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虽是在抱怨,可语气中却充满坦然,丝毫没有责怪古羽的意思,反而相当满足似的。这态度却是再次让仇不问震惊,他的呼吸明显开始加速,回归到“正常”人的速度,手也撑在轮椅上,紧张不已。半晌,待他缓过气来,方才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坐在这里还能谈笑风生,一定是知道你们的人会来救你们。明天等你们游街的时候,我倒很想看看,你们的人是如何突破重围、救出你们的。”
小美闻言,担忧地问古羽道:“师父,大事不妙了。他把我们关到这里,明天还拉去游街,就是想把我们当诱饵,让师姑派人来救我们,他们再一埋伏,那就连师姑也危险了呀。”
古羽当然也想到了这些,可他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把头一直摇一直甩,却仍是无可奈何。如果自己被擒的消息传到林儿那里,林儿因为着急,一时方寸大乱,真的派人前来,那才是最大的不幸。这一回,难道自己真的要彻底败了吗?古羽再次陷入绝望之中。
那仇不问也看出了古羽心情彻底地滑落,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忍不住也和谭渡全一样,就这样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声音干瘪,笑的声音怪异渗人,在这牢房中反复传荡,让人厌恶不安。
仇不问目的已经达成,也就不再多说,就这样退出了牢房的范围。
第十五章 坚持
仇不问走后,古羽仍旧无法平静。他只能习惯性地将自己腰间的红玉解下来,缓缓在手上把玩着,眼神却有些迷离了,不知心里已经落到了什么程度。
红香也看出了古羽此时的状态,见古羽手上正在抚摩红玉,她心有所动,就去桌上食盘里抓了点馒头碎屑塞到他另一个手上,温言道:“先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谁知古羽竟是一动不动,捏着食物的手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仍旧下意识地弄着那块红玉。
红香从小和古羽一起长大,当然知道古羽每次把弄红玉都是因为心中遇到了极大的纠结。所以她也有些急了,拿了一小块碎屑,就直接往古羽嘴里塞,可古羽却连嘴也懒得张。红香一气之下,竟展现出她的火娘子风采来,斥道:“羽弟不是一向很坚强吗?怎么今天却这样懦弱?天下还有什么事是能难得倒你的?就算能难倒你,又能难倒林儿吗?难道你输给了自己的懦弱,在宋红香、朱小美、林雪平面前、输给自己的懦弱?”
古羽听到了红香的怒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过去抚了抚红香的脸颊,笑道:“放心吧,我不懦弱,自从在成都太守府领悟了‘至诚之道’起,我就不再懦弱了。”
红香奇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失神的样子,连东西也不肯吃。你是嫌这里的东西太差,不符合‘精致之道’?可这牢房里,又哪能这样挑剔?”
“我是在想,为什么仇不问把馒头分得这样细,就能渡过令人烦躁的十几年牢狱生涯?”他看着手中红香塞给他的馒头碎屑,便又开始思考起来。
红香见他竟作如此想,忙出言提醒道:“这样他才有事可做吧?不然……”
“不对不对,”古羽却连连摆手止住了她,“要有事做,写书、看书都是事,实在不行,还可玩七巧板、华容道。仇不问单单喜欢数馒头,一定有什么心理暗示。”
红香道:“心理暗示?是不是把馒头分得很碎,所以就显得他有很多馒头,永远也吃不完的感觉?就像很多商人喜欢把钱拿麻袋来装,显得自己很有钱的感觉。”
古羽听到红香如此分析,神情由疑惑变成了惊讶,又由惊讶变成了喜悦。突然,他就这样过去搂住红香的脖子,在她唇边重重地一吻,惹得小美、雪平诸女连声斥责。
古羽却没理她们的脸红,只是无比兴奋地道:“对!对对!我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恒心的来源!”
“恒心?”诸女都为之一愣,怎么他会突然想到这个。
古羽忽就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道:“‘有恒产者有恒心’。刚才见到仇不问时,我一直难以理解他的状态,因为他的状态太平静了,大大出乎我的所料。我也时常坐牢,知道坐牢时候那种让人濒临疯狂的孤寂。一般的牢房,都是许多囚犯关在一起,这样大家还能想出些法子来解闷。可仇不问是一个人被关在长乐帮苏州堂口的地牢里,除了每天来送饭的怡慧姐姐,他几乎没有可以接触外人外物的机会。在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下被关押十几年,一个人的精神怎么可能是正常的呢?可是你们也看到了,那仇不问除了形容有些奇异,至少依然保持着正常人的精神和思维,所以我就纳闷了,是什么让他保持着这颗恒心。”
小美听到古羽的解释,也开始兴奋地接过话头续道:“我懂了,仇不问是一直在给自己心理暗示,觉得自己拥有很多很多馒头,就像拥有很多很多财富一样。他就像一个守财奴,每天数着一枚一枚的铜钱,这让他感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他就坚持下来了,没有因为牢狱的孤寂而心理崩溃。”
古羽一边认真听着小美的话,一边就将手上的馒头碎屑紧紧攥着。听到动容处,他手上的力气越用越大,待小美讲完,他再摊开手来,原来的一堆碎屑,竟被他捏回成一个完整的馒头。
他将捏好的馒头扔回到桌上,然后突然仰头向天,大叫了一声“啊!”旋即对着诸女激昂地道:“这就是坚持之道,这个馒头,见证了什么叫坚持之道!”
“坚持之道,呼!”诸女还是第一次见到古羽这个样子,这个仿佛脱胎换骨般通透的样子,都有些吃惊起来。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样子,古羽已经历过两次。前两次的见证人都是同一个,那就是花梦醒。
这就意味着,今天,在谭渡全和仇不问的双重压制下,古羽要浴火重生了。他要完成从君子到贤人的再次进阶。
天下十大宗师中,以辩论见长的几位,都在“贤人”或同等层次上。正如老和尚当年所说,古羽的老师田秀才,差一步就能完成从贤人到大师的进阶,可他并没有成功。现在,他的徒弟也即将攀上贤人的高度,会接替他,去走完大师之路。
自从上次在北辽刑部大狱中,古羽悟透了“家”的意义,之后历经夷离毕之辩、杯酒正士林和说降蔡东等数次大战,古羽的实力飞速提升。再加上,寻找大师之旅中,郁小刚对古羽的一番提携,已将他的实力推到了顶点,直逼贤人之境。这时唯一还欠的,就是一个通关的引路人。于是,谭渡全出现了,仇不问也出现了。这二人,在过去多次磨难中,亦已是宗师级人物。他们的全力相搏,也激发了古羽体内所有的潜能,他开启了自己过去几年全部实践所带来的经验和教训,他要从中找到通向贤人的道路。
是的,他找到了,这就是坚持之道。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一部周易,都是在说‘坚持’的重要性。所以持之以恒,便是儒者之道中的至高境界了。”古羽开始了他通向贤人境界的演说。
“在我心中,一直执念于正义与邪恶。谭渡全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人灭国,无所不用其极,真可谓恶之大者。可他为什么还能成为万千信徒的教长、成为北辽国的南枢密使、成为击败我古羽的人?难道说,天地真的不仁,誓要让圣人死绝、盗贼横生吗?不,天地并没有错,因为他总是偏向于坚持不懈的人!”
“人有恒心,金石为开、铁杵亦能成针。苟无恒心,则‘放辟邪侈,无不为己’。谭渡全、白乔、张严、朱成人,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无数人的鲜血,他们踏着敌人的尸体坐上这样的高位,如果从普通人的眼睛,他们无疑是最大的恶人。可是,他们却是普通人中唯一能坚持自己的人。谭渡全为了对付我,从十几年前开始,便使用各种身份游走于这个世界,他不断学习、不断增进自己的能力,我的每一步成长,他都会同步前进。正因为这样的坚持,今天他终于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让我感到了恐惧。坚持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畏的。”
“放大了看,整个华夏历史都是这样的。我们不是没碰到过外族的侵略,当我们实力强大时,那就‘虽远必诛’,所谓闷声发大财;当我们实力羸弱时,就拼命在史书上写,让后人都记住,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回场子来。这就是‘愚公移山’式的坚持。坚持的结果,就是外族都没了,中原文化依然活着。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罪孽、很多邪恶、很多血泪、很多家破人亡。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有坚持己心的人,才能带领我们走出历史的困境,回到它本应走向的那个光明前路。”
“上次郁大师曾对我说:‘天下都是恶人,没有一个好人。’当时我还不甚理解,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这些个标准都是谁来规定?都是坚持到最后的人规定的,因为历史,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书写的。坚持并不容易,正如朱子说的:‘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所以成功的人,便总是少数了。而我,正是一路坚持着走过来的人。这一次败在谭渡全手,那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要继续坚持,坚持着走到最后,成为那个书写历史的人,成为那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
古羽说到高兴处,就过去拉起了勒勒的手,道:“教我跳支舞吧,突然好想跳舞。”
勒勒先是一愣,直到红香笑着示意她为古羽领舞,两人才在这狭窄潮湿的牢房中,真的跳起舞来。
在牢房中跳舞是件很奇怪的事,古羽也并不真的擅长。可是,它却将之前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都消散了。
古羽,这一个正统的儒门传人,虽然已经接受过太多关于锲而不舍的精神、关于坚持不懈的意志,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坚持的真正意涵。他彻底打开了心扉,明白了自己人生的任务,明白了‘治愈人心’的真正法门。这个法门就是,靠他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这个世界的未来。
这一天,他跻身到贤人的行列,和古代那众多大贤一样,他要将自己的名字,载入这片土地的历史,让他的后人,铭记这世间的真道,那就是古羽之道。
红香看着自己的夫君跳舞时的愉悦神情,也兴奋地道:“进学之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羽弟刚刚颓废的表情,和眼下一比,真是天壤之别。我真是要感谢那谭渡全,让羽弟感受到了了悟至道的快乐。难怪从古至今,都是儒家治国,看了羽弟我就终于明白了,始终是儒者的坚持帮了他们,因为他们总是能成为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
是的,人类的历史,已经历过太多的毁灭,最后仍然活着的,便都是坚持的人们。所以,我们不必感到自卑,因为,我们都还活着。
第十六章 劫狱
古羽的顿悟和进阶,让他终于放开了心神。勒勒又带他跳了一阵舞,他才感到肚皮一下空了。于是六人便坐下来,慢慢吃着桌上的东西,同时思考这一回究竟败在哪里。
只听古羽缓缓分析道:“我一开始敢于去参加道会的原因,是基于我对天官帝和白乔的判断。白乔是个有雄才的人,他不会轻易抓了我以使得战争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任何一个英明的主帅,都应该让战争的结果变得简单可控,只有投机者,才会希望局面混乱。可我没料到谭渡全就是俞清风,俞清风从来的目的都是对付我古羽个人,所以他根本不会考虑局面会变成什么样,他只会想尽办法让我和林儿成为他的阶下囚,这就是我们被擒于此的原因。现在他抓了我,还要利用我来让林儿也入他的圈套,这就是他的计划。”
红香一边听他分析,一边也在紧张地思考,待古羽说完,她便适时地补充道:“我同意羽弟的分析,如果这个事情是白乔主导,那么我们本就应该很安全。很明显,最后这事情变成了由谭渡全主导,所以我们被擒了。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主导的人变了?白乔对于朝政一向是大包大揽的,怎么这次他却听了谭渡全的?”
她这一问,让古羽也陷入了迷茫。的确,白乔其人,他恐怕是最熟悉的了。在北辽时候,他多次与其人接触,而那白乔,也因为当年与田秀才的关系,把古羽当成了重要的对手。所以在古羽心中,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对白乔看走了眼。白乔会让谭渡全来决定如何处置自己,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这原因又是什么呢?
旁边小美见羽、香二人都没了主意,便出言提醒道:“这事儿会不会是那个谭渡全自作主张的呢?也许白乔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谭渡全没来得及和他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
她刚说完,旁边雪平就先笑了,说道:“这可是国家大事,小美女以为是你和你爹过家家呢?”
小美“哦”的一声点点头,又是嘟着嘴道:“倒也是,国家大事不能儿戏的。”
谁知古羽却有些神秘起来,他伸手止住了二女,示意她们轻些声音,好让自己有空闲思考。小美和雪平见他手势,便相视一笑,都停了嘴,只是注视着古羽。她们知道,只要古羽开始思考,他就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果然,古羽很快便有了主意,只听他道:“林儿四渡举水时,白乔一直在淮阴指挥作战。林儿拿下光山,整个淮河沿线就全都暴露在宁军的兵锋之下。按我们之前的策略,大量的宁国军队将进入大别山区驻扎,目标正是淮河沿线各城池。在这个节骨眼上,白乔这个北辽朝廷的核心人物如果仍在淮阴逗留,那就太危险了。可是,也许正因为他在淮阴逗留,所以没空回来处理我们的事,而让谭渡全得了机会。所以,现在我们最应该知道的,就是白乔是否真在淮阴,如果在,那么他为什么会不顾凶险逗留在那里。”
小美道:“可是师父,我们被关在这里,根本也出不去啊?怎么才能知道呢?”
“这……让我再想想。”古羽被她一问,又开始犹豫起来。
正此时,一直在一旁闷着不出声的七妹忽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有些恍惚地道:“师叔,师叔,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诸人无不吃了一惊,旁边的勒勒慌忙过去拉住七妹,关切地道:“七妹姐姐,你怎么了?”其余诸女亦是安慰她道:“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七妹别太自责了。”
可是七妹却并未止住,仍是眼神惊惶地道:“不不,我真的听到师叔的声音,我还听到有打斗。你们听不到,但我听力好,我能听得到。”
诸人看她口齿清晰、思维正常,的确不太像是想念七想入了迷。可是,这地方是哪里都不知道,他们才刚刚被关到这里不到一个时辰,念七怎么可能会来呢?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七妹的话是真是假,不知道该不该去劝她。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着,七妹不断地报告说:“我听到了,还有苏儿姐姐的声音,还有小师太、二当家、万智法师,好多人,我觉得他们是来救我们的。”
诸人听她说得似乎很确切,可仍旧不知所以,只能将信将疑地期待着。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让诸人明白了,这不是做梦!
念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丫头,你在哪里?”
古羽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唤七妹:“快回应他呀。”
七妹立即冲到牢门边上,奋起内力,大声回道:“师叔,我在这里!”
不多时,就听见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而且越来越频繁。很明显,这一次,救兵是真的到了。
果然,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就见念七率先出现在诸人的视线中。他正和两个人对战,可是刚一看到七妹的脸,他全身的力气都爆发出来,那两个人哪里还是他的对手,瞬间便丧