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了这雕像的材质之后,沈易的讶异之情更甚,到底是用何种工具才能将如此坚硬的材料雕刻至此?看其光滑的表面,似是经常有人来打理,而最让他震惊的,却是那雕像的心口,有一道深约两寸的剑痕……
那股不和谐的感觉,原来是出自此。这道剑痕,分明是被别人加上去的,沈易刚想上前再作细查,却听得背后一个娇柔声音响起:“公子前来此处,可是寻人?”
沈易不自觉的点了点头,本想转过头去,一股直觉让他面对雕像径直答道:“是素云宫的六宫主让我来此,有事相商。嗯,姐姐可知晓这雕像来历?”
话音刚落,沈易只觉后背一阵发凉,那娇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沉下来了:“呵,连他都不知晓,小六让你来这里,明显就是为了给我找点乐子啊……”
沈易一个侧转,右手拔出长剑,护住前胸,一声刺耳的金属声在耳边划过,直激得他头皮发麻,定神一看,手中握住的业破不禁开始发颤起来,眼前的女子,体态婀娜,身材修长,右手玉臂正托着腮,双眼就像含了汪幽泉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本是一副动人的画面,而女子的左脸却毁掉了这一切,那半张脸,就像受过了极其恶毒的诅咒一般,下颚已快分辨不出,而面部的肌肤如同被人一刀又一刀地切掉了一部分,露出森然白骨,右脸则被半块面具遮住,而刚才那金属交错声,则是来自女子的左手,准备的说,应该是代替了她左手的长钩,沈易越看越惊,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却遭受如此之难,不知其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勉力控住自己跌宕的心情,往后退了退。
女子见他如此,轻然一笑:“是不是很可怕?”这一笑,牵动她的嘴角,让人感觉她左脸上的白骨分外诡异。
沈易不答话,头脑中飞快的回忆着刚才那一击,他拔剑的速度尽管不慢,但也只是堪堪挡住,而对手变招极快,早已收回长钩打量着他,就速度这项而言,已然输了一大截,而刚才那一击,震得他手臂发麻,其中固然有刚看到此面孔惊慌之下,真力未继的原因,但平心而论,对方出招时未尽全力,自己已无把握,加之这地方自己是初来,看情况女子应常来此处,就算要逃,也不一定能成功逃离,何况还要想六宫主解释事情。天时地利人和未得,今次,只怕是危险了。
女子见他不答话,也不着怒,自顾自的说着:“呵,好久没有外人来过这里了,可还真是无聊得紧,也罢,就让你多活几日,待我腻烦之后,再宰掉。”她像是完全无视了沈易个人的存在一般,继续说道:“嗯……那剑看来不错,那我就先斩断你的双手,再剁掉你的双脚,她们一向都不怎么喜欢男人,就算是小六约你相见,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沈易面色一变,他不确定这女子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实力,但如果这根本就是六宫主的一个圈套,他就算撑到六宫主到来,换来的也许是两人的联手,到时候,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要不要溜?”沈易心中犹豫着,自己若逃掉,那么素云宫和昆仑的矛盾该如何?若六宫主是相信自己的,自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遂了锦衣卫的愿?
沈易叹了口气,也就只有这样了,只听他朗声道:“沈易若能死于邱凤成面前,当已无恨,虽万千志愿未遂一二,但今日目睹天谪客超凡之技,已然如愿……”他把刚才雕像上的两个名字缓缓说出,然后观察着那名女子的表情。
却见女子神色木然,忽的盯着他,问道:“你以为就靠那上面两个你刚才看过的名字就可以唬过我了吗?呵,我来问你,你说天谪客的技艺超凡,何以见得?”
“若我没看错,那雕像原本应是一块天外陨铁刻成,且不说找到这块巨大陨铁何等费事,能将其雕成此形,其内功造化拿捏已使人骇然,而最重要的是,在这里面,他居然还加入了九霄铁精……”沈易一字一句说道,顺带看着女子表情,见她秀眉一跳,心知自己刚才试探之下,所说不错,便继续道:“九霄铁精的神奇之处,便是在注入真气之后,能使其形状,硬度进行变换,极其罕见,而其寻找也极为麻烦,至今未有书籍记载铁精何在,如何寻找,我以前也只当这是古人的谬言,想不到天谪客的超世之才竟至于此……而这邱凤成,为当世之英豪,绝代之侠客,天谪客为其作此雕像,当属实至名归。”沈易一边心中推断一边慢慢说着,装作无意地探看女子的表情,只见她听到这句话时,双眼一黯,然而又霎时变得摄人起来,而眼神中的感情,是怒,怨,还是恨?
只听她缓缓说道:“息洛,你听见了吗?他说,你是超世之才啊。”
女子笑了笑,眼里尽是一番柔情,沈易恍然间感觉到她的面庞似是不再那么恐怖,而布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让人置身于和煦春风中,沉醉不知归路。沈易心中默念道:“还好以前和大师兄出去打野味时他会偶尔告诉自己一些奇怪荒谬的事,而这九霄铁精,便是其中一件。”
女子看着他,说道:“沈公子,你很好。”沈易一震,从刚才的状态中回归到了现实,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刚才的巧舌如簧面对着这六个字竟然再也发挥不出什么了。只得继续听着女子说道:“刚才你一边诉说一边装作无意的看我脸色,想必是想通过我的表情看看你说得对不对吧。”
女子轻轻笑道:“唉,好久没外人来过这了,我本来想骗骗你,看看你反应的,结果你猜得已是不差,我也就打消了骗你的念头。因为……”女子别过脸去,“我乐意和你这么拖着时间,你就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吗?”
沈易心下一凛,默默运气,心口传来一股剧痛,让他差点站立不住,沉声道:“你诈我?”
女子依旧是那副面容,动作也越发的优雅,只是那只长钩和左脸看起来实在破坏了这种意境,她缓缓道:“你们这些人啊,总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真是全把别人当傻子看吗?”
沈易冷笑,只是盯着女子的面容:“你现在也何尝不是呢?你真的……确定我中了道吗?既然如此,为何不上来试试?”
女子歉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生气了。”边说边向沈易那边走去,“恐怕你现在正在心中咒骂着我这丑八怪是么?”
沈易不语,只是盯着她的脸,露出一丝不屑。女子也不着恼,只是右手缓缓地拂上了自己的脸庞,将那半边面具摘下。这一刹,沈易仿佛已不再相信自己的双眼一般,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那里。
而就在此时,左手的长钩如闪电般刺向了沈易。
第8章 晚来天欲雪()
君子堂
十月
晚
“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月下一人青丝绾正,举剑而立,漫然低吟。
“何时动身?”不知什么时候,另一人悄然而出,双目炯炯地看着拿剑男子。
“今夜何妨?明日又何妨?她们那里,可从来没来酷暑寒冬之分。”男子笑道,“只是这个把月,可能辛苦你了。”
“每年都是如此,我早已习惯,年末向来清闲,想必少你一个智囊也无甚大事。”那人抬头望去,月明星稀,映照着他冠玉的面庞,但岁月还是在鬓角留下了它的痕迹,只听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砚冰,今次是第几次了?十二,还是十三?”
石砚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我已去过了十二次……世间竟真有如此玄妙的武学,她的容貌,十二年来竟像是没变过一般,而我……萧别情啊萧别情,你还是得小心点密宗的那些人。七年了,密宗的人就像附骨之蛆一样。心萝现在什么都记不起,倒不失是一件好事。”
“哦?你在怪我当年带回她这件事?”萧别情笑了笑,转首望向石砚冰。
“呵,若不是当时你凤舞真诀已成,当日你如何带着心萝从密宗三大暗杀高手手上捡回了一条命?你若有失,教我如何向君子堂众人交待?”石砚冰返剑还鞘,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屋。
“若我连眼前的一个无辜女孩都救不了,那当初创立君子堂的意义何在?”萧别情叹了口气,“倘若当时换成是你,你救不救?”
“救。”石砚冰向一旁走去,拿出一坛酒。
萧别情看了看那坛酒:“你已有多久未回去过了?”
石砚冰掀开酒布,顿时一股酒香弥漫开来:“上次我回去,带了九坛陈酿回来,这次,是最后一坛了。”
“绿意山庄,你便不管了么?”萧别情依旧站在原地未动。
石砚冰拿起酒坛,猛地灌了一口:“我只是,想有个家的感觉……而这里,似乎更像。”语罢把酒坛扔给了萧别情。
萧别情平平接住,也照着石砚冰的模样痛饮一口,狂然道:“良辰皓月,有酒无诗,岂不可惜?”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洞箫,凑近嘴边,开始吹奏起来。
玉箫声动,仿佛要将人的魂魄牵引出来了一般,只听铿然一声,石砚冰再次拔出佩剑,伴随着箫声舞了起来,朗声吟诵道:
“一缕青丝,两行红泪,浸断三生石。
四季携游常忆,当年五人同行。
花楹映朱颜,六月盛景,不诉别离。
遥想七夕散后,挥别鹊桥独行。
鸿雁未归,八行谁寄?
九霄愁云泪初凝,十里长亭柳难尽。
百般念想,化千世梦蝶纷飞,万分怨怅,抚一曲秋夜悲思。
取次华胥终相逢,可伴取酒浮生醉?”
箫声越传越远,似乎已经超越了空间,透到了某处。
石砚冰越舞越快,手中的佩剑似乎已经变成了一道银波,随着他整个人狂热地飞舞着,探寻着,低吟着。刹那间,仿佛漫天星空的光彩都已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仿佛也已经和这夜色相融,随着时间渐渐地消散了自己的光华。
不知何时,箫声已然停歇,而玉笔先生也不知所踪。第二天起来的一些君子堂弟子看着庭前莫名多出来的一堆落英,面面相觑,既是秋月,何来春花?然而大多数弟子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只是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很美妙的梦境,仿佛有圣光在前指引着他们前行,去寻找一个心中的桃源。
楼云渊也是这样。
早年失怙,由母亲一人抚养大,父亲生前是一落第秀才,而云渊在幼时便表现出了对书籍的热爱,但其家境贫困,年少体弱,无以得偿。好在束发之年,遇上了石砚冰,成为了其的书童,砚冰先生将云渊的母亲接到了苏州某一宅邸,而楼云渊也跟随着他,来到了君子堂,一晃十年已过,自己每日在君子堂中便是整理一下先生的笔墨,然后一个人在书房中翻阅着各种典籍。
十年匆匆一晃,楼云渊已可算是君子堂中的“老人”了,不少的人来来去去,学艺,游历,拜别……每天都在上演着相似的剧情,随着君子堂门派声望日隆,一跃成为八大门派,想要拜入门下的江湖人士也是与日俱增,然而门下收徒的规矩却极为严格,门中的人数也就稳定在了一个数量上,楼云渊看着自己身上的武斗衫,无奈的摇摇头,像自己这样的三脚猫功夫,本是不应该着此装的,这说起来还是前两年,君子堂玉箫三公子之一的秦轩齐为他讨要来的,君子堂对着装的限制并不多,只不过楼云渊还是习惯这样墨青色的服装,不过穿上了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待着看看石先生的藏书吧,免得四处晃悠时又被新进的弟子当作师兄来切磋一番。
楼云渊从弟子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一边穿衣一边整理发冠,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昨晚明明很早就入睡了,今日居然昏睡至此,他连忙穿好衣服,整理好发冠,三步并两步的跑向石砚冰的居所,还没等喘口气,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书桌前。
“是云渊吗?何事竟如此惊慌?”那人手持狼毫,笔尖正好停在了一处。
“云……云渊见过掌门。”楼云渊深吸一口气,垂手行礼,低下头去,不敢看那人,心中默道:“没想到掌门居然过来了,这下可好,被逮个现着。”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风雅门主萧别情,他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你不必早来,将这里打扫干净即可。另外,昨夜可有听到什么?”
楼云渊见萧别情没责怪他晚来之事,略感奇怪,只是恭敬的答道:“弟子知晓。昨夜弟子早睡,但似在入梦之际闻有人吹奏笛曲,声音雄奇怆悢,似易水悲歌般慷慨,又似碧海浪潮般壮阔……”楼云渊娓娓说道,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抬起头来,只见萧别情怔怔地看着他,那目光让楼云渊有些不自然,他喏喏道:“弟子昨夜昏昏沉沉的,刚才所言大概是昨夜梦中所见吧。”
萧别情闭上双眼,问道:“云渊,你跟随石先生多少年了?”
楼云渊想也不想,便答道:“已然十个年头了。”
萧别情点点头:“十年了啊,但你的内息似乎很弱,而拳脚也未有练过,你做他的书童,就没有学过两招?”
楼云渊脸红了红:“回禀掌门,先生也曾教过我一些内功招式,但我着实没什么武学天赋,所以先生也就不勉强我学什么了。”
萧别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向门口走去。楼云渊脑袋一热,转生向萧别情问道:“掌门,请问石先生他是出远门了吗?”
萧别情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你跟了他十年,还不知道他的习惯?”
楼云渊摇了摇头:“回禀掌门,先生的确有寒冬出远门的习惯,但是这一次,似乎比往年要早近半月。”
听闻此言,萧别情的面色一僵,近乎是一字一字的问道:“你没记错?”
楼云渊不知晓萧别情的面色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之差,回答道:“从七年前,先生每次出去,我都会记录下来,虽然每年这个时段出远门返回的时间会有所偏差,但出发的时间基本是在近半月后的三天中,所以我……”
楼云渊还未说完,只见萧别情一个纵身从眼前消失了,“掌门……”楼云渊呼喊道,早已无人应答,只是发现手中多了一张字条,上写着:“外人来访,若有相问,则称砚冰同我回万苏山庄。”楼云渊刚看完,手中的字条竟然自己开始焚烧起来,他惊异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字条渐渐化为了飞灰,“四周有人?”楼云渊心想到,绕着房屋走了几圈,但没有什么发现,殊不知这是萧别情写好这张字条后,以暗劲附着其上,算好他看完的时间,领字条自己焚毁,对于内功的拿捏,真可谓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楼云渊摇摇头,叹了口气:“先把书屋打理下吧。”走近书桌前,只见纸上墨渍犹未干,简练的宣纸上,写着银钩铁划般的十字: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楼云渊看着这十个字,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悲凉,望向窗外,秋色已渐浓。
第9章 碧波三万顷()
楼云渊将宣纸收好,放在一旁,开始整理其书房起来,约莫整理了一刻钟,总算松了口气,看了看屋外的圭表,猛然道:“都已快到巳时了啊,得赶紧去朝颂。”语罢将门带上,慌忙向明性台赶去,好在砚冰先生所居的寄冬阁离明性台相距不远,楼云渊堪堪赶上。
只见一名男子轩冠长袍,手握书册,笔挺地站在书台上,那对眉眼,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