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张吉甫、杨征华等将领却没有主帅这般沉着,他们望着河对岸呆呆出神,彼此对视的眼神无不是惊慌万分。
眼下这局是个死局,这小凌河便是解局的关键,过得了河,则全盘皆活,过不了河,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观眼下这局面,过河已是无望,再战下去,只有全军覆没。
四万大军是大明最后的家当,除此之外,朝廷再也凑不出一支援军来解大凌河之围。若是全部葬送在此,大明这关外的天便算彻底塌了,他们这些人也将血洒此地,再无可能回到关内。
众将心下都在盘算,若趁建奴大军未齐集之前丢下步卒逃回锦州,至少能保下五六千人马来,要是建奴大军全围上来,那便是再无一兵一卒能逃出生天了。
念及于此,撤退的想法便开始在众将心里酝酿,但谁也不敢先说撤,因为他们知道,眼前这位兵备大人当年可就是靠着斩杀不肯率军前进的参将平步青云的。
他们害怕自己刚说要撤,兵备大人就会马上变脸命人拿下自己,然后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
沉默,短暂的沉默之后,张春最信任的副将张洪谟突然一个箭步上前,跪倒在他面前,纳首便拜,恳求道:“大人,现在撤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
张春没想到第一个说要撤的会是张洪谟,失望至极,冷冷的扫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饱含无奈沧桑感。
张春的笑声让张洪漠脊背发凉,冷嗖嗖的,跪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笑声嘎然而止,耳畔传来张春的声音,“是,现在撤,来得及,至少咱们的性命都能保住,可是我问你们,这几万士卒怎么办!难道你要本官抛弃大明的士卒,独自求生吗!”
“大人!情非得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张洪谟苦苦劝说,“建奴骑兵厉害,咱们已经尽力,何苦全数葬送在此呢!现在若撤,至少能保下一些骨血,日后再图便是。”
“张洪谟,本官念你也是堂堂副将,昔日也立了不少战功,不治你动摇军心之罪,但若是你再敢言撤,本官在死之前,也定要用天子赐的这把宝剑斩下你的人头来!”
张春说完,伸手从亲卫手中接过崇祯帝亲赐的宝剑,抽剑出鞘,怒指张洪谟。
一边奉命保护张春的锦衣卫千户董开国领着数十名锦衣卫将张洪谟围了起来。
“大人!…”
望着那冰冷的剑锋,张洪谟一阵胆寒。
张吉甫、杨征华等人见势不妙,一个个全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皇帝亲赐的宝剑对于他们的震摄力远高于张春个人的威信,大明还没有彻底日落西山,眼下,天子的威严仍足以压制这些军官们。
剑锋指着张洪漠,视线却看着那帮军官们,张春冷冷的说了一句:“全军上下,死战到底!有言退者,定斩不赦!”
“罢了!”
见张春决意不退,张洪谟暗叹一声,从地上站起,无声的将头盔戴在头上,看着张春无奈道:“既然兵备大人决意要与大军共存亡,末将也不好再说什么,但请兵备大人知道,末将也绝非贪生怕死的孬种!”说完,抱拳一诺,转身上了座骑,一勒马鞍,领着部下七八位游击、都司,指挥着残余骑兵向阵中的金军发起进攻。
见状,张吉甫、杨征华等人不敢再留,忙各自前往本部督战。
瞬间,数十位将校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董开国等锦衣卫围在张春身边。
董开国奉命保护张春,也有监视张春之意,但见张春并不如其他文官领军一样畏缩不前,不禁油然心生敬佩。见河对岸金军已经渡河,怕张春有所闪失,董开国便欲开口劝张春将中军大旗朝后移一里地,不想还未开口,张春突然转身盯着他,平静的说道:“中使奉命护我至此,已然尽职,本官决意与大军共存亡,中使却是皇上亲校,不必在此等死。还请中使速速返回锦州,若本官战死于此,请中使转告皇上三件事,如此,本官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董开国一怔,本能的脱口道:“张大人,胜负未分,何以如此沮丧,我大军兵力尚众,未见不敌…”
不待他说完,却被张春打断,摇了摇头,沉声道:“中使且用心记了。这头件事便是请皇上尽早开启议款之事。”
第九十八章 锦衣卫 崩溃 决死
“议款?!”
董开国吃了一惊,这议款实际便是议和的意思,只是本朝那些大人们出于遮羞的原因,这才将议和说成议款。
去年袁崇焕被杀,一条罪名便是他与东虏私下议款,所以闻听张春竟然要自己转告皇上尽早与东虏议和,董开国自然是吃惊不小。
他想不到一个决意与建奴死战的统帅骨子里竟然是想和建奴议和的!
“张大人,议款之事如何能行,我大明怎能与反贼议款?”
董开国所说乃是朝中一致意见,自袁崇焕被杀后,这议和之事便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概因本朝开国两百年来,天子守国门,不纳款,不议和,便是天子被掳,也是死战到底。
一个骨气,便是大明最真实的写照!
更何况东虏建奴不过我大明所养的走狗,试问,这人能与狗协商吗?
本能的,董开国连连摇头,下意识认为张春所说自己绝不能转告皇上。
董开国的反应在张春意料之中,他没有强行要求董开国一定替自己转告,而是和声对他说道:“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泽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以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兵力财力两困,都不好办。如果议和可以成功,则辽饷可以不必再加,这财政自然可以缓解,朝廷不需用银子,自然不必强征百姓们,如此百姓便可以安息。民力养,则贼不生;贼不生,则国家必富强。假以时日,必能平定东虏。”
说完,语重心长又道:“昔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成霸业,今日我大朝何尝不能如此?本官知中使心中不愿,但请中使看在本官决死之意份上,能替本官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转告皇上。”(作者注:大朝,即大明王朝)
言毕,突然郑重上前,对着董开国深深一拜,慌得董开国连忙去扶他,张春却是不动,而是诚恳的望着他,虽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是那么让人难以拒绝。
董开国心中好不犹豫,半响,方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好,下官一定替大人转达皇上。”顿了一顿,又问:“却不知大人另外两件事是什么?”
见董开国答应自己转告皇上尽早议款,张春眉头一舒,续道:“这第二件事便是请皇上尽早择将才镇守辽东,以替祖大寿失于大凌河之局。”
这事自然要办,董开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答应下来。
“这第三件事嘛,却是本官家事,唉…”
张春似是在考虑说是不说,想了想,还是说道:“请中使转告皇上,若本官战死,请皇上不必下旨抚恤,但请皇上能够替我张家赎回家祖十亩地,以供我子孙耕种即可。”
听了这话,董开国一怔,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白发老头,张春未领大军出征前便是太仆寺少卿,却想不到都无能力赎回其家祖之地,可见家贫至哪般。
如此清官,又面临决死,所念三件事两件为国事,只一件是为家事,却是区区十亩地,除此,毫无他求,这让见多了贪官污吏的锦衣卫千户董开国如何不感动,鼻子一酸,含泪道:“大人放心,这三件事下官一定替大人转达到!”
缓缓朝后退了三步,郑重的俯身朝张春一拜,尔后突然回身,对一名锦衣卫吩咐道:“陆远,兵备大人所说三件事你可记清了?”
那叫陆远的锦衣卫闻声忙出列一步,重一点头:“回千户,都记下了。”
董开国“嗯”了一声,命令他道:“原封不动说一遍。”
当下陆远便将张春方才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说了出来,甚至连语气的停顿都模仿的惟妙惟肖,惊得张春说不出话来。
待陆远说完,董开国嘴角一笑,右手一挥,吩咐道:“那你去吧。”
“请千户大人多保重!”
好似有默契般,陆远什么也不说,也不与同伴告辞,毅然转身奔向座骑,纵马便往锦州方向疾奔。
数十锦衣卫无人对此不解疑惑,人人都镇定的看着董开国和张春,前方金军的马蹄声、喊杀声对他们好像一点都不影响。
只张春却是愕脸的看着董开国,迟疑一下,问道:“中使为何不去?”
董开国微一欠身,回道:“好叫大人知道,下官接的旨意是保护大人,未得圣意,下官绝不敢弃大人而去!所以大人便要上刀山、下火海,下官也是要与大人同去的。若大人身死,下官这差事便是办得不利,便是不为敌人所杀,也应自尽而死,如此,才不辱王命!”说完,朝身后一众手下一指,“他们与下官一样,所以大人不必撵我们走,便是撵我们走,我们也是不走的。”
听了这番话,张春呆了呆,旋即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清楚锦衣卫行事,但既然董开国这般说了,那便假不了。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再劝。
欣然道:“难得中使与本官同气连枝,那便与本官一同与建奴血战到底吧。”
董开国轻笑一声:“理应如此!”
…………
多尔衮的正白旗六千兵、莽古尔泰的正蓝旗三千兵加入战局后,使得战场局势呈一边倒,勉强维持的明军大阵终是不支。
金军铁骑似乎笼罩了整个明军阵地,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最当先的副将满库身旁便有一个亲卫被金军长刀扫中,右臂被带走,他的断臂处喷出一波波血雾,那亲卫脸色发白地的站在那里,然后直挺挺倒下去。
骑兵的马蹄下,噼啪的骨折声响,人叫马嘶,一片惨烈。
这关门、蓟镇的兵毕竟不是与建奴经常交战的辽东兵,撑到现在,全凭着战车掩护,现在战车阵发挥不了作用,自然便都慌了。望着前方黑压压的骑兵,崩溃的苗头开始出现。
身边已经有士卒撒腿朝后跑了,满库正要带亲卫阻止溃兵,猛然前方传来喊叫声,然后便见数百火器兵扔掉了手中的鸟铳,开始集体朝后跑来。
败兵的身后,蹄声如雷,河北岸,冲出不知道多少骑兵,声势浩荡的杀过河来。
看旗色,却是金军正红、镶白两旗领着无数蒙古骑兵杀到了。
正红、镶白两旗领着蒙古军没再往明军中阵冲,而是从左右两翼向明军大阵包抄,首当其冲的便是吴襄和宋伟两部。
河对岸,战鼓声又响起,无数步兵在将官的带领下潮水一般也下了河,跟在那些骑兵身后叫喊着杀过来。
如此猛烈的进攻下,明军再也支撑不住,中军大阵彻底崩溃,无数败兵蜂涌向后涌来。
兵败如山倒,上万明军士卒狼奔豕突,没人敢停下一步。
四周到处是喊叫逃命的士卒,张春面若死灰,四万大军就这样烟消云散,这仗就这样败了?!
天崩地裂的大溃逃中,明军大阵的后方突然响起战鼓声,“决死、决死、决死!”的豪迈声音响彻上空。
第九十九章 昌平兵 赴死 逆流
战斗打响后,施大勇没有听从张春的命令,领所部距大军三里之外,而是领着松山老营与那三千昌平子弟义无返顾的向大军靠拢。
如陕西榆林子弟一般,这昌平子弟仿佛天生强军,竟然没有对战场的恐惧,便是前方炮声隆隆,三千子弟也无有一人脸现畏色。
昌平乃京郊之地,榆林却是九边之地,二者一个百年不经刀枪,一个却是百年不离刀枪。按理这子弟也应是截然不同,一为文,一为武,然则这昌平子弟却与榆林子弟一般天生强军,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施大勇也想不通这昌平子弟如何就这般不怕死,他想不通,不但他想不通,历史也无法解释这个迷题。
历史,有太多的困惑,正如这大凌河一战,那诡异的战局留给后人太多的不解。
想不通,却心定。
越往大军靠拢,施大勇心便越定,让他定心的不是前方战势,而是身后这三千并不害怕死亡的昌平子弟兵。
人不畏死,便能勇往直前。
…………
眼看大军击败金兵,一路进至小凌河,即将渡河时,却被金军的火炮袭击,阵形为之一滞。
原以为张春会下令后撤,重整阵列就地依托长山扎营,以图再战,却不想张春竟然命令大军迎着金军的炮火继续前进。
大军渡河,金军的火炮也哑了火,撤到河对岸的镶红旗却再次渡河反击。
前面到底打得如何,有没有歼灭镶红旗的那支骑兵,施大勇一无所知,只知道前面喊杀冲天,数万士卒聚集而成的大阵里人头攒动,平原地形,根本无法知道前方战况如何。
虽心忧大军不支,却也不能率部冲上去。因为前方的明军阵列仍完整,施部若是冒然冲上去,不仅帮不了大军,反会添乱。
再不知兵,也知这小凌河是生死关键所在,渡河,还有一线转机,渡不了河,大凌河休矣,大军也要被建奴大军聚而歼之。
此地离锦州十几里地,除了那些骑兵能够仗着战马逃脱,那三万步卒如何能逃回!
成败皆在这渡河一战,这一点,张春想到,皇太极想到,施大勇想到,同样,两方的将领们同样也想到,所以才会有满库、王之库的奋勇前进,才会有阿济格的绝地反击!
…………
焦急的等待中,施大勇目睹了大军是如何溃败,那数以万计的八旗骑兵仿佛是地狱放出的恶魔,一片一片的收割着明军士卒的性命。
败,惨败,前方的大军已乱不成军,成千上万败兵狼奔鬼哭的朝后方跑来。
随着人群的越来越稀,越来越散,施大勇看到了仍屹立在风中的中军大旗。
大旗下,是年过花甲的大军统帅——兵备道张春,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
花甲老人尚血战到底,宁死不退,况我正当盛年之辈!
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花哨的动作,施大勇静静的将青铜面具罩在脸上,然后翻身从马上跃下。
平静的面朝众将开口说道:“大军败了,兵备大人却仍在坚持,我等理应追随兵备大人至死,如此方为大明军人本色。”
没有回应,曹变蛟、蒋万里、黄安、邵武、李大山、麻忠、孙有劲等一干军官并没有一人出声附议,但也没有一人开口反对,而是一脸坚定的望着他们的参将大人。
坚定,毅然的坚定。
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当日在大凌河城下,在锦州城下一样。
上不畏死,下必随之;上若畏死,下必弃之!
“全军听令,随本参将向前,此战无存,只为决死!”
在部下们的眼神支持中,施大勇下达了全军前进的命令,确切的说,是敢死的命令。
“决死!决死!决死!”
人群中,那名在锦州城门不要银子的年轻人突然高声叫喊起来,瞬间,“决死”的高呼响彻整个上空。
热血燃烧在松山兵胸中,热血燃烧在昌平子弟心间。
决死之志,匹夫之怒。
战鼓声中,豪迈的呼声中,锦州参将施大勇领着他的三千两百六十四名部下踏向了地狱的战场。
…………
所有人都是用脚走,虽然离小凌河只有两三里地,可是施大勇仍命令所有人下马步行,即便是狼骑军也是下马,因为施大勇要为狼骑军的冲阵留下足够的马力。
那些自愿报名狼骑军的昌平子弟在老兵的带领下,空着手往前走着,身上没有盔甲。他们的盔甲和战马的披甲被六百名没有武器的昌平子弟扛在肩上。
前方,败兵越来越多,四面八方涌来,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松山军的身后——锦州。
施大勇无意阻拦那些溃兵,人都有求活的权利,他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赴死。
初时,只呼喝要那些败兵朝两边退去,但随着败兵越来越多,溃后们开始冲向松山军,呼喝已经不管用,那些只顾求生的溃兵们已经失去理智。
施大勇不再犹豫,毫不迟疑下令曹变蛟:“小曹,挡我路者,杀!”
“是,将军!”
得到命令的曹变蛟当先挥舞大刀,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