你祖母和你二伯呢。”
“我才不靠他们!爹留给我有田有屋有铺子,我不用靠别人!”怡然的自尊心被伤害了。为什么要靠二伯?才不要!
“傻孩子,靠你爹留的那几个庄子铺子,咱们日子哪能过的这么舒坦?在这府里,四季衣裳,时新首饰,点心茶水,丫头使女,都是现成的,又月月有钱领,多少自在!若单凭咱们的家底儿,只怕你连件新衣裳都添不了!”
胡氏咬着牙道,“你个傻子,没见着你二伯带回多少箱笼!那个小庶女跟着你二伯外放回来,出落的越发好了,又穿金戴银的,竟比你这嫡女还强!你还不打点起精神来,好好拾掇了,到你二伯那儿嘘寒问暖尽尽做侄女的本份,你倒在床上装病不出来!出息了你!”
想到二房流水一样抬进来的箱笼,胡氏心疼的直叹气,这得有多少好东西啊,都便宜二房那帮人了!
表哥,本来应该是她的,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她的!
胡氏越想越气,夺过怡然手里的钱线扔在一边,厉声对怡然喝道“整日做女工能有多大出息!收拾好了跟娘一起出去!要好好的,不然仔细你的皮!”
怡然含泪摇头,“娘,这不是咱们的家,咱们回自己家不好吗?在泰安、在济南咱们都有宅子,在济南有两家铺子,在泰安有两处庄子,在自己家多自在,作甚么要在这里看人脸色?”
胡氏看女儿哭的伤心,也有些心软,轻抚着女儿的头,拿出一方金银线绣牡丹茧绸帕子为女儿拭泪,柔声道,“怡儿,不是娘想赖在这儿,实在是咱们回泰安以后日子难过。泰安乡下,守着片田过日子,一年收的租子也不过三五百两,要日常嚼用,要养一家子,要支应族里的人情往来,还要留你的嫁妆钱、娘的养老钱,哪里能过好日子!两个铺子又不赚钱!你现在有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服侍,有教养嬷嬷,有教女工的师傅,读书识字的师傅,要在泰安哪里能够!真回了泰安咱们要节衣缩食的过日子了,哪能像现在这样,舍得穿织锦缎的衣服,用茧绸的帕子!”
“我宁愿粗茶淡饭荆衩布裙的过日子,也不愿这般寄人篱下!”怡然抢过帕子自己擦着泪水,一脸的绝决。
胡氏怜爱的看着女儿娇美的小脸,伸手把她脸颊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凄然道,“你以为只是吃的不好穿的不好吗?你大伯在兴县任知县,你二伯在京城,泰安族里没有咱们的近支,孤儿寡母的回去,你当日子是好过的?没个男人支撑门户,族人就算看在你大伯二伯面上不敢明着欺负咱们,那暗里的气能少的了?还不如在你二伯家里,依着你祖母过日子,你祖母总能护住咱们娘儿俩。儿呀,你年纪小不懂事,你听娘的没错。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娘难道没有委屈?该忍的时候只能忍了,要怪只能怪你爹去的太早,留下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
怡然听到“怪只怪你爹去的太早”,想起自己自幼失父,身世可怜,不由的伏在胡氏怀里哭泣起来,胡氏也抱着女儿垂泪。
良久,胡氏收了眼泪,强笑道,“我儿快别哭了,你爹爹泉下有知,看到我儿长成这花朵般的人才,必是欢喜的,等过几日娘和祖母为你选一个好女婿,我儿风风光光的嫁了人,你爹爹才是含笑九泉呢。”
怡然闻言苦笑,娘总是说要给自己选个好女婿,削尖了脑袋想高门大户里钻,殊不知,哪个高门大户的夫人太太,会让儿子娶一个无父孤女,更何况就算父亲仍健在,也是白身,自己凭什么嫁入高门?
女儿苦涩的笑容让胡氏心中酸楚,忙执住女儿的双手亲亲热热的安慰,“我儿这般人才,京中不知多少夫人太太想娶了做儿媳妇,我儿放心,不拘孙侍郎的四子,还是卢少卿的次孙,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不至辱没了我的女儿。”
怡然直想冲自己的娘翻白眼,那孙侍郎夫人不过是上门拜会孟老太太时夸了自己几句,给了个玉镯做见面礼,娘就开始想入非非了。孙侍郎的四子是孙家幼子,弱冠年纪已是举人,大有才名,他的亲娘孙侍郎夫人是世家大族锦州左氏嫡女,嫁的又是世代书香的京西孙氏嫡长子,一向眼高顶,幼子的婚事挑来拣去,但凡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孙侍郎夫人都不肯点头,能聘自己这样的孤女做儿妇?真是做梦不醒!
卢少卿的次孙就更别提了,卢家是开国功臣文孝公之后,世代簪缨,卢家少爷家族显赫,人物风流,又有个郡主娘亲,天潢贵胄,什么样的名门淑女娶不到?
胡氏自顾自兴兴头头的盘算着,“孙侍郎的四子已是有了举了功名,卢少卿的次孙只是个秀才,嗯,要说还是孙侍郎的四子更好些,再说孙夫人也喜欢你。”
怡然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这些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想的人!
“你这个二伯母,既是大家子出身就该有大家子的做派,只顾着自己闺女,侄女不闻不问的!你比悦然只小一岁,她可为你打算过?白叫了她一声二伯母!”胡氏恨恨的道。
怡然豁的坐起来,气咻咻的道,“你总是拿我和悦然比,我和悦然能比吗?悦然有个探花出身做着四品官的爹,我有吗?悦然有个手握兵权的侯爷舅舅,我有吗?悦然有个妆奁丰厚的娘,我有吗?!”那年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悦然的绣工真的不好,招的悦然哭了一场,转日二伯就把悦然送到西山闺学,西山闺学名师云集,入学的都是名门贵女,这有爹的孩子就是不受气啊,没爹的能比吗?
“父一而已”,父亲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气急之下话原是说的狠了,看着气的浑身发抖的胡氏,怡然心里颇为后悔,任凭胡氏怒骂着,低下头一言不发。
胡氏骂一会儿,哭一会儿,自叹命苦,辛辛苦苦拉拔闺女长大了,闺女倒嫌弃起娘来!
守在门外做着针线的大丫头碧玉皱了皱眉,这对母女闹的动静也太大了些,唉,这样的主子真难伺候。一阵微风吹过,风中杂着丝丝花香,碧玉一时有些怅然,来梨院已经两年了,自己还有福气再回太太的院子吗?跟着三太太和怡大姑娘,能有什么前途。
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碧玉低下头继续做起针线。
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骂声,依稀听见“﹍﹍还不全都是为了你﹍﹍除了娘还有谁心疼你﹍﹍”
老是这一套,不烦吗?碧玉摇头。
胡氏闹过一会儿,平静下来,想着自己只生她一个,跟她置什么气?不由心软了,开始跟女儿推心置腹,“娘当初想过继宪哥儿,无非是因为他生的极好极聪明,你二伯二伯母极疼爱他,吉安侯爷和太夫人也是心头肉一般,他将来必有个好前程,有了他做嗣子,不只我老来有靠,我儿议亲时身份也高贵些。谁知你二伯母竟然买通道士把他养在外祖家,让娘的打算落了空,这女人真是蛇蝎心肠!”
胡氏想起往事,恨钟氏恨的咬牙切齿,若如愿过继了宪哥儿,怡然有一个这样的哥哥护着,又何至于此!
“过继虽说要近支才好,也要人家亲生父母情愿才行。二伯母舍不得亲生子,也是人之常情,娘就别怨了。好好教养宇哥儿是正经。”孟怡然劝道。
“提起宇哥儿娘就生气,病病歪歪的,读书又不好,一样是你二伯生的,怎么宇哥儿就这么没出息!”胡氏气不打一处来。
“宇哥儿还小,慢慢教吧。”孟怡然又皱起眉来,谁家孩子是生下来什么都会的,那都要父母师长慢慢教导!
“今儿大喜的日子,他又病了!”胡氏恨恨,对这个嗣子,她着实不满意。
不会是和我一样,也是装病吧?孟怡然暗想。宇哥儿是二房亲生子,过继给了三房,却还住在二房,他岂不是比自己更尴尬?二伯平日对宇哥儿极是客气,却不亲热,唉,都是过继闹的。
“到底是娘老来的依靠,还是多疼他为好。”孟怡然深觉自己亲娘对宇哥儿诸多挑剔。
胡氏笑着摇手,“罢罢,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哪里靠的住!娘还是好好为你打算吧。”
孟怡然思量再三,咬着牙开口,“娘别心气太高了,只要家风清正的人家,子弟争气的,贫寒些倒无妨。”
孟怡然是个识实务的女子。
胡氏像不认识一样奇怪的看着她,“贫寒些无妨?我闺女这么出挑,等闲人家的子弟可配不上!放着一个探花伯父,我闺女能嫁入寒门?真是笑话!怡儿不用管了,娘替你操心,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
孟怡然还想再开口,被胡氏堵了回去,“哪有女孩儿家自己提婚事的?我都替你羞死了。”
碧玉敲门进来,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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